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的人生與書法

⊙ 閆繼翔

袁克文作為民國時期影響較大的書家，他的人生經(jīng)歷、性格人格等都具有相當?shù)奶厥庑浴ｊP于袁克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生經(jīng)歷和詩詞文學上，書法研究較為薄弱，有待拓展。

一、早年經(jīng)歷與書法學習

袁克文（1890—1931），字豹岑，號寒云[1]，享年41歲。袁克文是民國時期風云人物袁世凱的二兒子。據(jù)梁經(jīng)業(yè)、馬茂軍《袁克文生母考》[2]，袁克文的生母本名金云溪（1868—1916）。袁克文出生以后，對外宣稱乃袁世凱大姨太沈氏（1867—1928）所生。沈氏頗懂一些文人雅事，一生沒有生育，對嗣子袁克文百般溺愛。袁克文的生母金氏雖為朝鮮人，但琴棋書畫也樣樣通曉。

袁克文四歲時，中日甲午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他隨父回國。回國初期，住山東煙臺，后隨袁世凱赴天津小站居住。袁世凱任山東巡撫時，袁克文又跟隨父親輾轉至濟南。袁克文一生風流，與他青年時期的經(jīng)歷有關。他曾在一幅名為“小靈芝”的照片上用毛筆題寫道“二十年前名女伶小靈芝，此人已不知下落，克文曾為顛倒者也”，直言自己早年對女伶小靈芝的傾心，表明他對感情不顧一切。[3]這樣的出身和家庭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袁克文性格驕縱放任、放蕩不羈的一面。

袁克文少年時期，家庭充滿書畫氛圍。袁家曾聘請家庭教師楊令茀在家教習女眷繪畫。袁世凱對袁克文較偏愛，常賜他一些古玩文物。

袁克文青年時期曾與吳保初相交。吳保初（1869—1913），字彥復，號君遂，也稱癭廬，為清末四公子之一。[4]吳保初曾有二妾，為蘇州名妓金菊仙和揚州女子王姹，二人皆擅筆墨，袁克文常與吳保初交往從游，并與她們切磋筆墨技藝。

袁克文一生喜歡填詞，有《洹上詞》結集、流傳。李劍亮《民國詞人袁克文及其〈洹上詞〉》[5]認為《洹上詞》的創(chuàng)作多以詞人的交往活動為背景，所表現(xiàn)的內容主要是詞人與其師友和眾女性的情誼，風格上繼承了花間詞風的特點。袁克文娶親天津候補道劉尚文的女兒劉梅真，劉氏擅小楷，曾有《倦秀詞》詩集傳世。

袁世凱任直隸總督時，聘請?zhí)旖虼T儒嚴修、揚州才子方地山以及名士董賓古在家教授，袁克文與長兄袁克定一起念書。袁克文十五歲時，已粗通文墨，學業(yè)猛進。這些老師中，對袁克文興趣愛好、性格氣質、為人處世影響最大的是方地山。

袁克文對政治不感興趣。青年時期，袁克文曾代表父親袁世凱處理一些私人事務。1914年趙秉鈞暴死于天津都署，外間傳言趙死于袁世凱之手，袁世凱于是派袁克文赴天津吊唁，袁克文親書“愴懷良佐”并撰挽聯(lián)表示哀悼之意。袁克文喜歡和文人名士詩酒風流，對于父親袁世凱委派的政治任務，他多草草應付了事。

1909年，袁世凱因為政治原因退居彰德府（河南安陽）洹上村，袁克文一同隨往，洹上村為袁世凱營建田園，一共九個院落，園內有多處亭臺樓榭，其牌匾多出自袁克文之手。

對于袁世凱的洪憲帝制，袁克文一貫持反對態(tài)度，與袁克定態(tài)度截然不同，并試圖糾正，二人時常因此鬧出矛盾，但終因袁克文勢力單薄，無可奈何。洪憲帝制不久，內外交困，袁世凱一病去世，歸葬于河南安陽洹上村。不久，袁克文生母金氏又去世。一年之內，袁克文父母雙亡，悲痛之余，南下滬上。

