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2年11月17日早晨8點20分,著名作家路遙在西安病逝。朝陽升起的時刻,一位作家最好的創作年華被終止在42歲,天地悲傷動容,北風瞬間如刀。這一年的初冬分外寒冷,以至于作為路遙小說忠實讀者的我,至今都有一團肅殺和凜冽在心頭蜷伏,時不時地蜇疼我、摧殘我。
2007年,延安大學修建路遙文學館。2009年,延川中學修建路遙紀念室。2011年12月3日,路遙紀念館在路遙出生地——陜西省清澗縣王家堡正式開館。一旦走向歷史、經過歲月,作家的作品分量就容易辨識出來、高貴起來。《鴨綠江》1980年第8期、1981年第9期,刊登路遙的短篇小說《賣豬》《風雪臘梅》。現在,這兩篇作品的名字連同發表它們刊物的名字——《鴨綠江》一起,成為路遙文學史展覽的印刷體,精神地站立在路遙紀念館內墻壁上。
1985年初,路遙托友人找到遼寧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主席金河,想調到遼寧工作。為什么?大概是西安作協(大區作協,同當年中國作協沈陽分會一樣,履行省級作協職責)內部有人以為路遙是“文革”群眾組織頭頭,屬于“造反派”被結合進延川縣“革委會”做副主任,寫過緊跟形勢、配合中心工作的劇本……如此等,影響并干擾著路遙。路遙轉不過彎來,他清楚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現,熱血青年,可于人于己問心無愧。他委屈、懊惱,急想調離西安,異地生存。路遙提出三個條件,一是搞專業創作,二是把妻子林達一起調來,三是解決兩間住房。以路遙當年的“文化身份”講,這三個條件合情入理,不過分,落實起來也不困難。所以,金河來不及召開會議協商,先應承下來。知人善任的金河,完全知曉有實力的文學創作人才的稀缺和寶貴,他不想失去這個機會。得路遙者,便得文學“一方天下”。金河沒遲疑,第二天又給路遙寫信,告知他遼寧作協同意,滿足他的三個條件——情真意切,求賢若渴。
在金河面前敢于提條件,路遙憑借的也是“資本”——路遙可用成就來論了。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不僅獲1979—1981年度《當代》文學榮譽獎、《文藝報》中篇小說獎,還獲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1982年發表于《收獲》的《人生》,1983年又獲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在人才輩出、文學景觀異彩紛呈的20世紀80年代,連續兩屆斬獲中國作協專項大獎,不容易。誠然,獲獎僅為一個方面,重要的是路遙的作品給讀者、文壇帶來的影響,以及它們嶄露的洞察生活、人性時所涌現的藝術才華。金河的信,路遙沒有可能收不到;友人的傳達,路遙也不可能聽不到。一兩個月過去了,來還是不來?遼寧作協和金河本人并未收到任何有關路遙“是否”的音訊。不久,金河到北京參加中國作協召開的一個會議,見到西安作協負責人、著名文學評論家胡采,胡采才向金河說明了情況。原來路遙的“問題”得到了澄清,不是“造反派”,無打砸搶、批斗等惡行,組織做出定論。同年,路遙當選為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主動要求來遼寧,最后不了了之,是有些尷尬和難為情,路遙不太好意思向金河解釋,故請胡采代向金河表示感謝和歉意。金河一笑了之,理解,盡管內心有所失落。原來,大作家也有著和常人一樣的“切不開情面”的小小自尊。
假如路遙真的能夠于1985年調到遼寧,住上兩室一廳的房子(或者還大),如己所愿當上專業作家,他還能寫出榮獲茅盾文學獎的《平凡的世界》嗎?答案堅決:肯定。《平凡的世界》熔鑄了路遙大半的生命體驗,青春記憶、鄉土情懷、人生苦難早已化作他周身流淌的殷紅血液,有個出口即是滾燙的篇章文字。假如路遙調到遼寧,新的創作環境——水土能服嗎?陜西有柳青、杜鵬程、王汶石、胡采等著名作家、評論家,近朱者赤啊!盡管遼寧也有馬加、韶華、李云德等前輩作家,但影響力、成就感顯然有差別,遼寧的文化土層更不如陜西悠久、豐厚。從路遙的幾篇散文里,我們讀出了他對柳青、杜鵬程、王汶石等名家的尊崇,以及他們給予的關懷、幫助和指導。作家對作家的影響總是以潛移默化顯示巨大,榜樣的力量總是以光芒普照盡現無窮。
1985年的遼寧文學界也是群星閃爍之時。金河自不必說,鄧剛、遲松年、王中才、達理等已在全國有名。作協換屆、改選、補選什么的,能有路遙“副主席”的“一席”之地嗎?若是路遙不在意這些就好了。一方水土不僅滋養一方人,也容易貽害一方人。作家的精神勞動,是獨自的語言生活,是“單打獨斗”的藝術呈現,所謂“陜軍”“遼軍”的集體主義亮相,是不厭其煩的加法,想把“潰不成軍”(這里的“潰”單指“散漫”)的藝術個體進行臨時集結,成為“總結”“報告”“評論”“書本”的功利性表彰。“個人主義”是實現文學創作理想的標志,中外文學史的每個章節,俯拾即是。路遙深諳此道,才把“專業創作”作為“三個條件”中首要的一個,畢竟“專業創作”在現行文學體制里屬于鳳毛麟角,他要以自己的“這一個”,匯入文學的總體輝煌。作家協會的“專業創作”,時間空間自己自由切換,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當然,意識形態氣候除外。
假如路遙調到遼寧,他“嗜煙如命”的習慣可以改掉嗎?夜以繼日地伏案寫作,煙在提神的過程充當著罪惡的劊子手,罪過。要是路遙在遼寧,戒掉煙癮,或許他的生命在世界上還能多停留三年五載,寫出比《平凡的世界》還要偉大的作品。遺憾,這一切都只能是假設了。路遙在遼寧,有太多的可能和太多的不可能。人——像路遙這樣的作家,有太大的思想和情感活動半徑,天地方圓,難以預測。好在有路遙紀念館,把路遙的清晰文學歷程——終生每個階段的生命成果都保存得大致齊備。路遙的作品,今后還將經歷時間的打磨——人與自然的風吹日曬。
“路遙在創造那些普通人生存形態的平凡世界里,不僅不能容忍任何對這個世界的過去和現在、歷史和現實的解釋的隨意性,甚至連一句一詞的描繪中的矯情嬌氣也絕不容忍。他有深切的感知和清醒的理智,以為那些隨意的解釋和矯情嬌氣的描繪,不過是作家自身心理不健全的表現,并不屬于那個平凡世界里的人們。……這是作為獨立思維的作家路遙最難效仿的本領。”耳畔忽然傳來陳忠實在路遙告別儀式上宣讀自己撰寫的“悼詞”之際低沉、悲傷的聲音,時間為1992年11月21日。
主持人簡介:
寧珍志,職業編輯,中國作協會員,編審。有散文、評論、詩歌篇章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文學自由談》《天涯》《青年文學》《兒童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