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加駿 呂穎
摘 要:“狼形象”是生態批評中主要的研究對象之一,無論是其本身所具有的生態意義,還是在研究過程中的生態闡釋,都對當下的人文生態學科具有借鑒意義。文章從爬梳21世紀以來的“狼形象”研究入手,探析“狼性”與文學闡釋過程中的“邏輯悖謬”,從生態書寫中“審美”與“真實”間的“背反”關系,反思當下的生態現實。
關鍵詞:狼形象 人類中心主義 生態批評
一、“狼形象”研究中的生態觀照
“狼”形象在中外文學經典中可謂更仆難數,文學批評進入后現代以來,在多元、開放的批評語境之下,多數研究者都把“狼形象”作為生態書寫的批評對象進行考察,并以其為“媒介”,進一步開掘它對人文生態領域的借鑒意義。
2003年,劉毓慶a以中國古代各民族“狼神話”為參要,梳理了其與中國文學中狼意象之間的關系與流變,進而考察“狼”在中國各民族間的民俗意蘊。2005年,殷國明b將“狼性”置于中西方視野下觀照,進一步擴大考察視野,探討其“在中國文化內在的劇烈變化、轉化、矛盾與掙扎”,并詮釋了它的“精神現象與文化意象”。其研究范圍涵蓋了中國20世紀文學中的“狼性”,為而后生態批評提供了大量研究案例。2007年,趙樹勤、龍其林c梳理21世紀以來的生態小說,對狼的生態意象進行了論述,“21世紀生態小說狼意象的不斷涌現并不是一個偶然事件,而是人類在現代文明的困境中重新呼喚野性力量的回歸,希望在久已疏遠的自然中尋得一份精神的棲息地”。他們將“狼”視作“野性力量”,為迷惘的現代文明指明出路,大舉生態復魅高旗,“狼性”也開始進入生態視野。2008年,吳秀明、陳力君d通過以賈平凹的《懷念狼》與姜戎的《狼圖騰》為例,認為“他們對狼文化、狼形象、狼書寫所作的探索”,做出了對“當下中國生態文學的生存狀況與精神狀態”的思考。他們論述了“人性之情與獸性之情的關系”,簡而言之,他們認為若原模原樣地將“狼性”即動物獸性呈現于文字之上未免與文學中“凈化人的心靈”的審美功效相沖突。其中關涉“優雅和野蠻”的界限問題,“畢竟生態文學是寫給人看的,而不是寫給動物看的,絕對的‘非人類中心主義做不到,也無此必要”。進而,他們又上升到另外一對關系問題,即“生態真實與藝術創造的關系”。兩位學者的生態眼光是嚴謹的且具有前瞻性的,他們看到了狼身上“野性”的生態真實,并認為這是與其他事物一樣客觀存在于自然世界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所秉持的是“多元共生”的生態理念。在具體探究“野性”與文學的審美性關系上,他們也提出了存在著“界限”問題。然而,他們似乎把這個“界限”的邊界,界定于“生態敘事既是生態的,更是審美的,具備文學應有的情感和美感、溫暖和魅力”的答案之中。基于此,審美與生態究竟如何公允拿捏,在感性層面上好似有了模糊的認知,但上升于理性詢喚,我們仍舊是“柳昏花螟”。那么采用“擱置人類中心主義”的辦法,是否能真的有效調停生態與審美之間的關系?“生態真實”如何審美卻不失真實地表達出來,仍待我們去探究。
2010年,廖哲平e系統整理了自1985年以來中國文學中“狼”形象的生存境遇,分析二十年來“狼”形象意義的嬗變,與趙樹勤、龍其林的“指明出路”異曲同工。他認為,“到了21世紀初,頻繁的‘狼影則寄托了人類對自身生存困境的反思”。不同的是,他從兩個維度對狼的生態意義進行分類。他認為在第一類中,狼作為隱喻形象對人類中心主義吹起了反擊的號角。在第二類中,他指出不要忽略狼的獸性,意在強調狼是牲畜,與人性相悖的“狼性”終究是要被提防與批判的。對于第二類言說,從生態批評的“多元共生”角度來看,其中存在這樣一個“邏輯悖謬”:一方面,我們極力反對人類中心主義;但另一方面,我們又極力突出“狼性”中與“人性”相背離的獸性。獸性難道不是“狼”與生俱來的嗎?與人性相較之后,反而成為我們需要警示的對象了,“狼性”難道不又被賦予人類言說的價值了嗎?當然我們不能否認,這些體現在狼身上所謂的“獸性”,假若被安置于人身上確實是不符合主流社會的價值規范的。但“狼性”就狼自身而言并無任何不妥,這是它們的生物特性。如果人身上出現了這樣的“狼性”,那也不是狼施加于我們的,是人類自身“惡”的在場。
二、多元向二元偏向
正是基于“狼形象”的文學研究下所反映出來的“邏輯悖謬”,反觀當下,生態批評普遍遇到一個困惑:部分生態批評者們想當然地從反人類中心主義出發,當遇到站在人類立場上去言說價值或賦予價值時,他們便大張旗鼓地以反人類中心主義為道德制高點去批判一切違背這一立場的理念。而當我們要質問這些人“這樣的理念是否合理”時,他們又高舉“生態主義”的旗幟加以駁斥,這真的是生態批評所強調的“多元共生”嗎?站在人的立場就可以直接與人類中心主義畫等號嗎?這些疑問正是生態批評在理論界被詬病的主要之處。
正如于文秀在《生態文藝學》f中所言:“科學的異化本質上是人的異化,是人類失足于科學功利主義迷霧中的結果。”將“狼性”比作“人性”異化后的形態,把“狼性”當作反面教材,強硬地將它用來警示人性,這是否讓“狼”太過冤屈?因此,貶者的態度,似乎又陷入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困惑。“多元共生”本身肯定了“人性”與“狼性”存在的合理性,而一方一旦被當作貶義詞項來形容另一方時,不就又陷入了“自我中心”的一元圈套了嗎?那么是否有一個有效的方法,能夠使我們在生態視域中始終保持中立立場呢?