袁克文在上海揮金如土，花重金加入青幫，排“大”字輩，位列黃金榮、杜月笙之上。由于袁克文特殊身份，圍繞在他身邊的人員甚多，他后來也曾開香堂收徒弟，結交廣泛，如辮帥張勛、菊壇孫菊仙、小說家周瘦鵑等。袁克文精音律，擅長昆曲，工文丑，結識很多梨園中人，汪笑濃、俞振飛、歐陽予倩、梅蘭芳等著名演員都曾與他交往。

袁克文喜歡收藏，尤其愛好收藏古錢幣、古籍、印章、書畫，與方地山等人匯集自家藏品編成《泉簡》，均附有拓片。

袁克文早年即入“津門四大書家”之一[6]的嚴修門下為入室弟子，得其真?zhèn)鳎妗⑿小㈦`、篆皆精妙。袁克文身份特殊，加上字好，走到哪里總有人求字。他南游上海之時，每當囊中羞澀，他便靠掛筆單解決經(jīng)濟問題。有一次他在上海登報鬻書，并由方地山等人代訂筆單小引，云：

寒云主人好古知書，深得三代漢魏之神髓，主人愈窮而書愈工，泛游江海，求書者不暇應，爰為擬定書例。[7]

袁克文用書寫廣泛交友，并嘗試用書法來回報社會。1915年，袁克文不滿日本強迫中國接受“二十一條”，連書其《五月九日放歌》扇面四十把。1922年，袁克文登報減潤鬻書，一天寫四十副對聯(lián)，全部售罄。同年，潮汕地區(qū)大風成災，死亡幾十萬人，袁克文將自己心愛的字帖售賣賑災，其中包括一幅北宋宣和年間玉版《蘭亭帖》精本。

1927年夏天，在北返之前，他自訂筆單，云：

三月南游，羈遲海上，一樓寂處，囊橐蕭然，已笑典裘，更愁易米，拙書可鬻，阿堵儻來，用自遣懷，聊將茍活。嗜痂逐臭，或有其人，廿日為期，過茲行矣，彼來求者，立等可焉。[8]

靠賣字有了錢以后，又不想走了，到冬天以后，他才北返天津，又在《北洋畫報》登出“寒云賣字”的廣告，云：

聯(lián)屏、直幅、橫幅整紙每尺二元，半紙每尺一元。折扇每件六元，過大、過小別議。以上皆以行書為率，篆倍直，楷、隸加半，點品別議。先潤后書，親友減半，磨墨費加一成。[9]

從袁克文所列潤格來看，他似乎以書寫速度的快慢定價，行書書寫較快，因此最便宜，而篆書最慢，需要加價一倍，楷、隸介于二者之間，只需加價一半即可。

袁世凱去世后，由其盟兄徐世昌主持分家，每個兒子分得十二萬元，除現(xiàn)金之外，還有十根金條，若干股票、房產(chǎn)。袁克文因為從小過繼給沈氏，因此分得兩份家產(chǎn)。但是其夫人劉梅真把持甚嚴，這些錢財用來維持家庭生計，袁克文有時不得不靠賣字賺取“外快”。袁世凱去世以后，中年時期的袁克文經(jīng)濟大不如從前，丁小明《袁克文致錢芥塵信札五通考釋》[10]曾對袁世凱去世后袁克文日常經(jīng)濟生活的窘迫狀況進行論述。

袁克文書寫有其特殊之處，由于應酬較多，他可以懸紙直書，只需有人拉住兩端即可，而書字仍能筆筆有力。由于大煙成癮，袁克文時常仰臥在床上寫小字，一手拿紙，一手拿筆，憑空寫就。當時上海各類小報紛紛請袁克文題寫報頭，有些小說也請他題寫封面。袁克文曾為上海《晶報》題寫“談天雕龍”四字，并為之撰寫稿件。

1927年以后，袁克文登報聲明，云：

不佞此后將廢去寒云名號，因被這寒云叫得一寒寒了十余年，此次署名用克文，在丁卯九月以后，無論何種書件，均不再用寒云二字矣。[11]

不過，袁克文并沒有嚴格遵守這一約定，在他以后的書作中，仍然有不少寫作“寒云”。

袁克文在上海與吳昌碩有過交往，他有《懷海上師友》組詩，其中有一首就是寫給缶老的，詩云：“健步江干八十翁，蛟螭腕底氣豪雄。雞林一紙千金賤，為我揮毫便不同。”[12]在這首組詩里，袁克文還懷念了老友伊立勛（1856—1942，號峻齋）和劉山農（1878—1932）。1925至1926年，袁克文居于天津，時常在《北洋畫報》發(fā)表書畫文字，該報常刊有陳師曾、徐悲鴻等人書畫作品，每周舉行聚會，實為當時天津的文藝沙龍。

