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中,散文領域的改革汲取傳統散文的有益經驗,促成其現代新變,這是一個重要研究視角。越文化的深厚積淀,崛起了由魯迅領銜的新文學作家群,對具有深厚積淀的“越中文風”的承傳與現代改造,引領了中國現代散文變革潮流,為文學轉型提供了范例。透過越地散文家對地域精神原鄉與詩意棲居地的開掘及散文文體的創新,當能確切闡釋文學轉型的必然性、可能性及其有效路徑。
關鍵詞:越中文風;現代新變;散文更新;文學轉型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越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17AZW019)
中圖分類號:I206.6?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01-0086-07
探討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各種文體及其文學形態由“舊”向“新”的嬗變,從而造就文學的整體變革之功,是一個重要研究視角。而對各種文體的轉型探究,于中國新文學史上首建其功的散文改革的創造性經驗,最是值得重視。中國文學歷來以詩文為“正宗”,傳統散文有著厚重歷史積累,突破固有格局并非易事,建構有別于傳統的現代散文經驗更加彌足珍貴。越文化視閾內曾崛起由魯迅領銜的現代散文作家群體,引領了中國現代散文改革潮流,特別是承傳“越中文風”以推動整體散文的新變提出了全新思路,這為散文文體的現代轉型提供了范例。透過對這個散文轉型成功范例的探析,我們發現其轉型過程當然與汲取世界文化新潮不無關系,但“傳統內”的因素,即越文化精神驅動下的新文體變革精神亦值得珍視。從這里切入,當能從一個特定視角把握越文化對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的意義。
一、承傳“越中文風”對散文文體的現代改造
就文體的歷史傳承性而言,散文應是最早彰顯傳承關系且取得顯著實績的文體。對傳統散文與現代散文的傳承關系作了深入闡發的是周作人。他在論述“晚明小品”的成就時,就以“世界文學”為潛在參照,思考中國“近三百年文藝界的潮流”,表達了對“越中三百年文風”的推崇備至,舉證便有晚明小品文健將張岱、王思任、祁彪佳(均為越地山陰人)等的創作 ①。他曾為新版明末小品大家張岱的《陶庵夢憶》作序,看重的是這位同鄉前輩所作之文“與現代文的情趣幾乎一致”,認為其“對于禮法的反動則又很有現代的氣息”②,對其與“現代性”因素近似的一面更有獨特領悟。周作人的上述論說,對于揭示傳統散文與現代散文構成承續關系的可能性,是頗有學理依據的,也有新文學史的史實依據。五四初年,以陳獨秀、胡適領銜的《新青年》散文作家群運用散文武器,駕輕就熟形成“對于禮法的反動”的犀利批判,創作《偶像崇拜論》等一批批評文字造成新文化、新思想的強大影響力,便是散文率先取得成功的例證。所以,魯迅在論述五四文學各種文學體裁的創作成就時就有如此判斷:“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雹?/p>
從“越中文風”的演化歷程看,傳統散文的確與現代散文存在著一定傳承關系。傳統散文中以叛逆封建道統著稱表現得富有生氣的散文類型,是“晚明小品”。五四散文中作為純粹的散文流派呈現,且在五四文化氛圍中以文明批評與社會批評見長的,當首推由周氏兄弟領銜的“語絲派”。因而從“晚明小品”到“語絲文體”的演變,既可以看到兩種散文前后呼應的歷史延續性,還能從更深入的文化背景上認識現代散文的流變。就此而言,從“越中文風”的演化視角探究現代散文的某些規律性東西,應該是可取的。
然而,需要強調的是,中國現代散文形態的建構,形成一種自成體系的文學樣式,不但其思想內涵必須有適應時代潮流、社會變革的演進,便是文體樣式也須有與之相應的轉換與調整,因而探討散文的現代新變,并不僅僅只是對傳統的承續,重要的是須探尋其適應新的文化需求的突變與創新。散文雖只是文學樣式中的一種體式,卻承載著豐富復雜的社會文化信息。一種散文文體的形成、興盛、傳承與演變,必定有它豐富復雜的社會歷史原因,聯系著特定時期社會思潮與文化思潮的變遷與演化,其中包括現代作家為適應新思潮對散文的更新和再造。“越中文風”的現代改造也是如此,盡管其有傳統積淀的先天優勢,但仍須有散文的現代觀念調整,對其的現代改造依然任務艱巨。從文學轉型意義上看,“越中文風”的現代新變,主要體現在散文家把握社會歷史巨變,緊密聯系時代脈動的敏銳思考,從而賦予散文以現代新質。這突出地反映在下述三個方面。
