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多彩多面的王熙鳳

《紅樓夢》中，寫王熙鳳的筆墨很多。丁維忠先生說，如果沒有鳳姐的話，那么這部書的篇幅就得要去掉二分之一，可讀性會少三分之二。王昆侖先生稱：“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呂啟祥先生認(rèn)為鳳姐生活化，鮮活生動。《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鳳姐是這樣出場的——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yuǎn)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yán)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桃\，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圖/視覺中國

鳳姐人還沒到，笑聲先到，足見她外放的個性。作者還將眾人斂聲屏氣、恭肅嚴(yán)整的樣子放在她的笑聲后面作對比。細(xì)細(xì)看來，外放的不僅僅是她的個性，還有她的外貌。首先，她是被一群人簇?fù)碇M來的，從后房門進來符合管家的身份。并且她的打扮“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那什么樣的裝扮會彩繡輝煌？可以先從配色看，頭頸上的主色調(diào)是金黃色，身上的主色調(diào)是紅配綠以及石青，石青是一種淡灰青色，算是藍(lán)色的一種。我們所熟知的三原色是“紅黃藍(lán)”，三種顏色對比強烈，彰顯出人物張揚的個性。而從配飾來看，金絲八寶攢珠髻，一種說法是發(fā)髻用金絲纏繞珍珠，并鑲嵌瑪瑙碧玉之類的寶石而成，而古代用金銀絲將珍珠穿扭成各種花樣就叫作“攢珠花”；另一種說法，金絲髻其實是一種假發(fā)髻殼子套在真發(fā)之上，明代后期就有金銀絲編的“鬏髻”。當(dāng)時有四大細(xì)金工藝，其中的“花絲工藝”是將金、銀、銅等抽拉成細(xì)絲，再通過堆、壘、編、織、掐、填、攢、焊八種方法，做成各種飾品。據(jù)考證，金絲髻經(jīng)過“制胎造型、花絲成型、燒焊、咬酸（酸洗）等程序后，尚且只是半成品，再經(jīng)燒藍(lán)、提亮，才出來成品”。也有人認(rèn)為這里的“八寶”不是八種寶石，而是一種源于佛教八寶的傳統(tǒng)紋飾，圖形依次為：輪（法輪）、螺（法螺）、傘（寶傘）、蓋（白蓋）、花（蓮花）、罐（寶瓶）、魚（金魚）、長（盤長），他們認(rèn)為王熙鳳的金絲髻上編織有圖案，圖案花紋為八寶。無論哪種說法，都可見其繁復(fù)。而朝陽五鳳掛珠釵則是一支釵上分出五股，每股一只鳳凰，口銜一串珍珠，像是步搖一樣，人一走動珠子就擺，這種珠釵也可見張揚。而她項上是瓔珞圈，瓔珞是連綴起來的珠玉；加上她身上的“百蝶穿花”和“翡翠撒花”的圖案，都可見工藝的繁復(fù)和色彩的喧鬧。

鳳姐有著丹鳳眼和吊梢眉，丹鳳眼是眼角微微上翹，吊梢眉則是眉梢斜飛入鬢的樣子，都可見飛揚意味。加上鳳姐“粉面含春”，笑聲先到，可見她渾身的喜氣，喜氣洋洋不正是老人家如賈母等喜歡的嗎？想必鳳姐出場之處，就像是春天來了，各種熱鬧，各種聲響。作者在寫這一段的時候，用眾人凜冬將至一般的“恭肅嚴(yán)整”來襯托她周身的“粉面含春”，色彩與聲音成就氛圍，整個會客場面頓時多了些熱鬧，而背后隱藏的女管家的“威不露”恰到好處。

作者寫鳳姐的時候，每一筆都是記著她個性的。賈母戲稱鳳姐是“鳳辣子”，周思源先生有個“五辣”觀點，正好說明鳳姐繁復(fù)的性格層次。周先生認(rèn)為鳳姐“五辣俱全”——香辣、麻辣、潑辣、酸辣、毒辣。這五個性格層面是根據(jù)小說不同的時空環(huán)境產(chǎn)生變化的。比如“香辣”就在鳳姐對黛玉噓寒問暖的態(tài)度中，這里面隱藏了她高超的說話技術(shù)——聽起來麻麻酥酥，即使不真誠，但聽她話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這些話背后甚至隱藏著謊言和陷阱，“辣”在科學(xué)領(lǐng)域已經(jīng)被研究證實是一種痛感。就是說鳳姐這個“香辣”，可以讓人明里快樂、背后痛苦。比如黛玉進賈府，她關(guān)心了一長串的事情，根本沒有留給黛玉或者任何人回話的時間，多半是說給賈母聽的，向賈母討香，拿黛玉作筏子。周先生還說，鳳姐的不真誠可以將“香辣”變成“麻辣”，是一種麻痹。比如她對待丈夫的外室尤二姐，尤二姐被鳳姐表現(xiàn)出來的真誠打動，進了賈府，實則是被鳳姐的花言巧語麻痹了心智，掉進了陷阱。這種“非要”帶回去，本身就是酸辣作怪，鳳姐吃醋，心里責(zé)怪丈夫。尤二姐在她的精心謀劃之下，沒多久就去世了，足見她的“毒辣”。而鳳姐在第十三回里協(xié)理寧國府是典型的“潑辣”——她殺伐決斷的才干，三下五除二就將秦可卿喪禮的諸多事宜安排得條理清楚。

