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資本積累思想是馬克思探討資本主義所有制的重要內容,貫穿于他的政治經濟學及其批判的始終。資本積累的實現不僅體現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更重要的是它鏈接了資本主義生產和流通的全過程,把整個經濟過程捏合為一個整體性的資本主義經濟程序。其中至為關鍵的是,資本積累及其實現推動了商品生產所有權規律轉化為資本主義的占有規律,而資本主義的占有規律又恰恰是資本主義所有制形成和鞏固的核心所在。同時,它也是造成資本主義所有制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的根基之所在。馬克思考察資本積累的過程,一方面揭示了資本主義占有規律的本質,解蔽了資本如何連續而流動地占有勞動,另一方面也揭開了資本主義所有制的遮幕,展示了資本主義所有制的內在邏輯。因此,要徹底解決資本主義所有制的內在矛盾,就必須準確理解資本積累,革除資本積累的弊病。
關鍵詞:剩余價值;資本積累;資本主義占有規律;資本主義所有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政治哲學思想研究”(項目編號:19CKS001);華中師范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觀及其中國化研究”(項目編號:CCNU19TD012)
中圖分類號:F034?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01-0027-07
自從恩格斯將馬克思畢生的理論結晶總括為總體性的歷史唯物主義根本規律和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特殊規律的剩余價值規律的發現以來,人們總是不自覺地把剩余價值學說作為馬克思分析和批判資本主義的標簽。當然,這并不是說剩余價值沒有揭示出資本主義的本質性特征,而是要對剩余價值的發生發展過程作更進一步細致的分析,馬克思正是通過對剩余價值的資本化或再資本化的運動過程的準確把握而究詰到資本主義所有制的內在邏輯。這就表明,馬克思對剩余價值的鉆研深入到了其再資本化的內在機理,而不是僅僅浮游于資本主義財富增長的表層。歸結起來,剩余價值的再資本化指的是資本積累,即是說資本積累之于資本主義整個經濟結構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以往的研究或者局限于資本積累的基本性質,或者偏狹于資本積累的技術分析,雖然這樣那樣地觸及到馬克思資本積累思想的內核,但是卻沒能深入到馬克思分析資本積累性質和實現過程的本質性維度,即資本主義所有制的維度,沒有過多涉及更根本的所有制問題,因而未能盡顯馬克思資本積累思想的理論主題①。本文試圖在馬克思文本語境中,通過厘清資本積累與資本主義占有規律和資本主義所有制之間的內在邏輯,重新切入到馬克思資本積累思想的內核。
一、剩余價值再生產與資本積累的實現及其限度
眾所周知,剩余價值即工人階級勞動果實為資本家階級無償占有的那一部分以貨幣形式表現出來的價值。對資本主義經濟運行而言,獲取剩余價值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這種目的不是一次性的,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要持續不斷地獲取更多剩余價值。這就需要相當一部分剩余價值不能因資本家的消費揮霍而消失,必須再次進入到經濟運動過程,使得資本能夠在更大規模、更廣領域、更高層次上獲取剩余價值。在這種意義上,整個《資本論》都是圍繞這個主題展開,都落腳在資本積累的實現及其限度上,都在系統探尋資本主義規模擴大的再生產為何以及何以可能、為何以及何以不可成為永恒的經濟表現形式。
馬克思明確指出:“把剩余價值當做資本使用,或者說,把剩余價值再轉化為資本,叫做資本積累。”② 由此可以看出,資本積累不是簡單的物質財富增長或者貨幣的增殖,而是資本主義經濟的整體性運動,是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等經濟活動的往復循環的過程。《資本論》3卷分別闡述了資本積累的內涵和本質、實現狀況、歷史趨勢和不可調和的矛盾,從而揭示出它之于資本主義占有規律和資本主義所有制的根本性意義。在馬克思那里,資本積累關涉整個資本主義經濟機制,具有整體性意義③,而非如大衛·哈維所理解的《資本論》3卷資本積累理論存在斷裂和矛盾④。