一是注重“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的新文學意識自覺。散文的現代新變,是同文學格局的整體演變聯系在一起的,同樣有其自身的改革要求和改革任務的艱巨性。魯迅在論散文率先獲得“成功”后隨即指出:散文的改革也“是為了對于舊文學的示威,在表示舊文學之自以為特長者,白話文學也并非做不到”;同時又指出,散文改革并非易事,“明明是更分明的掙扎和戰斗,因為這原是萌芽于‘文學革命以至‘思想革命”④ 的。魯迅從文學革命與思想革命的高度闡說散文新變的原由,既是對創建現代散文提出的很高要求,也說明在此背景下生成的現代散文是納入五四文學革命范疇的一種革命性轉變,并非只是繼承傳統便可解決問題的。這就要求散文內涵的徹底更新,要求散文作者有對于現代散文真正的文體意識自覺。從深層次文化現象看,江南地域自晚明以來一直有著濃烈的啟蒙文化思潮,在“王綱解紐”時代最易造就“小傳統”地域文化對以儒家文化為正宗的“大傳統”文化的沖擊,“晚明小品”就是在此情勢下應運而生的。但毋庸諱言,此種文體的產生,主要是在明王朝瀕臨滅亡之際知識分子面對社會危機的強烈反彈,更多的是一種自發性行為,散文作家也不可能提出改革社會、改革文學的系統主張。五四時期掀起的新文學革命則不同,它是一場目標明晰、方略具體的由眾多新文學作家投入的文學革命運動,它主要包括啟蒙意識、人本主義和平民意識等內涵,最鮮明的標志是堅持啟蒙為重的文化立場與姿態,要求新文學作家投入到文化思想大解放的時代大潮中,這就使各種新文學文體具備了適應現代轉換的需要和可能。當時《語絲》雜志確定的一項使命,就是用散文進行“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這兩項批評都聯系著啟蒙的實質內涵,反映了語絲作家對啟蒙的虔誠與執著。魯迅對啟蒙的實質有著最深刻的認知,他認為:“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雹?其散文就成為實現思想啟蒙、醫治國人靈魂的有力武器。周作人的批判之筆指向“傳統文明”的種種弊端,他發表的一系列反傳統道德的名篇佳作,揭示了所謂“貞潔觀”“性道德”“女根不凈”等封建道統對人正常生理欲求的剝奪,透過對封建倫理道德的批判來喚醒國人。五四啟蒙主義的精神核心就是否定舊文化、舊道德,通過“立人”最終達到“新民強國”的目的。越地散文的改造國民性主題,正是在啟蒙的焦點上與“新民強國”母題達到了深層次的契合,散文的思想意蘊構成了新文學所要求的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的高度一致。
二是凸顯個性解放、人格獨立的“自由主義”精神需求。新文學的一個重要命題是鼓吹個性解放、人格獨立,這是五四精神的重要顯現。散文表達個性特征,在晚明小品中已有所顯現,在“王綱解紐”時代,由于權威意識形態失去統制力,于是就有處士橫議,就有獨擅性情、議論橫生的晚明小品應運而生。此種精神放在一個特定時代去品評,自有不可低估的意義,但其欠缺容涵深廣的社會歷史內容也是十分明顯的,其“個性”大多表現為知識分子的“心靈獨白”,所以其思想的流布就甚為有限?,F代散文的理念更新,促使現代散文家的個性解放與社會解放同步,作家將個性化寫作與時代精神融匯在一起,遂有散文內涵前所未有的突破與創新。周作人表示:“依了自己的心的傾向”,堅決拒絕“犧牲了個性去侍奉白癡的社會”⑥。這就意味著他決不會屈就“白癡社會”而放棄對封建道德的批判,甚至還把扼殺人性的舊道德與社會、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系在了一起,于是就有其散文“宇宙之存亡,日月之盈昃,國家之安危,人民之生死,皆系焉”⑦ 的特色。越地散文家是地地道道的“自由主義”文人群體,這是他們秉持的基本文化立場與態度。