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小琳 劉琰
審美標準是衡量書法作品審美價值的尺度,但是由于邏輯悖論和觀念差異的存在,當代書法審美標準的研究一直處于相對停滯的狀態。盡管學界先后開展了數場關于書法審美標準的大討論,然則無論是就當代書法究竟應不應該確立統一的審美標準,還是就當代書法審美標準的生成機制而言,乃至當代書法的審美標準具體是什么的問題,學者們幾乎很難有相同的看法,甚至存在截然相反的意見。每位學者對書法審美標準的原始認知不同,所側重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自是不盡相同。這樣的結果,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學術的繁榮,可是又恰恰體現出目前學者對于當代書法審美標準問題的研究依舊處于起點之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然而展覽時代書法評價的廣泛展開又使審美標準的確立顯得尤為迫切。
自然是順應萬物發展規律,隨物賦形,不違背常理的存在,而平淡則是一種簡遠質樸、清新恬淡的意境。“平淡自然”是宋代文人極為推崇的藝術審美標準,對繪畫、詩詞、文章皆堅持“平淡為美,自然為真”的審美主張,書法亦然。對于大多數宋代書家而言,“平淡自然”不僅是自我書法實踐的指導思想,更是品評前人與同代人書法優劣的審美標準。
視“平淡自然”為審美標準的宋代書家以蘇軾為典型。蘇軾在書法實踐中主張“信手自然,動有姿態,乃知瓦注賢于黃金”[1],“自然蕭散,無有疏密”[2]。他認為順應事物的客觀規律,不事雕琢巧飾方能“紋理自然、姿態橫生”[3],創作出最佳的作品。而對書家書法作品的價值判斷,蘇軾也依然堅持以“平淡自然”為標準,他推崇智永書風,稱贊“永禪師書,骨氣深穩,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4]。米芾同樣以平淡自然為審美標準展開其書法價值判斷,他批判唐人楷書刻意經營,有違自然之理,缺乏生動性,直指“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5];認為“顏真卿學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無平淡天成之趣”[6];駁斥蔡襄書風“如少年女子,體態嬌嬈,步行緩慢,多飾繁花”[7]。這些觀點皆是米芾在“平淡自然”審美標準作用下的思想產物。除卻蘇軾和米芾,諸多宋代書家對書法美的判斷也多以是否達于“平淡自然”為依據,如姜夔在《續書譜》中明確指出“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態,不以私意參之耳”[8],他認為正是魏晉書家對文字自然規律的遵守才使得魏晉書法成為中國書法史上的高峰。董逌亦主張“書法要得自然”[9]。宋人以“平淡自然”為書法審美標準,破除了性情抒發和書寫技巧之間的對立,凸顯了書家的主體價值。
與“平淡自然”相對的怪異夸飾之風也就自然成為廣為宋人所反對的審美標準。米芾將“丑怪”視為劣書的標志,常以是否“丑怪”為標準來品評前人書作,如其認為“裴休率意寫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10]。他批判張旭、懷素的草書只是作龍蛇鬼怪之狀,以夸張的形式呈現,稱“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11]。對于旭、素二人的草書,蘇軾亦持批判態度,認為:“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鍾,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謝家夫人淡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12]由此看來,蘇、米二人對于這種夸飾之風可謂反感至極。米芾曾言:“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13]這不僅是對書法實踐的要求,也是書法審美的重要評判標準。在自然狀態下書寫,自會生發天真趣味,無須為了求新求異而故作姿態。米芾所欣賞的“三”字形態便是如此,“三字三畫異,故作異;重輕不同,出于天真,自然異”[14]。如果刻意夸飾,便易形成怪異之風,有違自然質樸的天性,反而降低了書作的藝術品位,反過來以之進行書法價值判斷也依然成立。
范溫在《潛溪詩眼》中提出“韻,美之極”“有余意謂之韻”的見解。“韻”即不流于世俗,強調“象”外之意,“味”之無盡,與生命之氣凝合并顯發之。宋人論書多繼承晉人“風骨”,并在其基礎上提出“風神”“神氣”概念,如姜夔指出:
風神者,一須人品高,二須師法古,三須筆紙佳,四須險勁,五須高明,六須潤澤,七須向背得宜,八須時出新意。自然長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澤之癯,肥者如貴游之子,勁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如醉仙,端楷如賢士。[15]