在《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闡明了資本積累的內涵與實質,提煉出資本積累的本質性意蘊。資本主義經濟的目的是“為積累而積累,為生產而生產”⑤,要達成這一目的,不能僅僅開展簡單再生產,而必須開展規模擴大的再生產。這是因為,前一種形式僅只能維持生產的必要平衡,不能實現財富的積累和增殖,規模擴大的再生產必須要投入更大規模的生產要素,包括更大量的資本、生產原料和條件,以及勞動力等。從資本的角度講,更大量的資本的主要來源就是已經實現了的剩余價值,用它來追加生產條件和勞動力的更大量的投入,因此,資本積累的實質本身就表現為規模擴大的資本主義再生產。通過對資本有機構成的科學分析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科學考察,馬克思指出資本積累實現的結果表現為剩余價值的增殖,資本積累實現的過程表現為資本有機構成可變資本比例的不斷降低、產業后備軍的不斷增多、整個工人階級和常備過剩人口貧困的增長。這是資本積累的“絕對的、一般的規律”⑥。這一切都發生在資本有機構成和剩余價值再資本化的運動和變化中。
資本有機構成由不變資本c、可變資本v和價值增殖m三部分構成。其中,不變資本c在資本運動過程中價值量不發生變化僅只發生轉移,從生產要素轉移到新的產品中;可變資本v在資本運動過程中價值量發生變化,與總資本的比率不斷下降;剩余價值m在資本運動過程中價值量發生變化,體現為新產品超過預付可變資本和不變資本之和的余額。不斷增加剩余價值m是資本運動恒久不變的追求,由于不變資本c本身的價值量并不發生變化,即使生產資料的價值因為種種原因發生一定變化,也不會改變它的性質,要實現剩余價值增殖唯有從可變資本v處著手。可變資本v一方面生產出與自身價值等價的價值量,一方面生產超出自身等價的價值量,生產出更多的資本。由此可見,資本積累的樞紐就在于可變資本v保持綿延態勢,源源不斷地充分涌流。可變資本v要保持充沛涌流,就必須不斷再生產出滿足資本積累運動需要的勞動力——工人階級,并且要始終把可變資本的表現形式——工資維持在一個合理的范圍內,這個合理范圍的最低限度必須保證資本積累順利進行,保證一定程度的剩余價值率和一定程度的剝削率。事實上,資本總是孜孜不倦地追求超額剩余價值,這就導致資本積累在不斷擴大的再生產關系中運行和發展,導致可變資本v不斷增加,“再生產出規模擴大的資本關系:一極是更多的或更大的資本家,另一極是更多的雇傭工人。”⑦ 易言之,規模擴大的資本積累意味著更大規模的無產階級,意味著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盡可能拓展。相應地,依附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而又游離在實際進行著的資本積累運動之外的過剩的工人人口也必然長期大量存在,“過剩的工人人口是積累或資本主義基礎上的財富發展的必然產物”⑧。反過來,過剩人口也是資本積累的杠桿性調節器,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存在的必要條件。資本積累實現的程度由可變資本v的變化決定,而可變資本v表現為工人階級的工資,工資則是維持工人人口持續存在的基本條件。因此,以工資為依托的工人人口和產業后備軍絕對地從屬于資本,絕對地符合資本主義占有規律和所有制關系,在資本主義的中等活躍、高度發展、危機和滯礙生產周期中艱辛茍活。
這一切都發生在為了實現資本積累永不止息的再生產過程中,只有深入剖析再生產過程才能得到合理的理解和解決。在《資本論》第2卷中,馬克思演繹了資本積累實現的條件和過程,解析出資本積累的現實性內涵。如果說資本積累的一般規律在狹義的資本主義再生產中就可以析取,那么資本積累的實現則必須在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全領域,在資本循環、資本周轉和資本再生產的整體性流通體系中把握。已經生產出來的商品只有通過流通領域售賣轉化為貨幣,才完成一次積累過程并再次進入到新一輪資本積累過程。