語絲作家代表的就是五四退潮后知識界中“不主附和”、堅持自由人格的一種類型,將“自由意識”沉淀為一種品格,鑄就他們的人格品性,就有其散文創作融匯在文化大潮中的出色表現。魯迅對國民病態靈魂的深刻揭示,周作人對封建道德的犀利批判,是人所共知的,其余成員錢玄同、俞平伯、川島等,亦都有精妙文字發表。作為“虔誠的五四之子”,他們堅守文化批評崗位,以“自由主義”姿態參與社會革命,體現了獨特的價值意義。誠如有學者指出:“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只有語絲派才是真正能夠組成陣線另辟蹊徑承續五四新文學批評本體傳統的文學流派。”⑧ 越地現代散文的另一特色,是個性解放超越了個人層面,與普通平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在這一點上,傳統散文是很難做到的,《語絲》卻做得相當出色。這個刊物在當時沉寂的北京文壇上亮相,便受到廣泛注目,就在于它關注的問題與現實、與民眾的貼近。作家們更多地是體現“在野”知識分子立場,其思想、言論往往形成同“官方”的對立,其從事的“社會批評”往往涉及重大社會歷史事件,諸如女師大事件、“三一八”慘案、“五卅”運動等,語絲派作家大都以積極介入的姿態參與其中,與權勢者展開決不妥協的斗爭,自然會贏得民眾的支持。把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的重任放在喚起民眾的覺醒上,不但拓寬了散文的表達內涵,也大大提升了蘊含的思想文化價值。
三是凸顯率性自由的新文體風格蘊含的時代內涵。風格是文體的最高層次。文體風格的形成,當是某種文體趨于成熟與穩定發展的重要標志。晚明小品之能獨成一體,且歷來為后人所推崇,也在其有獨特的文體風格。其以“性靈說”為主導的個性解放思想,造就了提倡率性自由、“保全個性”的文體風格。張岱的小品頗得周作人賞識,認為其文是“很有趣味的”,“張宗子是個都會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的背景”⑨。當然,晚明小品注重“人事”的文體風格,因囿于生活局限,畢竟格局偏小,其所表現的“趣味”也欠缺應有的社會內涵。相比之下,“語絲文體”的表現范疇就要開闊得多。語絲作家受到五四時代精神的召喚,在表達現代理性和個性解放思想方面有甚于晚明作家,其倡導的率性自由的文體風格更值得重視。其獨擅散文小品,就在于這種文體能自由地表達個人情志,適時傳達社會思潮和文化信息。孫伏園給“語絲文體”的定位是一種“自由的文體”;魯迅概括《語絲》的特色是“任意而談,無所顧忌”;周作人談其特點也是:“大家要說什么都是隨意,唯一的條件是大膽與誠意”。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了“語絲”風格的自由、自主性,就在于以雜感和小品為主要樣式的“語絲文體”,最適于抒寫個人的自由意志,寄托鮮明的“個人人格”,顯示出作家選擇的表達方式與其所感知的時代精神內涵的一致。此種文體風格在以“載道”為使命的傳統散文中不易見到,因而能給人以特別的視覺沖擊力,它在以個性主義為主潮的五四時期得以流傳自在情理之中。在語絲文體中,最常見的是用趣味抒寫方式傳達某種思想觀念,使思想得以擺脫枯燥生硬的描述和議論。魯迅雜文運用諷刺最為精到,其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把雜文的社會批判功能和藝術審美價值推向極致。周作人的小品是澀味與趣味的融合,又有寓莊于諧、莊諧并出的幽默。錢玄同主張語絲文體的語言,可以是“古語和今語,官話與土話,圣賢垂訓跟潑婦罵街,典謨訓誥跟淫婦艷詞,中國字跟外國字,漢字跟注音字母(或羅馬字),襲舊的跟杜撰的,歐化的跟民眾的”⑩ 結合使用,方能涉筆成趣,也可謂別具特色。正是越地散文家運用多種手段創建別具一格的“語絲文體”,形成獨具特色的語體風格,強化了幽默、諷刺的藝術效應,才使散文在表現豐富時代內涵上顯示出獨特功能。
二、“浙東性”:越地散文家的精神原鄉與詩意棲居地