生態敘事總是難以逃離前面所言的矛盾,其實在整個文學創作中,這亦不是一個新問題。就文學創作者而言,他們總是希望能夠創作出可以兼顧“現實性”“審美性”“理想性”統一的作品,使其既具有宏大的現實意義,同時又不失精巧的藝術效果,并對后世起到極大的啟迪功效。若在一部作品中單單實現其中的一兩個特性其實并不難,但當三者同時要兼具,它們就會陷入一個兩兩相克的閉環之中。如部分作品兼具現實性和審美性,但理想性效果不明顯;部分作品有審美性和理想性,但現實意義卻不夠。為此,創作者則會陷入“何以權衡”三者關系的難題。筆者在一次活動中有幸采訪到了著名作家郭文斌先生,并就這個問題向他進行了請教。他也坦言,“這確實是一個難題,創作者很難使這三點面面俱到。往往很多的現實主義作品,理想性和審美性達不到。《平凡的世界》我一直推薦,但它的審美性肯定不夠”,“這個問題是一代作家的問題,也是你們這一代人要解決的問題,‘如何把現實性、理想性、審美性統一起來”。誠然,《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但如果與它所處時代的現實意義和對青年一代的教育意義相比,審美性確實要稍微薄弱一些。但這也僅就《平凡的世界》自身而言,相較于其他許多同時期的作品,其審美性仍然具有一定優勢,我想這也是郭文斌先生想要表達的。生態批評“多元共生”在生態敘事中的自我悖論亦是如此。一方面我們要高舉“反人類中心主義”的大旗,保持動物身上的獸性特征,而真實還原獸性敘事,使其赤裸地暴露于文本中,又顯得格外“反審美”;另一方面,當審美地去描寫動物的原始獸性時,卻又為了人們的審美體驗而背叛了生態真實,從而又陷入“人類中心主義”的陷阱之中。循環往復,進入了一個“自我相悖”的世界。這也是為何生態批評中“多元共生”總是游離于“人類中心主義”與“反人類中心主義”之間。
三、結語
無論是“人類自立主義”還是基于“人類立場”的批評話語,都沒有切入“多元”的實質,而只是就“人類”談“人類”,沒有兼顧“人類”與“生態立場”。當然我們無可否認,文學自誕生以來,就被用來當作言說“人”的一種藝術方式,假若文學批評對此避而不談,或許太強人所難。但是這種近乎“霸凌式”的上帝視角與俯瞰眾生式的批評態度,則拋棄了批評應保持的中立立場,失去了生態批評的初心,即“這是一門研究作為精神性存在主體(主要是人)與其生存的環境(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環境、文化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學科。它一方面關涉到精神主體的健康成長,一方面還關涉到一個生態系統在精神變量協調下的平衡、穩定和演進”g。因此,我們必須要明確,我們在對生態書寫中某一或某些對象進行批評闡釋時,究竟是生態的自覺言說,還是我們在言說生態?
a 劉毓慶:《中國古代北方民族狼祖神話與中國文學中之狼意象》,《民族文學研究》2003年第1期。
b 殷國明:《“狼性”與二十世紀現代中國文學(上)》,《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
c 趙樹勤、龍其林:《21世紀生態小說論》,《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
d 吳秀明、陳力君:《論生態文學視野中的狼文化現象》,《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
e 廖哲平:《1985—2009:當代中國文學“狼”形象的流變》,《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f 于文秀:《生態文藝學》,《文藝研究》2002年第5期。
g 魯樞元:《猞猁言說——關于文學、精神、生態的思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9頁。
基金項目: 寧夏回族自治區教育廳產學研聯合培養基地建設項目(YDT201606);北方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物質生態批評與影視生態批評實踐研究”(YCX21025)
作 者: 馬加駿,北方民族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呂穎,通訊作者,北方民族大學教授,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