馬克思指出,資本積累實現的這一過程必須經過三個階段的循環達成:資本家作為買者進入市場購買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組織勞動力生產出新的商品、再次回到市場出賣新商品收回貨幣。這三個階段表現為產業資本采取了貨幣資本、生產資本和商品資本循環形式。其中,商品資本循環形式最深刻徹底地揭示出資本積累實現的秘密,“只有在這種循環中,表現為資本價值增殖起點的,是已經增殖的資本價值”⑨,表現為資本價值實現的,是凝結了產業工人勞動的商品,龐大商品的堆積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現實寫照。生產資本主義性質的商品,在商品流通中創造資本流通的契機和現實條件,實現剩余價值的再生產和資本積累,是資本主義的根基。也就是說,資本積累的實現必須通過商品和資本流通達成。
商品和資本流通把資本主義再生產劃分為兩大基本部類,第一部類生產以生產性消費為目的的商品,馬克思稱之為部類“Ⅰ”;第二部類生產以生活性消費為目的的商品,稱之為部類“Ⅱ”。兩大部類生產都相應產生各自的資本有機構成模式,分別表示為Ⅰ(c+v+m)和Ⅱ(c+v+m)。第二部類資本再生產從第一部類獲取生產資料,第一部類和第二部類再生產則都從第二部類獲取消費性商品。二者相互滿足的最低限度,從商品資本流通角度看,是第一部類生產的商品必須滿足第二部類生產資料的需要,第二部類的商品必須滿足全部再生產的需要;從價值流通的角度看,則是第一部類商品資本的可變資本和剩余價值Ⅰ(v+m)等于第二部類的不變資本Ⅱc。這種情況,馬克思稱之為簡單再生產模式。最低限度的流通沒有產生剩余,不足以實現資本積累,要實現資本積累,就必須進行規模擴大的再生產,滿足追加生產的需要,第一部類生產除維持最低限度需要外必須實現一定積累,用公式表示為I(v+m)>Ⅱc;第二部類生產除滿足全部再生產需要外,也必須實現一個余額,即Ⅱ(c+m)>Ⅰ(v+m)+Ⅱ(c+m)。兩大部類再生產之間商品和價值的交換維持資本流通的平滑,就能實現動態平衡的資本積累,可以連續進行下去。
事實上,資本積累動態平衡的理想狀態是一種偶然現象,資本積累內在矛盾否定性力量的存在使得危機和資本積累的斷裂不可避免⑩。在《資本論》第3卷中,馬克思探論了資本積累的歷史趨勢和限度,發掘出資本積累的否定性基因。馬克思已經表明,資本積累始終是在擴大再生產的進程中以各種資本形態表現出來的,資本積累的歷史發展趨勢和自我否定性也只能在擴大再生產和各種資本形態中表現出來。具體的資本形態所推動的資本積累隨著其本身的發展造成資本有機構成結構的變化不可避免。變化的基本趨勢是可變資本v與不變資本c相比不斷減少,并且在總資本中的比例不斷下降,從而資本有機構成的不變資本比例不斷提高。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整體性而言,可變資本相對比例的降低、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造成的結果是總資本利潤率不斷下降的趨勢,馬克思稱之為“一般利潤率日益下降的趨勢”{11}。如此一來,資本積累的模式就會發生相應的變革,勞動剝削程度會進一步提高,工資則會進一步壓低,產業后備軍人口會進一步增加,消費水平和消費能力降維。這些都是造成資本積累不可克服的阿喀琉斯之踵。
資本積累的限度和危機植根于資本積累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運行的內部,資本無法自拔地追求擴張和積累的普遍實現,“在資本本身的性質上遇到了限制”{12},生產和流通環節全部在其本身的限制之內。從生產角度看,隨著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會造成“永久性的表面上的工人人口過剩”{13},馬克思以此再次證明了資本積累一般的和絕對的規律。同時,資本有機構成也會相應提高,這一方面造成資本積累向資本集聚的方向發展,單個資本量的體積更加龐大,帝國主義也由此產生,另一方面造成資本積累的困難,一旦生產力發展到可變資本無法推動總資本發展的程度,“資本關系就變成對勞動生產力發展的一種限制。”{14} 此時,資本積累的矛盾就會以危機的形式爆發。從流通角度看,利潤率下降意味著可變資本的相對減少,工人工資也相對減少,工資減少則消費水平和消費能力下降,危及商品流通的擴大,進而傳導到生產領域,生產減少,工人失業,形成資本主義整個再生產體系的崩潰。
二、資本積累與資本主義占有規律的形成與鞏固