闡述越文化地域的現代散文創作盛況及其散文內涵的更新,不可不說“浙東性”。浙東是越文化的中心區域,越文化精神積淀深厚,“越中文風”特性鮮明,典型地體現了散文的地域文化特性。文學史上以詩文創作著稱的兩個作家群體,大都集中于浙東地域。一個是“語絲派”散文作家群,其成員大多來自浙東紹興;另一個是“白馬湖”散文作家群,它形成于浙東上虞白馬湖畔,聚集于此的著名散文家就有夏丏尊、豐子愷、朱自清、劉大白、劉延陵、劉熏宇等,他們以純粹的散文創作加盟于此,大大增強了浙東現代散文的聲勢。
地域性是一種很難消解的“惰性”,一個作家可以遠離故土,但他的創作總是離不開那一片曾經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上述浙東散文家的創作,不一定都在越地完成,但作家文風的剛韌、勁直恰恰印證了素有“浙東硬氣”之稱的文化品格?!罢銝|性”作為一種獨特的散文品性,在越地現代散文家那里,是散文的地域色彩與地域文化精神的呈現,是作家透過現代人生抒寫所表露的情感色彩與文風、格調,他們把“浙東性”作為自己的精神原鄉與詩意棲居地,散文作品恰恰傳達出得之于地域文化精神的豐富、深邃的內涵。
第一,“浙東性”:散文的創作源泉與精神品格。越地散文家對“浙東性”的體認,應包含兩層內容:既是對散文取材源頭的合理概括,同時也含有對創作精神指向的恰切陳述。周氏兄弟自述其散文的“浙東性”品性,最為典型地道出了越地現代散文的固有屬性。魯迅在散文、雜文中一再申述“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身為越人,未忘斯義”,這應是其散文創作精神源頭與基本品性的集中概括。而對散文的“浙東性”屬性作出明確表述的是周作人。他曾說:“這四百年間越中風土的影響大約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東性?!眥11}此說是在其主持《語絲》期間與現代評論派論戰時表述的,當時雙方劍拔弩張,在一些重大政治、文化命題上發生嚴重分歧,遂有對其所作之文體現“浙東性”這一固有屬性的強調。他曾表示:“我不必因自以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其為學者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為浙人?!眥12} 直言其以“浙人”自豪,終于露出了浙東人的崢嶸氣象。從寬泛意義上說,周作人散文的剛性文風并不特別顯露,五四落潮后曾自謂“叛徒”與“隱士”,具有“流氓鬼”與“紳士鬼”兩個側面并存的文化人格,其以浙人自豪是特定文化語境中的強烈反彈,散文會不時映現剛性質素,看來“浙東性”這一地域文化特色在其身上亦是有深刻影響的。
基于“浙東性”的創作源泉特性,便有越地散文顯露的越地生活方式、生活習慣及由此顯現的越民精神特征的書寫。魯迅的《朝花夕拾》、周作人的《故鄉的野菜》《烏篷船》等,便是此中精品。在他們筆下,江浙一帶的山水風光,及家鄉紹興所特有的交通工具烏篷船、豆腐干,兒時便已經熟悉的糯米酒制造工藝,各色菱角等,就都有詳盡介紹。透過浙東風物描寫,可以察見越地鄉民的生活習性,獲知比風物更重要的精神層面的東西。如周作人的小品文《莧菜梗》,寫紹興人喜愛“臭食”的習慣,就有對浙東社會自耕農特征的具體而微的把握,“紹興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貧賤、鄙衣惡食,終歲勤勞”。指出這種安貧、習苦的品性是在長期的生活習性中養成,或許就是“以自苦為極”的“禹墨精神”陶冶出的平民性格,從文化層面闡釋就能獲得浙東受地理環境制約的深層感受?!鞍遵R湖”散文家的作品也多有“浙東性”地域風物的描敘。這個群體處于浙東的地理區位優勢,使散文的地域文化精神表現俱足。他們對五四文化精神有深刻領會,對“浙東性”也有深切感悟。向來“溫柔敦厚”的朱自清曾作有《生命的價格——七毛錢》《航船中的文明》等作品,這些痛斥時弊的憤慨不平之作,在展現特有的民風、民俗時,表現了現代人的憤世嫉俗,蘊含的現實感也特別強烈。夏丏尊亦有言:他自己固然服膺佛教,“可是所想做的,還是儒家式的修養”{13}。于是在遭逢家國之難時,“居士”也會作“斗士”之態。白馬湖散文家積淀著傳統中國文人的諸多品格,由此不難體察“白馬湖散文”鮮明的現代精神與藝術風范。
