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的詩（組詩）

于峰巒上的向田村跟山里娃談詩

旁聽的還有

潤如酥的漫山大霧

而我布下詩的毛毛雨

此時也浸淫桂花杜鵑茶樹杉木紅豆杉

還有青?棕櫚漆樹楠木雛菊

火棘龍膽野蕨菌子和蘑菇

學前班至六年級的孩子

坐成一排排云遮靄罩的小樹苗

一頭霧水也朦朦也朧朧

潛移默化吸收語言的水氣

或像風中搖曳的葉子拼命甩掉水滴

他們原住山巔，比我離天空更近

眼睛就是閃閃發亮的星星

他們的求知欲也更返璞鴻蒙

雖然內心單純如一堆地里的紅薯

或是聒噪的一群幼鳥

渡鴉老鸛喜鵲畫眉貓頭鷹

吃了飯豆小米蕎麥稻谷此刻咽下字詞

更多的是吱吱喳喳的麻雀

幾百種鳴叫，最本真的心聲和弦

這才是動人心旌的音樂和詩歌

突然，朝霞中紅日破空

我看見最高的山頂上有一棵很漂亮的木

荷樹

樹尖站立一只白鷺

在仙游寺遭遇白居易伏案疾書長恨歌

像一只激情難抑的蟬，徹夜不停抖動

仙游寺，子夜伏案的縣尉

在詩的鳴叫中，脫去軀殼

蛻變為語言王國的皇帝

心旌搖曳的恍惚中

眼前的樓觀漸漸灰暗起來

兩個赤裸的靈魂急疾撲進華清池

唐朝的皇帝老兒和貴妃

如同臣民，聽從他文字的調遣

墜落的歡愉和生命欲望

沿著一行行詩的路徑

將一場蹙眉尷尬的離合悲歡演繹為良善

的至愛

神游八極的想象是有邊界的

生活才是文學的最高主宰

欲仙欲死的是人，不是詞

在神啟的精神漫游中

皇帝和妃子的軌跡牽引著他的思緒

他依舊是臣子，如同敬事房的小吏

記下玄宗對愛妃的寵幸

他的命重合了他們的命，雌雄同體

他幻化為明皇和妃子，身體與

心境，忽而拋上云端，忽而跌入谷底

長歌當哭乃至撕心裂肺

在秦穆公之女弄玉與蕭史相愛之地

他的想象也許還摻雜了更遙遠的男歡女愛

好友王質夫說：可歌可泣啊！

何以不早朝，御印是天，天子蓋哪兒

都行

就是蓋到似水柔情時不行

長恨短愛，不過是七律與五言

樂天深于詩多于情，唯有大手筆潤色

愛的灰燼復燃，先帝和娘娘的肉身

方能永生為兩座豐碑

天長長不過情長，鶯鳴草長

仙游寺是原點，手機正涌動一首詩的流量

是樂天創造了皇帝和妃子的傳奇

還是他們的情愛成就了他詩的巔峰

敞亮的唐代，才有此大胸襟

包容芝麻小官鋪排天朝皇帝的糗事

詩不朽，霓裳羽衣包裹的凝脂不腐

天空的銅鏡里，唐明皇楊貴妃正飛升而過

寺院豎立毛體狂草《長恨歌》詩碑

一代天驕手書至半擲筆于地

此恨綿綿無絕期，繃斷的弦，戛然而止

獼猴桃的奇異旅行

掰開，獼猴桃果肉是什么顏色的

是紅心還是翠綠的？

是秦嶺山色或黃河水色

是美玉的深黛還是湖泊的微藍

孩子嘴里清甜細嫩的滋味是哪兒來的？

是飛機汽車和快遞小哥的電動三輪送來的

是媽媽從抖音網購的

二十六個國家的媽媽呀

梳辮子扎馬尾挽發髻剪短發的媽媽

芳香濃郁的風兒從她們的發梢吹過

風是黑色的栗色的金色還是棕褐色的

有的是媽媽從超市里挑揀的

青蔥的指尖上，一個個胖嘟嘟的小淘氣

翠香極品優株是哪里的

是就峪村山溝南向坡發現的

野生了千萬年，詩經的藤蔓栽種于岑參

詩中的院落

天然的維C之王幫人躍出情緒低谷

新西蘭風靡世界的陽光金果

是伊莎貝爾從宜昌姐姐家帶回國的種子

全世界獼猴桃家族都在中國

廣西發現二千六百萬年前化石

兩個孤零零的游子

原生地也在霧渡河

到底是獼猴住進桃里，還是桃懷了獼猴

胚胎

那毛茸茸的水果，它的形狀顏色和大小

與小猴子如此相像

在時間的枝丫上蹦跳

下一秒鐘也許就猝不及防

一陣風，突然吹掉枝頭上雀躍的花

石片在河面劃起水漂，猛地下沉

晶瑩剔透的靈魂，露珠在草尖小憩

片刻安然墜落

冠狀病毒的子彈在飛