馬克思從資本主義經濟經常的聯系和不斷的更新的角度揭示了資本主義占有規律的形成和固定化,這與古典經濟學和近代政治哲學的形而上學路徑大異其趣。
古典經濟學和近代政治哲學以形而上學的法權關系論證資本主義占有方式的合理性和天然性,無論是古典經濟學還是近代政治哲學,都認可和贊同以勞動所有權為基礎的私有財產占有和私有財產所有權。在它們那里,財產是勞動的結果,財產占有和所有權歸屬于那些通過勞動與自然資源結合并創造價值的勞動者。勞動與財產所有權的結合是天然的,具有不言自明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勞動者自然而然地享有作為勞動成果的物質財富,通過私人勞動占有勞動果實,享有對勞動果實的使用、占有和絕對的支配權。因而,由于勞動滲入到它的對象之中{15},在這個意義上,勞動與所有權是同義語,一個是就活動過程而言,一個是就活動結果而言,二者之間具有絕對的同一性。于是,勞動成為財產所有權唯一合法的表征。
至于資本,古典經濟學和近代政治哲學則認為是勞動活動的結果,是資本家或者他的先人勤勞并節儉而凝結的價值,直接進入到現代資本主義經濟活動中。它們“把資本生成的條件說成是資本現在實現的條件,也就是說,把資本家還是作為非資本家——因為他還只是正在變為資本家——用來進行占有的要素,說成是資本家已經作為資本家用來進行占有的條件。”{16} 在沒有清楚明白地說明資本來自哪里、資本是什么的情況下,直接粗暴地把資本接駁到對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理論解釋中,直接嫁接到勞動價值論中。同時,也在沒有清楚明白地說明勞動價值論與勞動所有權的內在邏輯的情況下,直接粗暴地把勞動所有權、資本所有權和土地所有權并立,認為三者都根據自身對創造社會物質財富的貢獻獲得了相應的報酬{17}。資本的利潤、勞動者的工資和土地所有者的地租三者共同決定商品的價值。這樣的分析,當然就不可能深入到資本主義占有方式的現實狀況之中,因為理論的基礎是形而上學的,而不是通過對資本積累的現實的物質生產過程的科學分析得到的。
與之相反,馬克思則通過對資本積累的現實運動的分析,清楚地說明了資本主義占有方式是如何確立起來的,并進一步清晰地解剖了資本主義占有規律如何轉化而來,如何鞏固起來。
第一,馬克思通過對商品生產性質轉變的科學分析,清楚地表明了商品生產所有權規律轉化為資本主義占有規律。毫無疑義,資本主義經濟本質上是商品經濟,作為勞動產品,商品集中體現了勞動所有權,它絕對地歸商品生產者所有,商品生產者無可置疑地享有商品的占有權、所有權、處置權和收益權。因此,商品生產者的勞動是最初的占有商品的過程,這個占有的過程是在實際的勞動中確立的,古典經濟學就是在此意義上論證勞動所有權和商品生產所有權的絕對性和永恒性的,看似天然合理、天衣無縫,事實果然如此嗎?馬克思指出了古典經濟學從勞動占有商品的過程直接突兀地跳躍到商品生產所有權規律是多么無力,這其中的關隘處是商品生產所有權通過流通和交換過程的中介而實現對私人勞動的所有權“轉變為對社會勞動的所有權”{18}。
在商品經濟向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商品生產的私人勞動轉化為社會勞動。商品經濟是交換經濟,只有通過流通領域,才能實現商品價值和交換價值。正是由于商品交換和流通導致了勞動由私人勞動轉化為社會勞動,勞動性質實現根本翻轉。但是,古典經濟學執拗地堅持勞動的私人性質,商品生產所有權規律的基礎是勞動的私人性質,勞動分工并不改變這一點。馬克思則敏銳地發現,商品經濟條件下,生產商品的勞動性質由私人勞動轉變為社會性勞動,勞動不再是勞動者根據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開展,而是陷入到社會分工的體系中,根據社會生產的要求進行。分工的基礎不是勞動私人性,而是勞動社會性,并且分工與所有制成為一體,與社會生產方式成為一體。勞動分工不僅僅解決勞動生產效率問題,不僅僅是生產更多物質產品,更重要的是它改變了勞動方式本身,改變了勞動組織形式,使得勞動成為社會性勞動,而社會性勞動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要求。