沈括主張“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16]。蔡襄則言:“學書之要,唯取神、氣為佳,若模象體勢,雖形似而無精神,乃不知書者所為耳。”[17]此處的“風神”“神會”“神氣”等表達的正是宋代文人書家對“韻”的追求,無論是以“美女”“醉仙”“賢士”所做的比擬,還是對“精神”的崇尚,說到底皆是在強調筆墨之外的“韻”。“韻”在宋代書法審美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其中首推意韻高雅。
宋人常用意韻高雅與否來評判書法的優劣,如李之儀稱贊米芾書作“回旋曲折,氣古而韻高”[18],歐陽修稱贊杜衍“言無俗韻靜而勁,筆有神鋒老更奇”[19]。在宋代,最喜以“韻”為審美標準進行書法價值判斷的人物當屬黃庭堅,正如劉熙載所言:“黃山谷論書最重一‘韻’字,蓋俗氣未盡者,皆不足以言韻也。”[20]書作高雅意韻的獲得必定以絕塵去俗為基礎,黃庭堅主張作書要摒棄塵埃俗氣正是這個道理。他追求清新脫俗,韻味深遠,并以之作為判斷書法優劣的標準。黃庭堅推崇顏真卿書法的理由便是“甚妙于用筆,不好處亦嫵媚,大抵更無一點一畫俗氣”[21]。他認為顏真卿書法意韻超俗,于繩墨之外尋求新意,稱贊顏氏“《蔡明遠帖》,筆意縱橫,無一點塵埃氣”[22]。有無塵埃氣成為黃庭堅書法審美的重要價值尺度,評價蘇軾書法也不例外,他曾贊美道:“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能書者數家,雖規模古人,自有長處。至于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謂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與也。”[23]“觀其少年時字畫已無塵埃氣,那得老年不造微入妙也。”[24]在黃庭堅眼中,蘇軾書法的絕妙之處便是不囿時俗,意韻超然。不只黃庭堅論書尚意韻高雅,反塵埃俗氣,崇寧三年(1104)宋徽宗興復書學時提出的書法考核標準也明確以“氣清韻古,老而不俗”[25]為上。朱長文亦在《續書斷》中說:“杰立特出,可謂之神;運用精美,可謂之妙;離俗不謬,可謂之能。”[26]在朱長文看來,去俗是書法作品進入藝術范疇的基礎。“韻”與“俗”在宋人的書法審美中總是相對而生,書法作品若要氣韻高古,必然絕無塵埃俗氣,是否超世絕俗能有余韻也就成為重要的書法審美標準。
“法”既是書法創作的規律性技巧與方法,又是約束力的體現,使書法實踐不至隨心所欲、任意而為。
宋人對“法”的態度因明清時人“宋尚意”思想廣泛傳播而遭到世人誤解。后人多以為宋人無論進行書法實踐還是書法品評總是強調破除法度、恣意揮灑,這種觀點是片面的。實際上,宋人在進行書法品評時,仍以是否守法為重要審美標準。朱長文點評李邕書稱:“邕書如寬大長者,逶迤自肆,而終歸于法度,能品之優者也。”[27]李邕書法為“能品之優”的理由在朱氏看來便是“終歸于法度”。沈括認為:

蔡襄 行 書 澄 心堂紙帖 臺 北故宮博物院藏
世之論書者,多自謂書不必有法,各自成一家。此語得其一偏。譬如西施、毛嬙,容貌雖不同而皆為麗人,然手須是手,足須是足,此不可移者。作字亦然,雖形氣不同,掠須是掠、磔須是磔,千變萬化,此不可移也。若掠不成掠、磔不成磔,縱其精神筋骨猶西施、毛嬙,而手足乖戾,終不為完人。楊朱、墨翟賢辯過人,而卒不入圣域。[28]
沈括用西施、毛嬙、楊朱、墨翟作比亦是為了強調堅守法度與規范的重要性。“意”與“法”本相互牽制、相輔相成,“意”凸顯的是書家對主體思想、精神的追求,對自然書寫狀態的向往,而法度則更強調一種規范的秩序客觀的規律。宋人很好地認識到這一點,他們對書法美的判斷并非一味以抒情達意為旨歸,也以是否遵循法度規范為標準。
但是,宋人雖以遵循法度規范為重要書法審美標準,并不意味著束于法度,相反卻極力反對拘泥于法。董逌、章惇主張:
書法要得自然,其于規矩權衡各有成法,不可遁也。至于駿發陵厲,自取氣決,則縱釋法度,隨機制宜,不守一定,若一切束于法者,非書也。[29]
學者須先曉規矩法度,然后加以精勤,自入能品。能之至極,心悟妙理,心手相應,出乎規矩法度之外。無所適而非妙者,妙之極也。由妙入神,無復蹤跡,直如造化之生成,神之至也。然先曉規矩法度,加以精勤,乃至于能,能之不已,至于心悟而自得,乃造于妙,由妙之極,遂至于神,要之不可無師授于精勤耳。[30]
他們都認為不遁于法且能出乎規矩法度之外者方為書之上乘。后人“宋尚意”的評價實則是過分強調了宋人在反拘泥于法的審美標準指導下開展書法實踐時的“意忘工拙”,放大了宋人將寫字當作排遣壓抑、安頓內心的休閑游戲之事的一面,將“反拘泥于法”簡單理解為“反法”顯然不符合歷史現實。
陳方既先生曾總結道:“藝術貴難,難不在技巧,而在胸次。藝術風格都是主體道義、修養、情性所孕化的審美要求的反映。”[31]宋人發乎性情又止于禮義的人生態度使其形成了尚平淡自然、反怪異夸飾,尚意韻高雅、反塵埃俗氣,尚法度規范、反拘泥于法的書法審美標準,不僅追求外在形式的美感,更強調創作主體內在情、性、志的抒發,深刻體現了中國書法的意象性。
當中國書法進入新時代,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動和思想潮流的變遷,它以新鮮的色彩適應著新的時代觀念,展現著當今時代的精神風貌。隨著西方文化的強勢沖擊、書法精英品質的喪失、大眾書寫工具的改變、書法教化倫理功能的弱化、書法展示方式的變化、書法實用性的降低、高等書法教育和書法藝術市場的發展,當代書法所處的生態環境相較于宋代發生了極大變化。但是其作為一門意象藝術的本質屬性始終未曾改變,宋人在凸顯書法藝術的意象性時所表現出的對法的態度,對自然與意韻的崇尚,對俗氣與夸飾的駁斥,依然可以為當代書法審美標準的確立提供參考。
注釋:
[1]蘇軾.題魯公書草[G]//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2178.
[2]蘇軾.書若逵所書經后[G]//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2207.
[3]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G]//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1418.
[4]蘇軾.書唐氏六家書后[G]//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2206.
[5]米芾.海岳名言[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60.
[6]米芾.海岳題跋[G]//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2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234.
[7]米芾.書評[G]//曹寶麟.中國書法全集:第37卷.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2:546.
[8]姜夔.續書譜[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84.
[9]董逌.廣川書跋[G]//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137.
[10]米芾.海岳名言[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60.
[11]米芾.張顛帖[G]//曹寶麟.中國書法全集:第37卷.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2:86.
[12]蘇軾.題王逸少帖[G]//蘇軾,著.王文浩,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1342.
[13]米芾.海岳名言[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62.
[14]米芾.自敘帖[G]//曹寶麟.中國書法全集:第37卷.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2:272.
[15]姜夔.續書譜[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92—393.
[16]沈括.夢溪筆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07.
[17]蔡襄.論書[G]//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50.
[18]李之儀.姑溪居士論書[G]//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74.
[19]歐陽修.答杜相公惠詩[G]//歐陽修全集:第12卷.北京:中華書局,2001:199.
[20]劉熙載.藝概[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707.
[21]黃庭堅.山谷論書[G]//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69.
[22]黃庭堅.山谷論書[G]//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62.
[23]黃庭堅.山谷題跋[G]//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687.
[24]黃庭堅.山谷題跋[G]//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700.
[25]脫脫,等.宋史:第157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6]朱長文.續書斷[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20.
[27]朱長文.續書斷[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41.
[28]沈括.夢溪筆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206.
[29]董逌.廣川書跋[G]//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137.
[30]張邦基.墨莊漫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5:112—113.
[31]陳方既.中國書法美學思想史[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9: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