倒戈失敗的暗邏輯

張鳴

民國時期，軍閥部屬的倒戈稀松平常。1924年到1925年間，兩次重量級的倒戈行為震動了全國。第一次，是第二次直奉戰爭中，馮玉祥倒了曹錕和吳佩孚的戈;第二次，是奉軍的中堅郭松齡倒戈反奉。

馮玉祥倒戈大獲成功，基本上毀了當時在北洋軍閥中風頭最勁的吳佩孚，讓他精心訓練的核心部隊煙消云散，此后東山再起，不過是曇花一現。郭松齡倒戈則徹底失敗，夫妻兩人的命因此丟了，還搭上一個高級幕僚——民國大才女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

說起來，馮玉祥有倒戈的本錢，郭松齡沒有。

馮玉祥的部隊是他一手編練起來的。其中的基干部隊官兵，是他一個一個從老家挑來的，腦后有辮子，手上有繭子。幾乎每個士兵他都認識，能叫出小名。他的部隊南征北戰，從來都沒有散過。從槍械到軍糧，都是馮玉祥給找來的。他說，他的部隊就是一個大家庭，他就是這個大家庭的家長，而且是受子弟愛戴的家長，因為他是按照吳起吮疽的方式帶兵的，經常跟士兵同甘共苦。

郭松齡的部隊可不是這個樣子。

倒戈之前，郭松齡掌握的部隊，在奉軍18個師中占6個，還有1個騎兵旅、2個炮兵旅、5個工兵營，總共15萬人左右，是奉軍精銳中的精銳。最好的武器裝備，最精干的士兵。這支部隊，掛在張作霖的長子張學良名下。當年的軍閥，幾乎人人如此，再親也親不過自己人。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

從張學良行伍生涯一開始，他就跟自己最信服的老師郭松齡綁在一起。訓練是郭松齡負責，提拔軍官是郭松齡負責，指揮打仗更是郭松齡負責。

奉軍都知道，張學良就是郭松齡，郭松齡就是張學良。第一次直奉戰爭，老派將領的部隊一塌糊涂，只有張學良和郭松齡的兩個旅差強人意。奉軍整軍經武，就是以這兩個旅為模板開始的。這兩個旅，到郭松齡反奉的時候，已經發展到兩個方面軍。張作霖看家的本錢，幾乎都在這兩個方面軍里。

實際上，這支部隊并不是郭松齡的。它的主公，從大的方面講，是老帥張作霖;從小的方面講，是少帥張學良。簡而言之，人人都知道，他們吃的是張家的飯。在那個時代，這一點很重要。

老帥張作霖待部下很厚道，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跟關內軍閥不一樣，奉軍的穩定，從辛亥革命之后一直延續了十幾年。

當然，奉軍是個很大的集團，內部派系很多，有綠林出身的老派，也有喝過洋墨水的新派，新派之中，又分成以楊宇霆為首的士官系和以郭松齡為首的陸大系，一派“海龜”，一派“土鱉”。第二次直奉戰爭，奉系打贏了，昂首進關，一路凱歌行進，勢力最大的時候，連江蘇和上海都被其收入囊中。各個派系的首領，諸如楊宇霆、姜登選、李景林，甚至一個流氓混混張宗昌，都成了封疆大吏，掌握一省乃至兩省地盤，唯獨立了大功的郭松齡，沒有寸土之地。

倒不是張作霖偏心，也不是像他事后說的那樣，得像娶媳婦、嫁閨女一樣，一個一個來，而是郭松齡手上掌握著奉軍的核心部隊。名義上雖然是張學良的，但張學良又離不開郭松齡，所以，沒辦法把郭松齡連人帶兵派成封疆大吏。當年的軍閥，對部下的控制都是實力威懾法，如果自己人手里沒有一支實力最雄厚的部隊，各個山頭也許就不聽首領的。張作霖暗示過郭松齡，只要時機得當，會給郭松齡一塊合適的地盤。

郭松齡最終倒戈反奉，有自己的野心。他要用奉軍這支當年中國實力最為雄厚的軍隊，以及東三省這塊富庶的地盤，打出自己的一份天下。骨子里，他看不上思想老舊的張作霖，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張作霖沒有受過教育，一腦袋老舊思想，連辛亥革命他都不以為然。張勛復辟，實際上他是贊同的。對于“五四”以來中國的變化，他打心眼里看不順眼;至于十月革命以來的赤化，他更是深惡痛絕。第一次直奉戰爭之后，他放手讓郭松齡他們整頓軍隊，并不等于他能允許新思想進入軍隊。他聚攏部隊的辦法，就是兩手：一手給錢，一手講義氣。

郭松齡和他周圍的一些年輕軍官，像魏益三、盛世才（后來跟蘇聯走得特別近的“新疆王”）以及幕僚林長民和齊世英（即寫了《巨流河》的齊邦媛的父親），思想日益激進，受“五四”以來國民革命的思想影響很大。郭松齡跟馮玉祥聯系上以后，思想變化速度更快。從這個意義上講，他之所以反奉，是為了打造一個新的東北，一支新的奉軍。

然而，他沒有本事把自己的新思想貫徹到軍隊中，他帶的部隊，除了極少數人之外，腦子依舊很舊，對張家老帥和少帥有濃重的感恩思想。

反奉行動開始，郭松齡的部隊和留在東北的部隊相比，雖然實力懸殊，但郭松齡的行動并不順利。就算沒有日本關東軍出來擋駕搗亂，這場倒戈戰爭也未必能贏。在郭松齡的部隊中，“吃老張家的飯，不打老張家人”的想法特別流行。郭松齡為了緩解這種情緒，提出“打倒老帥，迎接少帥”的口號，在當年的中國根本行不通。

一個老子，一個兒子，誰能把老子和兒子截然分開呢？? ? 行動一開始，拖槍逃跑的有，消極怠工的有，有意破壞的也有。打到新民縣，部隊就散了。最后連郭松齡的衛隊都跑光了，只剩下他們夫妻兩個，被抓個正著，審都沒審，一槍就斃了。

郭松齡這個奉軍中一等一的梟雄，就這樣完了。

（摘自《暗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