在商品經濟向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勞動力成為商品,勞動與所有權的天然聯系解體,勞動的所有權僅剩下不得不勞動的權利,所有權成為資本享有的特權。按照古典經濟學的理解,資本家通過與工人友好協商公平合理地取得了勞動力的使用權,工人獲得勞動報酬——工資,資本家與工人各自獲取了自己勞動所有權的相應部分,資本主義性質的財產占有因而是平等的。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財產占有的這種表面平等,實質上是不平等的。原因在于工人向資本家出賣了自己主體性的勞動力,但是在現實的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資本家卻通過勞動活動本身剝削了工人,工人階級的勞動活動不再是自由勞動,相反卻變成了雇傭勞動。勞動由自由勞動轉變為雇傭勞動,這是在資本主義經濟形式中出現和形成的,雇傭勞動模式建立以后,資本才以日益擴大的規模占有生產資料和勞動,進行規模擴大的再生產。
在資本積累進程中,貨幣形式承擔和表征了資本所有權,交換的普遍進行需要固定化的價值承擔者充當一般性的等價物,貨幣擔任了這一角色。自從貨幣誕生以后,無論是商品價值、勞動價值,也無論是資本價值、剩余價值,都在一定階段以貨幣形式表現出來,以相同的方式重新成為資本,資本積累也表現為持有貨幣價值的增長。貨幣的謎就在于它本身從價值形式轉變為價值實體,商品生產所有權和資本所有權都以貨幣形式表現出來,“成為一種與內容本身無關的并只是使它神秘化的形式”{19},從而掩蓋二者本質的區別。
第二,馬克思通過對資本原始積累的科學分析,清楚地論證了資本主義占有規律的歷史來源。古典經濟學根據勞動所有權的自然權利認定原始積累是勤勞和聰明的結果,一部分人勤勞、聰明、節制欲望,于是他們的財富慢慢積累起來,蹚出一條致富之路;另一部分人則懶惰、愚蠢、揮霍無度,于是資財散盡淪為無片瓦棲身的無賴漢。富有或貧窮只系于此。馬克思揶揄政治經濟學如此溫柔,以至在后者那里“從來就是田園詩占統治地位”{20},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現實歷史中的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等暴力與血腥則從來不在其視野中閃爍。
資本原始積累首先必須將商品和貨幣轉化為資本,這種轉化的條件是必須把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分離開來,把勞動與所有權分離開來,使得整個社會分裂為兩大對立的群體,一方擁有財產權,即擁有商品、貨幣、生產資料與生活資料,通過購買勞動力組織生產增殖價值;另一方除了自己的勞動能力之外身無長物,只能出賣自己的勞動糊口度日。這種分離形成資本主義經濟運行方式的基礎和最基本的條件。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資本家依托資本主義國家的力量在國內外進行血腥的掠奪,一方面將各種物質財富、生產資料和土地竊為己有,另一方面將大量農民和城市貧民洗劫為自由勞動者。前者為資本主義經濟結構提供了積累起來的資本,后者為資本主義經濟結構提供了雇傭勞動力。馬克思細致考察了15世紀以來資本原始積累所采用的各種方法。在國內,資本家開展了綿延幾個世紀的圈地運動,剝奪農村居民的土地所有權,使他們淪落為無地無產的“自由勞動者”;充分利用國家機器制定實施懲治被剝奪者的血腥法律,嚴厲打擊和鎮壓失地不進工廠工作的人員,以使用童工女工、延長勞動時間等種種手段壓低工人工資;強力破除資本流通壁壘,逐步形成統一的國內市場,資本家階級包括資本主義租地農場主和工業資本家逐漸成為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在國外,殖民掠奪通過鴉片貿易、武力入侵、搶奪原材料、拓展商品銷售市場、販賣奴隸等非法方式瘋狂進行。馬克思用大量篇幅來描述那段歷史,并不是要對資本原始積累進行道德哲學控訴,而是要深入資本原始積累的現實歷史,揭示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如何從勞動者的直接財產變為剝削和統治工人的資本,商品生產所有權如何轉變為資本所有權,勞動與所有權如何分離,揭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積累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以那種以自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消滅為前提的,也就是說,是以勞動者的被剝奪為前提的”{21} 秘密,擺脫古典經濟學對前資本主義的浪漫幻想。
