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刁斗宣布:哥們兒再有幾天滿六十歲,馬上就吃養老金啦。起初,在場的幾位大神以為這不過是妄語誆言,轉而一經粗略推算,立馬唏噓不已:這歲月是在飛嗎?咋連刁斗都花甲了?這歲月還真就是飛,身后拖著一張大網,把世上之人一網打盡。到頭來,網里人彼此看看一張張霜打的老臉,只能感嘆歲月的殺豬刀可曾饒過誰?奇怪的是世間過往,凡事也有例外,比如這刁斗就是漏網之魚。都這歲數了,渾身卻看不出時光流水的蹂躪,額上沒長地壟溝,腹部沒起啤酒肚,人家也沒去健身房,沒練背闊肌,沒練肱二頭肌,后身板子竟保持著幾分迷人的“倒三角”;而且針對頭頂的荒涼,某一天竟斷然做了徹底清理,歸入禿頭黨轉而成潮男,跟中年油膩男也劃清了界限。并且,他那雙標志性的小眼睛照舊爍爍炯炯,時時閃出狡黠和智性的光亮,還夾帶著一些暖人的東西,這無疑又有著別樣的魅力,散文大咖原野就曾戲謔地夸他:看看,整個一副男版蒙娜麗莎的樣貌!
說他逆齡生長,他可不以為然,聲言身體是用來干活兒的,就算老抽巴了,能干活兒吃累,那也算好家伙。想當初他歲數已經一大把了,心血來潮要學開車,考下駕照后,幾腳油門踩下去就上了癮,長途駕駛成了最愛。他先載著媳婦揀遠道跑了趟云南。彩云之南,那個美呀!可在刁斗那里美也是白美。他不像大多數人那樣熱愛大自然,無論山水還是草木,雄奇抑或柔媚,對他來說既不動心,也不吸睛。他把孤獨的內心領地,永遠留給自我的感受和思想。他開著快車,不圖看景,光感受那嗖嗖的風聲。飛奔的速度,抽象的遠方,這些才讓他真覺得爽,在速度中,內心激昂地回放和修正著他的奇思妙想。他曾約上朋友去跑歐洲,十個國家全用汽車輪子骨碌。他還載上老母親,在沈陽與海南島之間,一次又一次地飛馳往返。刁斗夫妻屬丁克一族,性情斯文溫婉的老母親,便把對第二代和第三代的兩份疼愛合并成一份,都給了他;而他還給老母親的,則是在孝敬之上又附加了一份那富余出來的對兒女的嬌寵。娘倆相互對望,彼此咋看都得勁。老媽將自己的耄耋老身,信賴地交付在兒子的車后座上,從地理版圖的大東北直到南方盡頭,一跑就是幾千公里。老媽怕兒子長途行駛寂寞犯困,就給他一路背誦唐詩。老媽音色天生甜細柔美,宛如少女: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柔柔軟軟的清詞麗句,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叮咚咚撒了一路。可也許,對于提振精神,刁斗仍覺得不夠勁吧,如果老媽誦讀的不是唐詩,而是卡夫卡一類現代派大師的名言金句:世界和我的自我,在難分難解的爭執中撕碎了我的軀體……啊呀,那一路上可就更拉風了!