第二,精神原鄉:浙東剛性文風的藝術呈現。越文化中的剛性文風呈現是越地散文家最顯著的標志,其用散文樣式表達精神原鄉之所寄,重點自然也在表現越地顯現剛性質素的民性與民風。魯迅交替使用散文和雜文兩種樣式,表達抗惡和復仇精神,這是對越地剛性民風的一種集中呈現。收在散文集《朝花夕拾》中的《無?!?,和收在《且介亭雜文》中的《女吊》,故事來源和表現體例大體相同,都是據王思任的名言“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污納垢之地”演繹的故事,魯迅特別提到,“這對于我們紹興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可見其對一切惡勢力采取復仇精神之激烈態度。平和沖淡的周作人,也時作激烈之態,其自謂散文“殊少敦厚溫和之氣”。如《吃烈士》一文批判了對于為革命獻身的烈士之大不敬現象,指出他們或對烈士遺骸“大嚼”,“其功效則加官進爵”;或是“小吃”之,藉以“博得蠅頭小利”,指斥其麻木不仁、冷酷殘暴的卑劣心態,可謂入木三分。錢玄同的《告遺老》,義憤填膺指斥封建勢力陰魂不散,它的積極鼓吹者企圖用“專制時代底舊道德來束縛壓迫共和時代的國民”,也是一語擊中要害。語絲派作家群中還活躍著一批青年作家,如敢于給“正人君子”者流“吃嘴巴”(《“西瀅”的“吃嘴巴”》)的川島,就有魯迅式雜文的痛快淋漓。是故在一段時間里,語絲派表現得意氣風發:同甲寅派戰,同現代評論派戰,同北洋軍閥政府戰,可謂鋒芒盡現。此種精神呈現,顯然也同作家們承續浙東剛性民風緊密相關。
自然,浙東的一方山水,不獨賦予作家剛性文風,也給了他們藝術靈感,使其散文獨具藝術品格。魯迅在“只剩了回憶的時候”寫出的《朝花夕拾》,便是通過作者對兒時生活的“記憶”,及對故鄉饒有趣味的戲文、傳說、故事的描述,既以表達自己“思鄉的蠱惑”,亦以展示越文化的深厚積淀,能夠喚起讀者濃厚的閱讀興趣。周作人的小品文,也是通過故土風物的描敘,以徐舒自如、從容不迫的筆致傳達獨特的審美感受。曹聚仁形容讀周作人的文章猶如喝“龍井茶”一般,“看去全無顏色,喝到口里,一股清香,令人回味無窮”{14}。此外,如徐祖正的《山中雜記》、川島的《溪邊漫筆》等,也多有“豈明風”的韻致。魯迅和他的同仁能夠在“回憶”和故土回味中獲得詩意感覺,顯然是特定文化環境提供了可能。這些作品無一例外刻有鮮明的“浙東性”區域印記,作家沉浸在浙東故土的憶念中,在用藝術形式表現厚重越文化時尋找到了一種詩意棲居地。
第三,依山臨湖傍海:剛柔相濟文風的詩意棲居?,F代散文獨特藝術價值的生成,既同特定地域的自然、人文化育不無關系,也由此顯出獨具的文化人格。對詩意棲居地的領悟,產生于浙東本土的白馬湖散文似有更深切的體驗,他們對越地自然、山水環境孕生詩意感受與文化品性,有更直接的描述。夏丏尊在《讀書與冥想》一文中曾如此表述他對地理環境的體認:“如果說山是宗教的,那么湖可以說是藝術的、神秘的,??梢哉f是革命的了。”這也許就是白馬湖散文作家選擇白馬湖作為理想棲居地的緣由,從中透露的不只是對自然環境的偏愛,還寄寓著他們的文化理想與人格追求。白馬湖地處浙東,背山而存,“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15}。依山臨湖傍海的這一方山水,孕育的“白馬湖”精神,便是既有水的柔情,又有山的風骨和海的胸襟。這恰是這個文人群體文化人格的寫照,其人其文大抵顯出剛柔相濟的品格,將文化人格、個人氣質投射在散文作品里,就會顯出另一種文風——剛柔相濟的文風。
“白馬湖”散文的藝術表現形式與“語絲派”散文有別,它主要不是以論辯形式呈現,最為引人矚目的是抒情散文,所以在論辯的激越性上同語絲散文有較大差異。然而,作為一個散文創作群體,他們雖不似語絲作家的“激進”,但大都持守人生派立場,關注人生、關注文學、關注教育,顯見也是一群有抱負的文人。作家們主張嚴謹做人、踏實處世,認為只有“認真處世”的人才配做藝術家,“‘玩世不恭,光棍而已,藝術家云乎哉!”{16} 創作上的共同取向,是以平和清醒的姿態面對紛繁復雜的人生,不哀怨,不頹唐,不絕望,強調實干而不事張揚,在利欲熏心的社會機制與潛心文化道德建樹的強烈反差中,凸現他們的處世哲學和人生態度。如夏丏尊在白馬湖“平屋”里掛有“天高皇帝遠,人少畜牲多”的對聯,用以諷喻軍閥統治下的混亂時政,也傳達出他憂患人生的積憤。而最能彰顯其藝術特長的,是 “白馬湖”這個不乏秀氣極富靈性的審美個體給了作家們不絕如縷的藝術靈感。