第三,馬克思通過對資本積累再生產方式的科學分析,清楚地說明了資本主義占有規律的本質。從其實質看,資本主義占有規律表現為資本的所有權,即“占有他人無酬勞動或它的產品的權利”{22};從其過程看,資本主義占有規律表現為資本占有方式為了積累并實現積累的經濟運行圖式,即資本主義再生產方式。資本主義占有規律的本質在資本積累的實際進程中顯現出來,一方面表現為物質資料的占有,資本積累首先就必須把產品中的一部分轉化為資本,這部分產品只能是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而且必須是超過補償預付資本數量的物質資料。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占有表現為對雇傭勞動的占有,它是對資本積累和資本主義經濟結構更為攸關的方面。資本主義占有方式要實現連續并不斷擴大的發展狀況,不僅要連續而擴大地占有物質資料,而且更要連續而擴大地創造占有關系本身,也就是“生產和再生產資本關系本身:一方面是資本家,另一方面是雇傭工人”{23}。正是在連續而擴大的再生產中,資本占有無酬勞動才得以延續下去。
資本主義再生產和資本積累開始于原始積累的價值額的再資本化。原始價值額的再資本化是在流通領域走上其征途的,雇傭工人一方出賣自己僅有的商品——勞動力,資本家一方購買勞動力。工人獲取他的商品的價值,資本家則獲取其使用價值。資本家組織歸其所有的使用價值開展生產活動,生產新的產品,新產品的價值補償購買勞動力的價值并產生一個余額——剩余價值。馬克思從中提煉出勞動力的特殊使用價值——勞動,勞動創造新的價值。通過前面的闡述可知,這完全符合商品生產所有權規律:工人可以在再生產過程中再次出賣勞動力,資本家則實質上不付任何代價獲得了剩余價值。工人和資本家的再生產由此進入循環系統,積累則是這一循環的擴大版,資本主義占有也由此進入連續不斷的循環之中,維系并鞏固資本所有權。
三、資本積累與資本主義所有制的維系與發展
所有制關系是經濟結構最深層級的結構關系,是宏觀分析經濟性質、經濟關系、經濟結構和經濟活動最有力的武器。因此,要想深刻理解社會經濟問題,就不能不深入研究所有制關系。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問題的研究也是著眼于資本主義所有制如何形成、維系與發展等根本性問題的。
古典經濟學和近代政治哲學首先關注了資本主義所有制問題,但是,它們把所有制問題理解為純粹的所有權問題,把經濟關系還原為法權關系,進而論證財產權和所有權為永恒不易的結構,資本主義經濟形式為自然合理的形式。不管是自然法權利結構,還是意志權利結構,都將財產所有權視為人對物的簡單占有的絕對權利。而占有本身,在它們看來是一個不可進一步還原的經濟事實,它與勞動直接合而為一。占有本身的合法性只在于以合乎道德和法權結構為他人所承認。“國民經濟學從私有財產的事實出發。它沒有給我們說明這個事實。”{24}因此,它無法說明勞動與資本如何分離,資本與土地如何分離,也就是說,仍待究詰的基礎性問題依然懸而未決,“斯密難題”沒有得到解決。不幸的是,在其理論范式內也根本無法解決。因此,資本主義所有制何以在資本主義經濟方式中產生、維系與發展,古典經濟學也無理以對。具體到資本積累與資本主義所有制的關系問題而言,古典經濟學犯的最嚴重的錯誤是“把積累僅僅看成剩余產品由生產工人消費,或者說,把剩余價值的資本化僅僅看成剩余價值轉變為勞動力”{25}。換言之,積累只是資本家通過賺取由工人所消費掉的價值,而非在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由剩余勞動所生產的剩余產品的價值,占有工人所消費掉的價值,這一占有獲得了整個社會的承認,取得了合法性的地位,即取得了所有權。
與古典經濟學和近代政治哲學從自然權利特別是自然權利的形而上學非批判地界定所有制關系不同,馬克思從現實的歷史事實出發,深入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來分析資本主義所有制,深入到資本積累的現實狀況之中分析資本主義所有制,究察資本主義所有制到底是如何在資本與勞動、資本家與工人階級的再生與拓展中發生發展起來,資本主義占有關系和所有權關系又是如何維持和擴展開來的。