其實平時在家,沒有孩崽兒的嬉鬧和拖累,日子無比清閑爽利,老媽很喜歡跟兒子扯家常,可總是扯著嘮著,不知不覺中刁斗就搶了老媽的戲,轉換成了一場他個人的演講。刁斗是個書簍子,肚里有貨,經綸滿腹,一哈腰學問都會掉到地上,擁堵感也確實需要他不時地往外倒倒。刁斗的作品,不僅在外面頗有一些崇拜者,在家里,老媽和媳婦對他也滿心崇拜。但媳婦在單位當個頭頭兒,腦子老被一攤公務占著,而閑著的老媽,眼神就樂意隨兒子轉,即便嘮不成家常,轉而聽兒子縱論天下,也另有樂趣,有時聽到關鍵處,還會拿出小本記上幾筆。除了講,刁斗還留課后作業般常給老媽列出必讀書目或者文章。這些書和文章,大多是依照他的趣味選出來的,比較現代或者激進,雖然對一個老者來說閱讀艱澀難懂在所難免,但戴著花鏡的老媽竟能一頁不落地耐心啃完,每每讀畢都說,真好。
刁斗認為讀書育人,春風化雨,對一把年紀的老者也是一樣。可日久年深,他發現自己的努力成效不大,老媽該熱愛唐詩還熱愛唐詩,該體制化思維還體制化思維,老詞、老思想都沒大改觀,與自己的語境仍然不大容易運行上同一個頻道。母子的這番互動過程,只能算是行為藝術,刁斗得出的結論是:改造人其實沒有可能。當然了,這并不影響他繼續疼愛自己的母親。
母親對兒子,從小就操碎了心。半個多世紀前,兒子才六七歲或七八歲,身為少婦的老媽就逼著刁斗背唐詩。黃金年齡的媽媽教他唐詩,卻沒有半點黃金的感覺,因為那年頭,正逢非常時期,出身不好被清理出教師隊伍的媽媽下放在一個小鑄造廠,整日兩手硬繭、一身鐵銹地清廢渣、搬鐵錠,她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利用三班倒那有限的休息時間,幾乎偷偷摸摸地,對兒子開始人文教育的。可外面的世界對人影響太大,用摧殘肉身和奪命來狂歡,這份刺激,對小刁斗的吸引足以勝過唐詩宋詞,他竟以為滿街的土匪流氓才是世界的本相。與此同時,發生在他家里的兩件事情,又進一步強化了他的認知。一件事是說話咬鋼嚼鐵、處事胸有韜略的姥姥,有一天突然拿起斧子,奮力劈爛了家中幾件漂亮的紅木家具,然后把劈出的碎木填進了爐膛;接著,姥姥又領著他,急匆匆來到北陵大河的橋上,像干什么壞事那樣東張西望之后,果斷地拿出藏在包袱里的一個匣子,從橋上猛力投入河中。刁斗認得,這是姥姥的首飾盒子,姥姥一直說以后一旦缺吃少穿了,拿出一件,就可以解除全家的困頓。可現在為什么好端端地要丟棄它呢?眼看沉甸甸的百寶箱向橋下墜去,初通世事的小刁斗卻仿佛驀然開始了向上的生長。一兩年后,另一件事再次以毀滅人價值觀的方式,幫助了刁斗的向上生長。一介書生的爸爸本來已經逃過了許多知識分子都蒙受的劫難,可不知在哪件事上,卻惹軍管會的頭頭不高興了,一夜之間,便被勒令離崗下鄉去勞動改造。爸爸怕牽連一家老小,居然想采用和妻子離婚的無奈策略,來保障一雙兒女及丈母娘能留在沈陽。爸爸去農村落戶前夜,把剛剛九歲的刁斗帶進一家餐館,自己斟滿一盅老白干,又給兒子也倒了一盅。爸爸紅著眼睛命令道:“你要像我這樣把它喝了!”爸爸說:“你喝下這杯酒,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我走后,剩下你姥、你媽、你姐和你,家里就只有你是個男人,你要懂得,男人要有男人的責任……”
怎樣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的確是個問題。胡同里那個亂呀,小刁斗想,這些勇猛之人,敢罵敢打,不怕流血,他們不叫男人還啥叫男人。他二話不說沖上街頭,與天天打群架的孩子們,也可以說是小流氓們,同出同進地混在了一起。他雖然人小,可并不是個打醬油的,戰場上下,都表現得有勇有謀。同時,不光打架出手狠辣,二皮臉的品性也得到了磨煉:見到漂亮女孩時,他把小眼睛眨一眨,也敢向人家送去“秋天的菠菜”;還曾將兩只毛衣袖頭抻長做掩護,進商店偷倆雞蛋帶回家去……