他們都崇尚藝術化的生活,對自然美景和文人雅集表現出濃厚興致,又將自然山水與藝術人生相融合,從而賦予散文以深致的現代審美情趣。朱自清在《白馬湖讀書錄》中說:“味”“便是生活,便是個性,便是自我”;俞平伯《憶白馬湖寧波舊游》說,來到“四山擁翠,曲水環之”的白馬湖,產生猶如置身“仙境”的感覺;豐子愷的《山水間的生活》述說其離開了政治的塵囂,便擁有“清靜的熱鬧”的獨特感受等,都來自作家深切的自身體驗。得白馬湖自然與人文二者皆美的條件,作家們聚集一起,“談文學與藝術,談東洋與西洋,海闊天空,無所不談”{17}。于是就有了雅致詩性的營造,產生引人注目的“白馬湖”散文。獨特文化人格造就獨有韻味的現代散文,這是“白馬湖”作家提供的又一種經驗。
三、文體形式創造:完善現代散文的可取路徑
現代散文體式建構涉及新文體的創造意義,對于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亦是至關重要的?,F代散文家對于散文文體的創造性意義在于:基于散文文體意識的自覺,較之于傳統散文,有著更明確的文學意義界定,散文體式的選擇與取舍更合乎文學的規范,也更合乎時代的需求?,F代越地散文在散文體式建構方面,也是承續了“晚明小品”的合理因素,自然也有承續中的突破與創新。這突出地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盡可能利用散文之“散”的特點,創造多種散文亞文體,同時強調文體的現實參與功能。晚明作家已有了初步的文體自覺意識,將小品從散文大類中剝離出來,小品有了獨立地位,但其對于散文亞文體的把握仍過于寬泛,諸如尺牘、游記、序跋、日記、雜文、寓言、表、疏、贊、銘、傳、祭、說、記等,都可歸屬小品行列,其中很多體式已失去時代意義,就很少或不再為現代作家所采用?,F代作家注重舊有文體的更新與改造,于是出現了晚明小品的變種,如隨感錄、詩文評、論辯文、散文詩等,其在“語絲文體”中占據了重要位置,顯示出今體散文在內容與形式上的變異與創新。二是強調了散文的文學屬性,使之更趨向于朝著“文學散文”的轉化。五四散文家劉半農曾提出現代散文的基本準則:“所謂散文,亦文學的散文,而非文字的散文”,因此必須“打破此崇拜舊時文體之迷信,使文學的形式上速放一異彩也”{18},這對于現代散文文體的更新,確乎指引了明確的方向。關于文體意識的自覺,魏晉時期“文學自覺”時代的來臨,將“文章”與“文學”作出分說,是一個重要標志;新文學作家改造舊有文體強化散文的文學功能,則又是一大進步。“文學散文”的觀念日益深入人心,遂有現代越地散文在“文學的形式”上“速放異彩”的效應。由此看來,確立現代文體觀念,從“文學性”意義上改造傳統散文,的確是文體改造的有效路徑。
現代越地散文在體式更新中已多方面引領改革潮流,但其作為地域性色彩濃重的散文,創造出體現現代價值觀念的文體樣式為散文改革提供了范例的,主要是下述兩種文體。
第一種是傳統雜文的現代改造。雜文也是“古已有之”的。晚明小品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其實細分文體,有相當數量的文字應入于雜文之列。如王思任憑借“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人諧謔,矢口放言,略無忌憚”{19} 的品性所作之《雜序》《雜記》之類,也可歸屬雜文。這說明,古已有之的雜文在現代時期的發展,并不重在創造,而是著眼于改造,使之向著“現代雜文”的方向轉化。論現代雜文的發達,越地散文家該是首屈一指,不獨雜文大家魯迅的功績無人可比,即便是語絲雜文的業績也難有比肩者。雜感類文字向來是《語絲》刊物的當家品種,就如其“發刊辭”所言,“周刊上的文字大抵以簡短的感想和批評為主”,這一辦刊方針一直貫穿始終,遂使雜文創作帶來豐碩成果。據統計,《語絲》周刊發表的雜文,每卷都在100篇以上,“共計近800篇,居各種文體之首”{20}。如此驕人的創作業績無怪乎《語絲》被世人公認為是中國現代雜文發展史上的里程碑。據此可見,雜文的發展勢頭在新文學開創期已有顯著呈現,不但其獨立地位得到極大提升,而且因眾多作家操持此種文體使其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越地散文家對雜文的“現代改造”,主要是在下述兩個方面用力。