尤其對復雜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而言,并不能簡單地把所有制問題歸結為生產資料所有權、生產資料歸屬問題。如果說前資本主義所有制相對是一種簡單明晰的占有關系,那么資本主義所有制的占有關系則隱秘幽深,只有從資本積累、剩余價值不斷更新的生產過程考察,資本主義占有關系才能浮出水面。只有這樣,才能透析古典經濟學所建構的資本、勞動、地租三位一體公式的謬誤,也才能厘清資本主義所有制的核心——資本主義占有關系。馬克思指出,占有關系是私有財產的真正基礎,特別是資本主義的真正基礎。實際的資本主義占有是在資本主義再生產中確立并鞏固起來的,資本主義占有不僅是對產品或其價值的直接占有,不僅僅表現為人對物的自然占有,它的更深層次的占有關系是通過剩余價值再資本化的生產過程,在資本主義生產和流通統一的基礎上實現的對人的勞動活動及其價值的占有,而且是不斷更新的更大規模的占有。這樣的占有關系,首先需要物的占有關系不斷轉化,產品不斷轉化為商品并通過商品交換不斷“轉化為資本,轉化為吸吮創造價值的力的價值,轉化為購買人身的生活資料,轉化為使用生產者的生產資料。”{26} 可見,資本家對產品的占有,對物的占有并非其目的,或者說對物的占有不能直接實現,而要通過整個資本主義再生產環節來實現。為了達到此一目的,資本主義再生產必須首先能夠以簡單的形式再生產出創造價值的力——勞動力。這也是考察資本主義所有制事實上的起點和基礎。產品之所以能夠不斷轉化為資本、價值,是因為創造產品的勞動力可以被再生產出來。勞動力源源不斷地再生產要求把工人階級的消費限制在一個絕對的限度內,即維持工人階級本身存在的限度,使工人能夠存活下去,并且能夠持續提供新的工人,保證它作為資本主義再生產的最必不可少的生產資料和條件。資本家以工資的形式支付給工人一定的貨幣,工人則以工資換取他自己的勞動生產出來卻被資本家占有的產品的一部分,如此一來,貨幣形式的工資本身就是勞動產品的轉化形式,它們相互之間的轉化以商品交換和購買的形式進行。
馬克思通過考察資本主義簡單再生產,揭示資本家對工人階級實質上的占有關系,因此,馬克思的簡單再生產理論絕不僅僅是一個為了說明再生產狀況而假設和虛擬的可有可無的理論模型,絕不僅僅是技術上的需要,相反,它對說明整個資本積累的現實情形,對理解整個資本主義所有制問題至關重要。它表明了資本主義再生產最重要的基礎條件——勞動力何以以及如何被占有,作為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基礎的資本家與工人階級的階級關系是怎樣再生產的。以往對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的研究,顯然沒有足夠重視簡單再生產問題,這不能不說是一大缺憾。
資本家階級似乎在資本主義占有關系中取得了絕對的優勢地位。但是,事情還有另外一面,資本家階級也只不過是資本主義所有制的牽線木偶,擺脫不了資本積累自身的邏輯,執行資本累進積累的功能,盡管它實現并不斷擴大了對工人階級的或直接或間接的統治。資本主義經濟生產的內在邏輯是規模擴大的再生產,簡而言之,是積累。資本積累是通過一個一個具體的資本額表現出來,形成整體性邏輯的。任何一個具體的資本如若不堅持不懈地追求實現自身的增殖,就必定為別的資本所取代,成為別的資本積累的工具。因此,資本積累也通過資本家之間的殘酷競爭表現出來,“一方面表現為生產資料和對勞動的支配權的不斷增長的積聚,另一方面,表現為許多單個資本的互相排斥。”{27} 單個資本之間的相互競爭、相互排斥造成兩個基本后果:一個后果是資本不斷追求改進生產技術和生產組織方式,提高勞動生產率,取得競爭優勢,這就使得資本有機構成不斷提高;另一個后果是資本積聚不斷展開,資本集中化程度越來越高。在這個過程中,加速實現資本規模擴大和資本集中成為競爭的集中體現,從而造成資本聯合形式的產生與發展,合伙制、股份制等經營形式產生并發展起來。