就是在這種家內吟詩誦詞戶外為非作歹的撕裂狀態下,刁斗這個情感豐沛的男孩,內心分蘗出一隙亮光,這亮光只豆粒大,卻能搖曳著膨脹,生出誘人的魅惑之感,把他小小的心靈拂弄出許多莫名的滋味與渴望。他腦子里會突然蹦出一些尚不能全懂的詩句和意境,令他的神經一凜一激的。他堅硬的心中居然開辟出一小塊柔軟而慈悲的領地,偶爾獨自徘徊徜徉,竟煞是享受。學校到底還是復課了,但很不正規,那些沒有老師監管的“自習課”,吵成一鍋粥的時候非常多。于是,作為學習委員的刁斗便有了小鬼當家的天賜良機,他平常在課外書上看到的東西,以及在混社會時經歷的東西,夾帶著肚子里的一串串妙語好詞,很快就讓課堂變安靜了,或者說,課堂上只剩下了他的口若懸河滔滔汩汩。這么著講過幾回之后,在一幫打架的伙伴之外,他就又有了些讀書的朋友——這后一些朋友,多半可以讓目光望到日后的生計,望到在空洞口號之外那個人的具體未來。關于個人未來,他們有的說要當個賣豬肉的,有的說要當剃頭匠,有的要開大貨車,可十二歲的刁斗脫口而出的是:當作家!
自從刁斗說出了“作家”,這兩個字在他心里旋即生根。他甚至覺得這顆種子是從娘胎帶出來的,只是一直在沉睡,現在是醒了發芽了。而一經發芽,它就長勢驚人,讀書成了讓刁斗上癮的燒腦游戲,他還真有了鑿壁偷光引錐刺股的那個勁頭。書也似藥,善讀者可以醫愚。讀書使他腦洞大開,十三歲就開始寫詩。一個小孩寫的那也叫詩?充其量是分行的句子。可是他被自己的句子整得亢奮不已,兩只小眼睛炯炯如炬。他又勤奮又高產,一首接一首,寫完就廣泛地往外投寄,紛紛的退稿并沒讓他自卑或氣餒。終于十七歲時,他開始公開發表作品,并且在下一年,因一首三十多行的“長詩”見諸報端而把一家國企大廠的宣傳部部長吸引到身邊,還對他又稱文友又呼知音的。當時,十八歲的刁斗剛剛就讀于那家國企大廠的技工學校,能得到高不可攀的宣傳部部長的禮遇,不免讓他受寵若驚,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那也愛寫詩的部長承諾,兩年以后技校畢業時,他可以不下車間,徑直到宣傳部坐辦公室去。但此時的刁斗,已懂得了志之所趨無遠弗屆的道理,他謝絕了宣傳部部長的好意并從技校退學,轉而考取了北京廣播學院。
大學是一個寬廣的天地,有助于人的自由發展,攻讀新聞專業的刁斗,心底更加澎湃著的仍是詩情。他的詩歌接連見諸報刊,青春的憧憬,理想的眺望,是那個年齡段的必然主題。他的歌詞《腳印》,被作曲家谷建芬看中并譜曲,然后由王潔實謝莉斯這對二重唱的黃金搭檔用通俗唱法演繹了出來。詞、曲、唱的強強相遇,取得的效果是天雷勾地火的一炮而紅,據說當年收錄此歌的八毛錢一張的軟膜唱片,曾發行幾百萬張:“潔白的雪花飛滿天,白雪覆蓋了我的校園,漫步走在這小路上,留下腳印一串串……”一時之間,刁斗的“腳印”踏遍了大江南北。
其實,當滿大街都在哼唱他的校園熱歌時,刁斗已轉身去了別處,只把一個不再回頭的背影留給了歌迷。人類精神的原野上,高峰綿延,一望無際,他在書林里仰望著一座座別樣的山峰:薩特、加繆、卡夫卡、普魯斯特……癡情迷戀,流連忘返。《禮記·中庸》有言:“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這也正是刁斗的寫照,他在腦袋里自覺不自覺地繪制著自己的精神圖譜,他內心洶涌的波濤,有限的詩句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執拗地轉而寫起了小說。
