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雞

◎老 舍

一向討厭母雞。不知怎樣受了一點驚恐。聽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再嘎嘎到前院，沒結(jié)沒完，而并沒有什么理由，討厭！有的時候，它不這樣亂叫，可是細(xì)聲細(xì)氣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顫顫巍巍的，順著墻根，或沿著田壩，那么扯長了聲如怨如訴，使人心中立刻起個小疙瘩來。

它永遠(yuǎn)不反抗公雞。可是，有時候卻欺侮那忠厚的鴨子。更可惡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雞的時候，它會下毒手，乘其不備，狠狠地咬一口，咬下一撮兒毛來。

到下蛋的時候，它差不多是發(fā)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這點成績；就是聾子也會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現(xiàn)在我改變了心思，我看見一只孵出一群小雛雞的母雞。

不論是在院里，還是在院外，它總是挺著脖兒，表示出世界上并沒有可怕的東西。一個鳥兒飛過，或是什么東西響了一聲，它立刻警戒起來，歪著頭兒聽；挺著身兒預(yù)備作戰(zhàn)；看看前，看看后，咕咕的警告雞雛要馬上集合到它身邊來！

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了一點可吃的東西，它咕咕地緊叫，啄一啄那個東西，馬上便放下，教它的兒女吃。結(jié)果每一只雞雛的肚子都圓圓地下垂，像剛裝了一兩個湯圓兒似的，它自己卻消瘦了許多。假如有別的大雞來搶食，它一定出擊，把它們趕出老遠(yuǎn)，連大公雞也怕它三分。

它教給雞雛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不知多少次。它還半蹲著，教它們擠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點溫暖。它若伏在地上，雞雛們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頭或別的地方，它一聲不哼。

在夜間若有什么動靜，它便放聲啼叫，頂尖銳、頂慘，使任何貪睡的人也得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了黃鼠狼。

它負(fù)責(zé)、慈愛、勇敢、辛苦，因為它有了一群雞雛。它偉大，因為它是雞母親。一個母親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討厭母雞了。

（選自《老舍文集》）

【虞老師點讀】

老舍的《母雞》是一篇寫動物的經(jīng)典美文，從動物的視角贊美母愛的偉大。也是一篇運用先抑后揚藝術(shù)手法的典型作品。文章從抑處落筆，作者“一向討厭母雞”，接著通過母雞的行為數(shù)落它的不道德：叫聲難聽，欺負(fù)鴨子，攻擊同類，炫耀下蛋。接著文章筆鋒一轉(zhuǎn)，由“抑”轉(zhuǎn)“揚”，贊美母雞負(fù)責(zé)、慈愛、勇敢、辛苦：帶著一群小雛雞的母雞很勇敢，表示出世界沒有可怕的東西；喂飽了孩子消瘦了自己，教給雞雛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的本領(lǐng)；夜間小心看護自己的孩子等。

欲揚之，必先抑之，文章從討厭母雞寫起，到贊美母雞收筆，形成對比，造成波瀾。這種寫法不落俗套，增加了文章的可讀性，也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