資本積累實現形式和途徑的豐富化,進一步強化了資本主義占有關系和資本主義所有制基礎,資本主義所有制的存在和發展系于資本積累的實現,系于資本主義經濟的擴大再生產。資本積累的實現主要表現為量的增加,誠然,一旦有機會,資本積累也會不擇手段地追求更高剩余價值率,但是,剩余價值率或利潤率質的提高要以量的增長為前提。為了實現量的更大規模的增長,資本是可以在任何必要的時候犧牲一定利潤率的。隨著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可變資本比例不斷降低,資本的利潤率自然處在一種不斷降低的趨勢中,這也是為什么資本利潤率會越來越低的最重要推手。但是,只要資本利潤率還維持在保證剩余價值實現和再實現的合理范圍內,資本積累仍然會繼續下去,資本家階級和工人階級及其對立關系仍然會繼續存在。依托于資本積累的這一特性,資本主義所有制的維系與發展也主要表現為規模的擴張,盡可能地占有整個社會財富。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所有制不同于前資本主義所有制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要與資本積累的內在本性一致地通過經濟關系本身的力量維系并發展,而前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并不依靠規模擴大來維系自身。這從資本主義所有制產生以來就不斷地尋求新的原料產地和商品銷售市場,把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和整個資本主義制度推送到它所能發現的任何地方的歷史事實就可見一斑。
資本主義所有制的內在圖景和現實發展過程通過剩余價值再資本化,即資本積累的生產表現出來,也因而受到資本積累本身發展的限制。資本積累實現的限制,既可以在生產領域,也可以在流通領域,或者說既可以在生產階段,也可以在流通階段。就前一個方面來看,資本積累實現的限制只在于資本與雇傭勞動之間的對立和矛盾,也即是資本積累的一般規律。就后一個方面來看,資本積累實現的限制因素則比較繁多,包括有效的消費需求、消費能力、貨幣量和剩余產品的實現等多方面的因素。當這些限制因素產生作用的時候,資本積累就會發生以生產相對過剩為表現形式的危機。生產過剩危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全面超過人的需求的商品生產過多,而是生產的商品不能維持消費和增殖的適當比例,顯得“對價值增殖來說過多”{28}。而要解決這一問題,保持消費和價值增殖之間的正確比例,在資本主義經濟關系下,唯有創造新的消費需求,擴大流通范圍。
注釋:
① 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頁。
②⑤⑥⑦⑧{19}{20}{21}{22}{23}{25}{26}{27}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8、686、742、708、728、673、821、887、674、667、680、658、721頁。
③ 張雷聲:《馬克思資本積累理論及其現實性》,《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
④ 大衛·哈維:《資本的限度》,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63—265頁。
⑨⑩《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557頁。
{11}{1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248頁。
{12}{16}{2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0、452、433頁。
{14}{1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9、349頁。
{15} 杰弗里·托馬斯:《政治哲學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頁。
{17} 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商務印書館1972年版,第26—49頁。
{2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6頁。
作者簡介:蔡玲,華中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陳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