好多年里,刁斗既是宅男又是游俠。他集中精力讀書寫作時,可以連續多天樓都不下,晨昏顛倒不問世事。可一般宅到三個月左右,又是他的一個極限,他又必得起程遠行——倒也不一定非得遠行,近行也行,只要能與按部就班的沈陽生活模式拉開點距離就行,用他自己的說法解釋,就是他喜歡離開的狀態。一般情況下,他的遠行或近行,其目標只指向某個有趣的靈魂,某個好玩的朋友,某個談得來的聊天伙伴,至于看美景、吃美食、覽名勝,對他是沒啥吸引力的。有一年在三亞和朋友聊完天,他余興仍濃,去買返程的飛機票時,對票務人員說:沈陽、寧波、成都,哪兒折扣大出哪兒的票。弄得那個嬌羞的海南妹子神色緊張,好像遇到了精神病患者或者壞人。其實,是寧波和成都都有“聊友”歡迎他去,而恰好那時他手頭有點拮據,需要以盡量節省旅費開支作為選擇的原則,于是他便請天意代他決定:是回家呢,還是持續“離開的狀態”?
刁斗已經出書三十余種,雖然發行量始終不大,但仍然能常常遇到知音,這讓他對藝術力量的神奇和莫測總感受強烈。當初長篇小說《我哥刁北年表》進入香港紅樓夢獎暨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賽圈時,人家工作人員來電話通知,可他對那獎項還一無所知,甚至認為,那肯定是南方口音的朋友在尋他開心。而20世紀90年代,法國一家出版社讀到他的小說后,只在越洋電話里與他半通不通地交流幾句,就表示要連續五年為他出書五部,以至于五年后,手握五種樣書的他仍要懷疑,這法國人的一諾千金是不是童話。而前幾年,他的英文小說集在英國出版后,被大名鼎鼎的《衛報》推舉為年度最佳,這更讓他堅信,文學能打動千差萬別的各色人等,靠的只能是藝術品質,而非社會學政治學的獵奇紛爭。
在刁斗的每部作品里,無論是《圣嬰》中作為圣嬰宿主的盛英、《我哥刁北年表》中的精神漂泊者刁北,還是《回家》中的意義消解者“我”……幾乎都有他自己的影子,其靈魂都帶有他自身正向或者反向的痕跡。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在寫自己的精神自傳,都是在解剖分析和創造全新的自己。刁斗是有強烈主體意識的作家,創新是他始終的追索,這不僅體現在他作品的形式上,也體現在思想上。在他精力充沛的好多年里,每年他都要完成二十萬字的寫作量,但他卻并不計較是否發表以及獲獎,他最看重的,只是自己在精神上有什么發現。有人說他的作品遠離讀者過于小眾,對此他從來都坦然認可。他并不想跑馬占荒大面積圈地,而只愿用心挖一口深井——從開掘自我著手,細致爬梳,頑強挺進,通過嚴苛的反省,去映現和探索現代人的種種精神困境,去展開對人類自身命運的思考。
作者簡介:
馬秋芬,國家一級作家。先后畢業于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七期(魯迅文學院)、北京大學中文系首屆作家班。曾先后出版長篇小說《陰陽角》,小說集《遠去的冰排》《雪夢》《浪漫的旅程》《馬秋芬小說選》《螞蟻上樹》,散文集《文心流浪》,長卷散文《老沈陽》《到東北看二人轉》《盛京流云》等。曾獲全國第七屆莊重文文學獎、中國第二屆女性文學獎,獲《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頒發的作品獎,多次獲東北三省、遼寧文學獎等。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從1989年起,曾連任四屆遼寧省作協副主席、沈陽市作協主席,現為遼寧省作協顧問,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