生命像毛玻璃一塊接一塊碎裂

下一秒鐘也許就猝不及防

白云比一片口罩干凈

天空和湖泊悠揚層層疊疊的藍

世界還是依著它的秩序運轉

太陽從夜鶯歡快的彈舌音里跳起

響亮的光焰漫過市區的噪聲

除了人，見面惴惴不安

奶牛，綿羊，蛇，它們反而大自在

動物園的獅子與老虎

還有自然界草葉藤蔓樹木和溪流

享受難得的寧靜，疫情與萬類無關

鳥在天上飛，魚在水里游

更能接近造化的磁場

天總會黑，天總會亮起來

而繁星滿空是留給守夜人的

人并不比魚的記憶更長久

塔吊的廊橋前端懸掛一張漁網

日升月落，它一次次交替沉降

固定在那兒，從未挪開

魚不長記性，一尾尾接踵而來魚總是快

樂的，哪怕聽見悲痛的尖叫

它的記憶只有七秒

世界是一張更可怕的互聯網

人粘在網上，卻不掙扎

像一只亢奮的蜘蛛忙不迭吐絲風暴呼喊每一滴水都是滔天巨浪

狂潮也未讓他偃旗息鼓

當波濤退去，只剩幾顆泡沫

之前為之激動的事物都不會泛起一絲漣漪

洋山港自動化碼頭

起初中國人的祖先，拈起小木棍

把算籌移來移去

再后來，橫梁上立一根根豎檔

飛快撥動算盤上的算珠

到現在，岸橋軌道吊，引導車

魔鬼碼頭空無一人

電腦上動動手指，集裝箱

像輕輕移動的積木

龍舟競渡

河面上的水流像倒伏的青草

龍舟昂起的頭，如高頭大馬

策馬揚鞭，凌波的女騎手

正在渡江，乘風破浪的還有鳳艇

與龍舟齊驅于東江之上

颯爽英姿一擊鼓女子，身后十四名橈手又像一條巨蜈蚣

轉舵、劃水，過萬江與道滘

沙田、洪梅，還有望牛墩

鼓聲鑼音不斷，槳片翻飛

萬江被龍舟抬了起來

屈原與五千年鄉愁凌空蹈虛

一路卻熱鬧如搶親

柳葉湖

形似一張鑲嵌著銀邊的柳葉

被半弦新月鍍亮

風吹處，波光粼粼的水面

碎裂為億萬片銀柳葉

窸窸窣窣響個賊白

解把飛絮蒙白鶴，不知天地有白鷺

又似一群群銀魚

呼地竄出湖面

忽兒潛入幽藍的湖底

湖灘上的沙子，晶瑩剔透

像一層層鹽，又像雪粒

它們運自北海的銀灘

湖泊與海，天涯咫尺

碧波之上，另一張精神的銀柳葉

渡我過沅水，越洞庭

扶東風度千山往萬里

飄飄九天而飛躍歐亞大陸

劍河楊柳青青，水流無限

聞郎江上踏歌聲

遙對司馬樓昔日詩豪

我也唱一首竹枝詞

上太陽山見畫家髡殘

見君如見心啊

劉海劉砍樵，狐仙胡秀英

注：常德柳葉湖湖畔的沙子，運自廣西北海銀灘。我獲的劍橋徐志摩詩歌藝術節詩獎，也叫銀柳葉詩歌獎。

【責任編輯】? 大 夢

作者簡介：

楊克，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副主任，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中心主任，云山講座教授。曾獲英國劍橋徐志摩詩歌獎、羅馬尼亞出版版權總公杰出詩人獎、廣西首屆銅鼓獎、廣東魯迅文藝獎、廣東“五個一工程”獎、首屆雙年十佳詩人獎、廣東首屆德藝雙馨中青年作家、廣東首屆特支人才文學領軍人才等國外獎、中國內地和臺灣的文學獎十多種。

獲評“百年百位詩人”“百年新詩代表人物”。出版《楊克的詩》《有關與無關》《我說出了風的形狀》等11部中文詩集、4部散文隨筆集和1本文集，由日本思潮社、美國俄克拉赫馬大學出版社、西班牙薩拉戈薩大學出版社等出版8種外語詩集，作品被翻譯為16種語言在國外發表。

詩文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等400種選本。主編《中國新詩年鑒（1998—2019每個年度）》《﹤他們>10年詩歌選》《給孩子的100首新詩》等。在深圳美術館等舉辦過詩書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