1931年3月22日晚，袁克文在天津租界58號路（現(xiàn)芷江路）兩宜里猝然去世，《北洋畫報》為其登簡短訃告，于右任贈送挽聯(lián)云：“風流同子建，物化擬莊周。”

袁克文的出身及青少年時期所經(jīng)歷的生活環(huán)境變化對其性格、人格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袁克文的教育過程及藝術交游對其書法風格形成起到了相當大的影響。袁克文的性格、人格不僅對其一生的藝術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某種程度上也決定了其書法作品的具體面貌。

二、書法作品分類及技法分析

關于袁克文書法作品的研究，目前局限于作品集搜集。如陳旭鵬主編《袁克文書法集》[13]收錄袁克文書法作品65組件，作品收錄以行楷書為主，涵蓋篆、隸、楷書。該書沒有對袁克文的書法作品進行歸類，也沒有對其書法作品風格進行分析。張宗海主編《近現(xiàn)代河南書畫名家作品選集》[14]，選錄袁克文書法作品3組件。

關于袁克文書法作品的分類研究亦較為欠缺。尤其對袁克文的人生、性格分析較少，沒有充分援引其大量書法作品，缺乏對袁克文書法作品的綜合分析，沒有探究其書法風格法源，更沒有述及袁克文在民國書法史上的地位。如駱海燕《民國四公子之袁克文書法藝術探析》[15]，認為袁克文的書法是其性情和心態(tài)的寫照，其作品章法取勢開張，結體內宮寬博，用筆恣肆，初學顏真卿，而得益于金石碑帖為多。許宏泉《瀟灑出塵佳公子——袁寒云》[16]一文談及袁克文重篆隸書的學書觀點，認為袁克文的行楷書以顏真卿晚年敦厚書風為基礎，并參以六朝楷法、北魏墓志菁華，結字打破常規(guī)，其書法有許多“書家”所不及的審美意趣，然尚未被書史研究者所關注。該文所引圖片僅兩幅，所述觀點亦未展開論證。朱浩云《才氣橫溢 風流倜儻——民國袁克文其人其事》[17]，述及經(jīng)袁克文鑒藏過的字畫及題跋文字。王貴忱《袁寒云的書法及其軼事》[18]認為袁克文的書法五體兼擅，鐵線篆尤妙，楷書得力于顏真卿為多。

袁克文 楷書 《浣溪沙二首》中堂選自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袁克文書法集》

在袁克文的書法作品中，對聯(lián)占大部分，其中以行楷書、行草書對聯(lián)為主，其次是楷書和篆隸書作品。袁克文的日記和古籍收藏等題跋文字以小字為主，多為小行楷，屬于日常書寫，這種書寫非“書法藝術”類書寫，其書寫水準不及前者，不過更能展現(xiàn)袁克文日常書寫的本色面貌。

袁克文 楷書 《壬戌癸丑》聯(lián) 選自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袁克文書法集》

袁克文 楷書 《音律儒玄》聯(lián) 選自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袁克文書法集》

本文把袁克文的書法分為楷書、行楷書、行草書、篆隸書四個部分，袁克文各種書體的風格、法源皆從傳統(tǒng)技巧而來，行楷、行草書成就最大，是民國以來碑帖結合書風的延續(xù)。統(tǒng)觀袁克文的書法，他用筆以鋪毫為主，大膽果斷，沒有絲毫猶豫，線條質量極高，這種線條既有碑學厚重老辣的一面，又有帖學流暢優(yōu)美的一面。這種線條與年長袁克文十一歲的于右任（1879—1964）先生之書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其用筆內涵是一致的。雖然沒有材料顯示袁克文與于右任有過直接書法交流，但二人的書法在線條內容上是一脈相承的，這種脈絡即是清代以來碑帖結合的演變趨勢。從其大量行楷書的結體來看，即使袁克文的楷書從顏真卿而來，我們仍然不難看出，在很多字形的結體上，特別拐角的搭接處，有大量碑學書法的痕跡存在。