一是強化雜文的社會批評功能,延續并深化了新文學“批評本體”的建構。魯迅雜文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不但蘊涵多種情感色調,還實現了對社會現實的多樣性批評,雜文內涵大為開闊?,F代雜文追求“尖銳犀利潑辣”的文體風格,打破了中國傳統文學“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和講究節制、中和的審美模式;特別是現代雜文家大抵持守啟蒙立場,在文明批評中用力甚多,作家們“以國家的政治、文化、民族的前途、命運為批評的前導,從而帶有濃厚的批評本體特征”{21},這是對傳統雜文前所未有的超越。二是重視雜文藝術審美價值的提升。雜文作為一種“論式體”文字,藝術價值的缺失是最容易犯的毛病,如果將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陷于空洞的說教,那么就會使雜文變得一文不值,所以在各類散文體式中,將散文當作“文學的散文,而非文字的散文”來寫,的確尤為重要。魯迅雜文為現代雜文的藝術價值提升樹立了榜樣。其雜文就并非單純的“論式體”文字,而是用形象反映方式把握對象世界,作品顯示出充分的藝術思維特質,表達的也是充滿詩意與激情的“詩情觀念”,為雜文的文學表達提供了范例。簡言之,魯迅的雜文創造了一個體系完備的文學世界,其蘊含的詩意、詩情體現在各類雜文創作中,筆者曾著有專論魯迅雜文詩學意義的著述{22},此處不再贅述。特別是,魯迅對雜文的理解與前人頗不相同,他對雜文提出了很高的藝術要求,認為其作為一種文學樣式的發展前景未可限量,將雜文提升到與其他文學樣式同等的地位,這才有其開創的雜文創作的繁盛局面?,F代散文家將雜文改造成“文學的散文”,其意義不可小覷。
第二種是美文——小品文新穎樣式創造?!靶∑贰币辉~本屬佛教用語,原指篇幅較為短小、語言甚為簡約的佛經節簡本。移用于文學,最早見于《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該文多次提到“小品”,“小品”一詞也就自然而然地被移植于文學創作之中。“小品文”的發達是在晚明時期,晚明作家的小品文形制短巧,語言精悍,無論是書寫日常生活瑣事,還是描繪山川風情,俱顯清雅閑適的審美情調。對小品文樣式進行更新和再造的是現代散文家周作人。他于1921年發表的《美文》,主張新文學的散文應是帶有詩意的“美文”,便顯出獨特的創造意義。綜觀其“美文”說,他對于此種文體的生成淵源及其蘊含的美學意義的論說,更見出對于傳統小品文的突破?!睹牢摹肥鲂∑返膩碓矗爸袊盼睦镄?、記與說等”而外,還有國外的淵源:“外國文學里有一種所謂論文,其中大約可以分作兩類。一批評的,是學術性的。二記述的,是藝術性的,又稱作美文,這里便又可以分出敘事與抒情,但也很多兩者夾雜的。”這里所用的“論文”一詞,即是與英文Essay相對應的概念,它以愛迭生、蘭姆、歐文、霍桑等為代表作家,以寫作清新自然、個性流露的隨筆小品見長,這些都形成后來中國現代小品文的雛形。如此說來,“美文”概念的引入,是集古今、中外小品文之所長,是多樣美學精神的移植,這為中國現代小品文的生成注入了新機,從而形成一種娓語漫談式的筆調,在現代散文中獨具一格。
在中國現代散文中,小品文作為一種重要的文體類型,在散文領域中也以開出一片新天地而為世矚目。特別是以擅寫小品而被稱為“小品之王”的小品大家周作人的出現,更使此種文體別開生面?!八拿郑呛汀∑肺牟豢煞蛛x的記憶留在讀者心里”{23}。他不僅在理論上倡導這一文體,而且還在《語絲》等刊物上大量發表小品文,如《烏篷船》《喝茶》《品酒》《若子的病》《鳥聲》等,采用聊天、閑話的方式,在平靜、親切的訴說中將事與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與讀者建立起“寫在紙上的談話”{24} 關系。其他語絲作家隨后跟進,創作大量小品文,遂使小品創作更顯發達氣象。小品文創作的另一位成熟代表是與周作人思想、氣質較為切近的俞平伯。其文字深染書卷氣,藝術表現也大抵從容不迫、悠游自如。