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忽略，鳳姐在很多事情上的表現(xiàn)也是“真香”的，比如劉姥姥第二次進大觀園，大觀園成立詩社，鳳姐解決賈環(huán)和丫頭的糾紛，鳳姐欣賞同樣大方利落的小紅，等等。

作者在《紅樓夢》第十五回寫鳳姐個性的時候?qū)懙溃P姐稱：“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可見，在塑造鳳姐個性的時候，連沒有內(nèi)心信仰也是張揚的。

《紅樓夢》里很多人物都有這個特點，從住所到服飾，從外貌到內(nèi)心，作者都會定一個基調(diào)，無論他展現(xiàn)多少層面的人，這個人發(fā)生了多少故事，基調(diào)是不變的。在丁維忠先生看來，鳳姐雖然有她的基調(diào)，但是并不刻板，比其他人物都要生活化，這是有原因的——王熙鳳有生活原型。《紅樓夢》的評批者脂硯齋、畸笏叟等，對生活中的“鳳姐”很熟悉，在批注中有“像極阿鳳”“阿鳳口角”“阿鳳身段”“阿鳳做法”等語，可見看書的時候，他們很自然想起一個叫“阿鳳”的人。甚至生活當(dāng)中的阿鳳點戲，脂硯齋還為她執(zhí)筆寫戲目。

鳳姐在第五回的圖畫和判詞是：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鳳凰的屬性是火，我們常常聽說浴火鳳凰，可面前這只鳳凰卻在冰山上，足見她所處的環(huán)境。說來諷刺，鳳姐是那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物，她到哪里都是“破冰”的，偏偏她的張揚被冰雪困住，動彈不得。這判詞中“凡鳥”合在一起即是繁體的“鳳”字。我們聽說過鳳凰，但是誰也沒見過，百鳥朝鳳，最平凡的鳥的集合可能就是鳳凰。看上去的輝煌，骨子里逃不開凡人在末世被輕易抹殺的命運。鳳姐命運中充滿“虛熱鬧”，她的轟轟烈烈最終也抗不過末世消亡的命運。判詞中有“一從二令三人木”，丁維忠先生認(rèn)為這說的是鳳姐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她一生的三個階段。一開始賈璉對她言聽計從，是“一從”；在評注中可以發(fā)現(xiàn)，鳳姐后來落到了冬天掃雪的地步，還有 “掃雪拾玉”，撿到通靈寶玉的情節(jié)，可見她已經(jīng)被“喝令驅(qū)使”，這是“二令”；“三人木”，“人木”是拆字法，單人加上木是個“休”字，她最終被賈璉休棄，“哭向金陵事更哀”。金陵王家是她的家族，金陵是她的故鄉(xiāng)。

鳳姐看著處處周到，“都知愛慕此生才”。她也有無才之時，可能大家在看書的時候會忽略，那就是她無詩才。《紅樓夢》作詩的場合很多，按說鳳姐作為一個貴族小姐，她應(yīng)是懂作詩的。因為未出嫁的寶釵、湘云、黛玉等人，其實相當(dāng)于出嫁前的鳳姐，作為四大家族里的人，自小有各種機會識文斷字。何況鳳姐的曲子是《聰明累》，她的聰明是有目共睹的，也就是智商沒有問題。我們來看賈府中的幾次集體詩歌、燈謎、酒令等活動。賈元春省親時，大家作詩，同輩媳婦中李紈有作品，鳳姐沒有；那么做春燈謎，賈母也做了一個，鳳姐也沒有。后來結(jié)詩社，李紈是社長，迎春限韻，惜春監(jiān)場。鳳姐呢？海棠詩、菊花詩、螃蟹詠都沒有她，到了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酒令，許是主人、客人有別，薛姨媽、劉姥姥都有一令，也沒有她的作品。蘆雪廣聯(lián)即景詩之前，李紈想“頭一社人就不全”，請鳳姐來當(dāng)“監(jiān)察御史”，鳳姐笑道：“我又不會作什么‘濕的’‘干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后又笑道是叫她做個進錢的“銅商”，出詩社的活動經(jīng)費。后來，才有了聯(lián)詩中的第一句，她想了半日,自稱只有一句“粗話”，其他就不知道了——“我想下雪必刮北風(fēng)。昨夜聽見了一夜的北風(fēng)，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fēng)緊’，可使得？”

往后的集體活動，酒令也好，詩詞也罷，都沒有鳳姐的作品，足見她的確是沒有詩才的，要不然以她的個性，這種熱鬧定是要參與的。其實《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就說過，鳳姐叫寶玉幫她寫幾個字，可見她識字不多。

曹雪芹描寫了一位“五辣”俱全的女性，從服飾到內(nèi)心都是張揚的，那么為什么不讓她作詩，多認(rèn)識一些字呢？這大概也是基調(diào)問題，因為一個人讀書之后，越是內(nèi)心豐富，對萬事萬物有敬畏之心，越是不需要外表的浮華，比如黛玉、寶釵等。若是天地盈虛有數(shù)的道理通一通，按說鳳姐就難以做出“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事情了。

實際上，《紅樓夢》里很多讀書人看似聰明，如魚得水，實則只是精致的利己主義，比如賈雨村等，這便是末世了。那么王熙鳳不太識字，是不是作者給他喜歡的“神仙妃子”緣何如此“狠毒”的一個恰當(dāng)理由呢？——不讀書所以狠毒？曹雪芹終究是個讀書人，敬惜字紙慣了，且欣賞他筆下的女性人物，或許到今天，我們也可以這樣說，一般情況下讀書人恐怕不會太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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