袁克文的楷書功底是顏真卿和歐陽詢楷書，并在二者的基礎上寫出了自己的面貌。袁克文的楷書是其行楷書風格產(chǎn)生的基礎，眾所周知，楷書快寫出現(xiàn)連帶筆意，就會出現(xiàn)行楷書的面貌。袁克文對顏真卿、歐陽詢二者筆法、結字特點進行了融合，并吸收了魏碑楷書的筆法、結體，最終形成自己用筆凝重，結體寬博、峭拔，又兼具輕盈靈動的風格特點。如楷書《浣溪沙二首》中堂，該幅楷書糅合歐、顏，線條的粗細、提按明顯，來自顏真卿楷書，而結字重心往往靠下，又出自歐陽詢楷書，粗重線條鋪毫為主，有些字又夾雜篆隸書的筆法、結體（如第一行“艸”字，第七行“五”字），整體上筆意連帶較多，較之顏真卿楷書，書寫性更強。袁克文的楷書對聯(lián)也是如此，如《壬戌癸丑》《音律儒玄》聯(lián)，此兩聯(lián)用筆厚重，鋪毫使得線條粗重有力，而細筆畫和牽絲又顯得輕盈靈動。《壬戌癸丑》聯(lián)，風格不局限于某家，而以融合面貌出現(xiàn)，其中上聯(lián)“之”字為顏書筆意，而“秋、坡、丑、春”四字有明顯的歐書結體痕跡，“東、軍”二字取魏碑結字、筆意，“戌、坡、蘭、亭”四字又連帶明顯，結體與古人合而不離，其中“亭”字末筆及空間處理極為精彩。《音律儒玄》聯(lián)則糅合顏書與魏碑，看似以顏真卿楷書面貌為主，實則魏碑結體、筆意甚濃，如“酒、儒、史、始”四字的轉折搭接處，皆是魏碑的轉折法度，粗筆畫用筆鋪毫為主，雄厚有力，又不乏牽絲連帶，節(jié)奏感較強，“壯、玄、文、史、太”五字皆重心偏下，有較強的歐書結字特征。袁克文的楷書大致如此，他主要取法顏真卿，糅合歐陽詢及魏碑楷法，并加強連帶關系，用筆上果斷鋪毫，氣勢極強，很有感染力。

袁克文 楷書 《頗得不知》聯(lián) 選自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袁克文書法集》

袁克文 篆書《其人一客》聯(lián) 選自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袁克文書法集》

袁克文的行楷書、行草書代表其書法的主要成就，較之其楷書，袁克文的行楷書、行草書的書寫性、節(jié)奏性都更強。袁克文的行楷書、行草書，法源出碑入帖，既有碑學線條凝煉厚重的特點，又有帖學潔凈流暢的感覺，法度技巧從古人書法傳統(tǒng)而來又頗具個人風格，是清末民初以來碑帖結合的一個成功典型。

袁克文 行書 《十有百無》聯(lián) 選自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袁克文書法集》

袁克文 行書 《驊騮梅柳》聯(lián) 選自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袁克文書法集》

縱觀袁克文的行楷書，大抵是他楷書的快寫，而他的行草書，又源自他行楷書的快寫。這說明袁克文的行楷、行草與其楷書是一脈相承的。我們知道，行楷書特別是行草書書寫，與楷書在筆法、結體上大有不同，特別是在大字書寫方面，更是方法迥異。袁克文之所以能輕松把其楷書書寫拓展到行楷書、行草書書寫上，與其一貫的用筆鋪毫和摻雜魏碑結體有很大關系，此兩點皆能使字的筆意雄強，結構緊而不散。如楷書《頗得不知》聯(lián)、《山水性情》聯(lián)、《十有百無》聯(lián)，其筆畫之間的筆意連帶程度依次加強，《頗得不知》聯(lián)除“趣”字顏體意味較濃之外，其余數(shù)字皆魏碑筆法較多，“頗、不、知”三字重心下壓，“湖、城”二字增加筆畫之間的連帶，行書筆意較濃。《山水性情》聯(lián)則全以自家面貌出現(xiàn)，除“己、言”二字稍見顏意，“忘”字稍見褚意外，其余多以碑派筆法、結構行之，筆畫之間牽絲雖不多，但書寫的節(jié)奏性極強，筆畫之間的內在邏輯關系交代得非常清楚。《十有百無》聯(lián)則行書意味進一步加強，“有、九、輸、天、無、可、眼”七字皆有牽絲連帶筆畫出現(xiàn)是作大部分字已經(jīng)不屬于楷書的范疇，而可歸之為行書，其粗重筆畫闊筆直書，上下字之間的粗細、收放關系，左右字之間的大小、粗細、收放對比安排得極為精彩，特別是“無”與“有”、“一”與“九”、“可”與“輸”、“中”與“下”之間的對比關系，顯示出袁克文在把握對聯(lián)書寫方面高超的駕馭能力。