如《夢游》模仿古人的筆法將夢中之景描繪得“極窮工巧、亦殊妍秀”,以此反襯現實中的獨特感受;《杭州城站》從題目上看似乎是記錄性說明文,其實對杭州城站的描述著墨極少,主要抒寫游子歸鄉的情景,那淡淡的游子情愫被作家款款敘來,猶如一縷惆悵而頗含情韻的淡淡煙云長久地漂浮在讀者心頭,小品文的藝術魅力亦于此可見。由于周作人的美文——小品文新穎樣式的創造,越地散文家顯出新散文在一個重要文體領域的突出建樹,并使中國現代小品文在藝術上日臻成熟,語絲文體中亦增添了以“豈明風”為代表的另一種文體風格,“越中文風”在中國現代散文開創階段的貢獻也愈益彰顯。“魯迅風”和“豈明風”開啟了“現代中國散文的兩大派別”{25},從中映現的正是越地散文家引領中國現代散文改革潮流的重要意義。
注釋:
① 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談龍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
②⑨{12} 周作人:《陶庵夢憶·序》,《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115、114頁。
③④ 魯迅:《小品文的危機》,《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76、576頁。
⑤ 魯迅:《兩地書·八》,《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頁。
⑥{24} 周作人:《自己的園地》,《周作人自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20頁。
⑦ 周作人:《薩滿教的禮教思想》,《語絲》1925年第4期。
⑧{21} 朱壽桐:《中國現代社團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0、150頁。
⑩ 錢玄同:《廢話》,《語絲》1925年第2期。
{11} 周作人:《雨天的書·自序二》,《周作人文類編》第9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34頁。
{13} 夏丏尊:《弘一法師之出家》,《夏丏尊散文譯文精選》,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頁。
{14} 轉引自傅瑛:《中國現代散文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頁。
{15} 朱自清:《春暉的一月》,《白馬湖散文隨筆精選》,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16} 葉圣陶:《與佩弦》,《白馬湖散文十三家》,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52頁。
{17} 豐華瞻:《朱自清與豐子愷》,《西湖》1983年第9期。
{18} 劉半農:《我之文學改良觀》,《新青年》1917年第3期。
{19} 張岱:《王謔庵先生傳》,《瑯嬛文集》,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195頁。
{20} 江振新:《“語絲文體”簡論》,《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期。
{22} 王嘉良:《詩情觀念與審美構造——魯迅雜文的詩學意義闡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23} 阿英:《小品文談·周作人》,《阿英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99頁。
{25} 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5頁。
作者簡介:王嘉良,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浙江金華,321004。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