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日本大地震10年：傷痛仍在

丁咔

2021年3月11日， 日本東京，人們點亮寫有來自日本東北地區居民留言的和紙燈籠，來紀念東日本大地震10周年。

當地時間2011年3月11日14點46分，一場9級大地震席卷了東日本地區。緊接著到來的，是巨大的海嘯、嚴重的火災。更可怕的是震后1小時，高達14-15米的海嘯襲擊了福島第一核電站，多米諾骨牌就此倒下——發電機報廢，反應爐連續熔毀，大量放射性物質泄漏，最終造成了級別堪比切爾諾貝利的嚴重核事故。

在大自然猛然爆發的“怒火”面前，人類毫無招架之力。整齊的街道瞬間淪為廢墟，駭人的海浪吞噬了陸地，核電站周邊的居民毫無防備地被暴露在輻射之下。如此復合型災難所呈現的摧枯拉朽之勢，用日本媒體屢次引用的詞來形容即是“未曾有”。到2021年3月1日為止，包括災害關聯死亡在內的死者共計19747名，行蹤不明者2556名，多達122005戶房屋被毀。災后涌現的避難者約有47萬，高峰時期約有124000戶人家住進了臨時住宅。截至統計（這個時間點表述得不清楚），避難人數仍達4萬，約931戶尚未從臨時住宅搬出。

2021年3月11日是東日本大地震10周年的日子。4月13日，日本政府正式決定，從2023年起會將福島核事故中累積的百萬噸核廢水向大海排放，預計需要30年。此言一出，無疑再一次將災后重建、復興、除染等系列問題推上了風口浪尖。

艱難而漫長的復興之路

東日本大地震后，日本政府成立了復興廳，以5年為一個周期，一步步地推進復興計劃。2011—2016年為集中復興期，2016—2021年則是復興·創生期。目前正處于第2期復興·創生期，將持續至2026年3月。復興廳設置的復興計劃期限延長到了2031年，比原計劃多出了10年。

復興廳表示，災區的住宅重建、防災集團轉移、區劃整理等城建事務基本在2018年完成。絕大部分的避難指示業已撤除，因福島核事故而中斷的日本鐵路（JR）常磐線于2020年3月全線開通，其他受損中斷的交通基礎設施也在陸續恢復之中。種種跡象表明，東日本大地震后的復興已經上了軌道。然而，進展狀況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樂觀。

據世界銀行推算，本次由自然災害造成的經濟損失額堪稱史上第一。地震帶來的直接經濟損失高達16兆-25兆日元，相當于受災最嚴重的巖手、宮城、福島3縣的年生產總值。而這10年間政府投入了復興資金38.9兆日元，預計第2期復興·創生期內還將有1.6兆日元的預算。

總的來說，在此次地震中，地域產業遭受的打擊最為嚴重，其中以農業、水產業、觀光業為代表。2011年3月末，因海嘯受災的農地恢復面積僅有10%。災后一年，再開放的巖手、宮城、福島3縣的水產加工設施業務僅有55%。觀光業更是跌至谷底，游客人數一下子減少六成以上。經過了10年的恢復期，除了觀光業有所趕超，其他產業仍沒有完全回歸到震前水平。不過，在遭遇了新冠肺炎疫情的重創之后，觀光業的數據回升趨勢也并不能持久。

由于核事故引發的輻射，福島的漁業進展尤為艱難，遠不如巖手和宮城。震后一年的福島漁業實施全面自肅，2012年6月開始實驗作業，僅限打撈部分魚種，從此漁獲量便停滯不前，直至2018年也僅為震前的15%。究其原因，雖然福島對所有水產品進行了放射物檢查，且已經“檢測不到異常”，但是“風評被害”的壁壘始終難以打破。也就是說，只要核事故的記憶猶存，“核輻射的福島”這一印象就不會消失。無論經過多少次檢測，無論生產者和販賣方如何強調其安全性，消費者對福島水產品也很難完全信任。

不止是日本國內，海外市場亦是如此。香港作為福島農林水產品的主要出口地，在事故發生后立即對福島的蔬菜等農產品頒布了禁令，水產品則需提供日本政府的檢驗證明書。2018年3月，原計劃在泰國曼谷舉行的福島比目魚展會遭到當地市民團體反對，被迫取消。

據有關機構的職員透露，在海嘯中受災的福島漁民有不少選擇了改行，震前約有1200艘漁船，震后一下子減少到了約400艘。與農業的相對靈活性不同，漁船一旦擱置太久就可能再也不能投入使用，這也為漁獲量的回升再次增添了懸念。總而言之，若想接近震前的狀態，注定前路漫漫。

不僅是經濟上的重創，災區居民的返家問題也未能按照預期順利解決。核事故中放射物大范圍泄漏擴散后，福島縣內12個市町村先后被指定為避難區域，數以萬計的居民被疏散撤離，前往避難所或是投奔外地親友。此后，輻射區的除染工作在持續開展中。當空間內一年的輻射量降低到20毫西弗以下，下水道等基礎建設整備完成，并與當地達成充分的協議，就可以考慮解除避難指示。

如今，避難指示解除區域的居住率不過三成。全町避難的富岡町，公共交通基礎設施已經恢復，醫院恢復診療，中小學校復課，但是截至2021年3月1日，全町的居住人數僅有1585人，只占此前的一成。據了解，一些年輕人在避難地打開了新生活的篇章，加上富岡町人口過疏化和就業崗位少，暫時沒有回來的必要理由。南相馬市、浪江町、葛尾村、飯館村、大熊町、雙葉町，也都同樣存在返家困難區域。由此看來，何時能真正安心地回歸家園，并不像解除指令這么簡單。