袁克文 楷書《山水性情》聯(lián)選自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袁克文書法集》

袁克文的行草書基本上是其行楷書的進一步快寫、連帶，在技法上與其楷書、行楷書高度一致。如行書《夢后酒醒》聯(lián)，袁克文把其行楷書寫快就會出現(xiàn)這種面貌，類似風格是袁克文行草書的本色面貌，已脫離古人家法形成了自己的筆墨語言。1927年，袁克文在《北洋畫報》登出的“寒云賣字”廣告顯示其行書價格最低，也是這種因素所決定的。行書《驊騮梅柳》聯(lián)則連帶更多，以至于出現(xiàn)了草書的筆意、結構，特別是“騮”字右下部“田”的方框已寫成圓轉筆畫，“路”字左側下部也已簡寫成兩橫。是作因為書寫速度較快，牽絲連帶極多。袁克文行書《梅真索書》橫幅，部分字形則又參入米芾、王鐸的結體特點，如“散、衢、醉、華”四字，但從整體上看，該作大部分字形仍然是袁克文行楷書快寫產(chǎn)生的變化狀態(tài)，與前述楷書、行楷書特點一脈相承。

袁克文的篆隸書面貌多樣，雖不是其主要創(chuàng)作方向，亦取得相當?shù)某删停c其主張學習書法當首重篆書的觀點一致。袁克文的篆書取法鐵線篆、秦詔版、石鼓文等，皆能深入古人筆法。袁克文臨《秦詔版》，線條平闊直書，少有提按，枯筆蒼潤有力，轉折處方正為主，更顯詔版書法精神。《其人一客》聯(lián)為袁克文小篆對聯(lián)，取法鐵線篆，線條內部多有提按變化，內涵豐富，轉折處圓轉有力，結體準確，頗得玉箸篆神髓。此作題款庚午年為1930年，離袁克文去世僅不到一年時間，是其小篆作品的精品。相較于大篆，袁克文的小篆更高一籌。

袁克文的隸書取法《禮器碑》《張遷碑》等碑及清人伊秉綬，善用異體字造型，尤喜用“點”。如隸書《焚香抱膝》聯(lián)，線條平鋪直書，行筆多有內在方向的細微轉變，與伊秉綬隸書線條的一味平鋪又有不同，其多用圓點受伊秉綬隸書的影響；從結體上看，“香、抱、膝、長”四字，中宮松，重心下沉，與《張遷碑》等漢碑的結體風格一致。除此類風格以外，袁克文的隸書取法《禮器碑》的更為常見，款題乙巳年為1905年，為袁克文25歲所書，下筆、章法較規(guī)整，風格宗《禮器碑》，但不純粹，受清人隸書影響較大，有些線條怯弱；袁克文后來的此類隸書，雖然在線條上剛勁起來，但用筆提按過甚，書寫速度過快，又多摻雜楷書結體的影子，不似前者成就之高。

袁克文一生收藏金石、碑帖、拓片、古籍豐富，有大量的書法題跋文字，這些題跋文字除了本身就是書法作品以外，還富含各種信息，其中不乏對書法的認識。袁克文的題跋文字書法風格多樣，屬于工具性的書寫，與其專門書寫的書法作品相比，一方面二者具有技巧的相通性，另一方面其書寫性也更加自然。李德龍等編《歷代日記叢鈔》第182冊收錄袁克文《寒云日記》[19]影印本，以小行楷書寫成，涉及袁克文收藏的拓片、錢幣文字。韋力編《古書題跋叢刊》第30冊收錄袁克文《寒云手寫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種》[20]影印本，以小行草書寫成，首尾有其師方地山題識，可窺其日常書寫之一二。由于此類書作在技法上不及前述作品，此處暫不詳細論述。

袁克文論書首重篆書，認為篆書是其他諸種書體之本。他提倡學習書法應追本溯源，隸書、章草、六朝楷書都應涉獵。這與袁克文的書法實踐是一致的，他的書法不論楷、行、隸、篆，用筆多大膽鋪毫直書，線條沉穩(wěn)有力，在筆法上得益于篆書書體的深入。袁克文在《篆圣丹翁》一文中曾論述過其時的篆書，他認為老輩中只有吳昌碩的篆書深得《石鼓文》之精髓，而其他則扭捏作態(tài)，去古甚遠，未得古人之旨[21]，可見他對篆書的理解遠在時人之上。

結語

袁克文的書法是清末民國以來碑學書法延續(xù)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他的書法作品五體兼?zhèn)洌㈦`、楷皆嚴密而有法度，尤其是行楷書，在前人的基礎上又有創(chuàng)新，書寫性極強。長時間以來，由于各種因素，袁克文的書法成就被低估。

袁克文極擅長行楷書書寫。從線條來看，袁克文的行楷書一方面用筆厚重凝練，繼承了清末以來碑學書法用筆的精華；另一方面，其線質又潔凈勁健，富有彈性，具備帖學書法的特質，可以說很好地把碑與帖的用筆方法結合在一起。這種書法線條在民國書法史上具備一定的典型性，與其時間相當?shù)臅規(guī)缀醵疾患s而同地追求這種線質，這是民國時期書家的一種“集體無意識”。從結體來看，袁克文的行楷書一方面得益于其青少年時期學習顏真卿、歐陽詢的楷書功底，這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袁克文行楷書的用筆方法；另一方面，與其性情也有相當?shù)年P系，袁克文出身宦門，卻未以功名為意，自比曹子建，才氣逼人，他的字結體峭拔，擅用異體字造險造奇，這既是袁克文的性格使然，又是袁克文為藝刻意追求的結果。

袁克文的篆隸書和楷書亦入古極深，非同時期“孟浪者”可比。尤其楷書，在融合顏真卿、歐陽詢以及魏碑楷書的基礎上自出新意，不讓古人。

袁克文出生在清末，主要活動于民國初年，他的書法藝術對同時期及其后的書家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挠绊懀@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篆書線質和行楷書結體方面。這種篆書線質上承晚清，而又啟后，影響深遠，如陳巨來、張志魚作為袁克文的弟子，在篆書尤其是篆刻方面取得了較高的成就。此外，在民國行草書的發(fā)展中有一條脈絡即是沿著袁克文這種風格越走越遠，他們共同的特點是書寫性極強、線條質量高、書寫速度快，但是結體直接從楷書而來。

注釋：

[1]“寒云”一號源自北宋王晉卿《蜀道寒云圖》，袁克文曾得之，也與其偏愛《千忠戮·慘睹》相關。

[2]梁經(jīng)業(yè)，馬茂軍.袁克文生母考[J].安康學院學報，2017(6).

[3]王忠和.袁克文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9.

[4]另三人為陳三立、譚嗣同、丁惠康。

[5]李劍亮.民國詞人袁克文及其《洹上詞》[J].浙江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4).

[6]另三人為華世奎、孟廣慧、趙元禮。

[7]王忠和.袁克文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181.

[8]王忠和.袁克文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181.

[9]王忠和.袁克文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181.

[10]丁小明.袁克文致錢芥塵信札五通考釋[J].文獻，2015(6).

[11]王忠和.袁克文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185.

[12]王忠和.袁克文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210.

[13]陳旭鵬，主編.袁克文書法集[M].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

[14]張宗海，主編.近現(xiàn)代河南書畫名家作品選集[M].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13.

[15]駱海燕.民國四公子之袁克文書法藝術探析[J].收藏投資導刊，2015(13).

[16]許宏泉.近三百年學人翰墨·民國卷[M].北京：中華書局，2013.

[17]朱浩云.才氣橫溢 風流倜儻——民國袁克文其人其事[J].東方收藏，2014(4).

[18]王貴忱.袁寒云的書法及其軼事[J].收藏·拍賣，2004(3).

[19]袁克文.寒云日記[G]//李德龍，等.歷代日記叢鈔.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182.

[20]袁克文.寒云手寫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種[G]//韋力.古書題跋叢刊.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30.

[21]陶拙庵.“皇二子”袁寒云的一生[M].香港：香港大華出版社，1975: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