核廢水是另一個爭議不斷的話題。福島第一核電站1-3號機在事故中發生了堆芯熔化，熔落后殘留下來了大量的核燃料碎片，并且在持續發熱。為此，必須不斷往核反應堆注水降溫，才能維持冷卻狀態。在這個過程中，會不可避免地持續產生含有高濃度放射物的“污染水”。東京電力公司使用了多種核去除設備（ALPS）凈化其中的銫、鍶等放射物，將“污染水”變成“處理水”。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百分百的凈化，因為現有的技術手段還不能完全地去除放射性氚。

為了儲存這些不斷累積的核廢水，截至目前東京電力公司共修建了1000多個鋼罐，總容量約137萬噸，預計到2022年將會達到極限。關于核廢水的最終處理方法，經濟產業省在2020年曾表示，排入海洋和變成水蒸氣排入大氣是兩個比較現實的選擇。2021年4月13日，日本政府正式宣布從2023年起會將稀釋后的百萬噸核廢水排入大海，并表明氚不會對人體健康構成威脅，甚至推出了吉祥物來打消人們的疑慮。此舉受到了當地漁業團體的強烈反對，作為日本鄰國的中韓兩國也對日本政府這種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表達了強烈反對。毫無疑問，對于尚未從“風評被害”中走出的福島人來說，日本政府這樣的決定如同雪上加霜。另一方面講，即便日本政府已經對核廢水的去向做出了選擇，但實際執行仍將是棘手的課題。

自然災難刻進日本國民性

地震對日本國民精神層面上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因長期避難壓力過大身心崩潰致死，搬至臨時住宅的老年人孤獨死亡，失去至親后選擇自殺……諸如此類的地震關聯死亡事件層出不窮。大災害之后，心理壓力往往會迅速體現在生理上，1周內可能出現頭痛、高血壓等強烈癥狀，2周至1個月左右多半會失眠、不安。通常有65%的人會患上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最終陷入抑郁癥或酒精依賴。可見，地震這一破壞性的災難不止是帶來房屋倒塌、家園失守等物理層面的問題，更是會給災區百姓造成精神上的重擊，且可能會一直延續下去。至少，這些問題依然是現在進行時，避難和地震關聯死的人數沒有按下停止鍵，行蹤不明者的家人仍然十年如一日地在搜尋著親人的遺骨。

日本僧人在災難后的廢墟邊祈福。

2020年11月9日，韓國首爾，韓國公民團體反對日本將福島核電站的廢水排入大海的計劃。他們搬來模擬核廢料桶，在日本大使館前舉行集會，并呼吁拒絕來自日本的海鮮產品。

另外，巖手醫科大學等研究團隊對巖手、宮城、福島3縣2011年（震后）出生的兒童進行調查，結果顯示超過三成有情緒或行動上的問題。母親在妊娠中遭遇地震創傷，父母無法從忙碌狀態中抽身，在避難所或臨時住宅里輾轉生活，等等，這些不穩定因素都可能對兒童心理產生不利影響。可以說，在震后混亂期成長起來的兒童，雖沒有地震的直接記憶，但不等于零創傷。另一份統計數據表明，地震中失去父母雙方的孤兒有243人，失去其中一方的兒童有1554人，這個群體在這逝去的10年中以及未來要承受的苦痛尤其不容小覷。災區兒童的心理健康問題，勢必成為災后重建中需要長期關注的一環。

日本是一個四面臨海、自然災害頻發的島國。由于地處環太平洋地震帶，年均檢測到的大小地震約有1000次以上，沿海地區則會引發強烈海嘯。加上木造建筑居多，往往容易造成大規模的火災。這一切，無一不帶來嚴重的損害。

如何將地震中的經驗和教訓傳達給下一代，一直是日本一個重要的命題。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后，神戶于2003年建立了人與防災未來中心，運用最新科技高度模擬地震時的情形，立體展示災后避難、重建等場景。除了興建此類專門場館，定期舉行紀念活動、進行防災訓練也是應對措施之一。為了紀念1923年9月1日發生的關東大地震，日本內閣于1960年將9月1日定為防災日。在包括防災日在內的一周時間，日本各市町村、學校、相關機構都會有序地開展防災訓練。在學校教育中，對防災知識的學習并不限于校內，去防災展示室等場所進行校外見學也同樣重要。各自治體亦會制作災害預測圖和防災手冊共享給市民，日本電信電話公司則開發了專用的災害留言板，以使人們在通信網絡不暢的情況下也能與家人取得聯系。

很多日本家庭，尤其是經歷過地震等災害的家庭，會有意識地常備3至7天的防災物資，包括飲用水和易保存的食品，一年至少替換一次，會將手電筒、簡易馬桶、干電池、急救藥品等物品收納好，放置在易于取放的位置。此外，注意加固家具、電器的擺放，對周邊避難所的分布、位置也要做到了解，謹記正確的逃生路線。這些防患于未然的基本措施都必不可少。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大部分日本人在災難面前表現出來的不是驚慌失措，而是鎮定有序地撤離、聽從指示前往避難所的原因。

日本這個多地震災難的國度，往往是上一場地震造成的舊傷尚未痊愈，新傷就又出現。在東日本大地震后的復興進程中，大小地震從未停歇。就在2021年2月13日，福島近海地區又發生了一次7.3級地震，所幸沒有引發海嘯。

可怕的是，縱使監測手段日新月異，電視臺和通信公司都會把地震信息及時告知給民眾，但是誰也說不準，下一次災難究竟會何時到來。這種未知的無常觀，日漸構成了日本人的國民特性之一。而在不可預知的天災面前，選擇拋棄信仰之心，以自我為本位，活在當下的群體也在日趨壯大。

無論如何，毋庸置疑的是，東日本大地震后的10年，留存的課題遠遠不止有核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