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鏑 王若瑾
摘要:隨著綠色司法理念的確立,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中的適用也越來越廣泛。目前,我國生態修復措施存在著適用范圍小,措施種類單一,法律依據不足等問題。本文以福建、貴州、黑龍江三省涉林刑事案件適用生態修復措施的現狀為研究樣本,探索通過擴大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范圍、豐富且規范生態修復措施種類、確定生態修復措施的性質及法律依據等措施,為其在我國環境刑事司法中的有效適用提供對策。
關鍵詞:生態修復措施 環境刑事司法 恢復性司法
恢復性司法作為一種新型司法理念,20世紀七十年代在北美洲興起,最初適用于青少年犯罪領域,經過人們不斷探索,逐漸被適用到更多領域,環境犯罪就是其中之一。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中的運用是恢復性司法的具體表現。行為人在調解人的調解下,與受害人、周邊社區居民及有關部門協商,主動修復被其破壞的生態環境。與傳統的報應式司法不同,恢復性司法使原本“邊緣化”的受害人重回中心,對犯罪人進行懲罰的同時更加重視恢復受害人的利益。
20世紀八十年代,我國在環境刑事司法中已經開始嘗試適用生態修復措施,黑龍江省葦河林區基層法院設立“賠償林”制度,即行為人可通過補種樹木修復生態環境。環境法益的公益性使生態修復措施成為環境刑事司法中主要的救濟方式。
最高人民法院在2016年制定并頒布的《關于充分發揮審判職能作用為推進生態文明建設與綠色發展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中提出,“落實生態環境修復制度,探索適用懲罰性賠償責任,確保責任人依法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和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損失”,鼓勵司法機關在司法過程中適用生態修復措施,樹立綠色司法理念,全國各地司法機關展開了相關探索。
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中的適用情況
在實踐中,涉林刑事案件是破壞環境資源類犯罪案件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生態修復措施在涉林刑事案件中適用最為廣泛,其中,福建、貴州、黑龍江三省在全國范圍內率先探索適用生態修復措施,生態修復司法理念推廣較早,結合各省份的生態環境特點和環境刑事案件的數量,本文在“北大法寶”司法案例庫中進行檢索,以三個省份在2016年1月1日至2020年7月31日期間審結的5915件涉林刑事案件為研究對象,通過增加檢索條件全篇中含有“生態修復”字樣的案件共369起,人工篩選去除重復案件和未真正適用生態修復措施的案件,共得到357個案件樣本??偨Y出當前我國生態修復措施在涉林刑事案件中的適用情況如下:
(一)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范圍
三省2016年1月到2020年7月適用生態修復措施的涉林刑事案件共計357件,約占同期涉林刑事案件的6%,而涉林刑事案件約占同期破壞環境資源類刑事案件的81%,可見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中適用較少,適用范圍過窄。
(二)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種類
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種類因案件情況不同而有所不同。在357個涉林刑事案件中,在判決書中僅注明行為人負有積極履行生態修復義務,但未說明生態修復義務的具體內容的案件有9件,其余348個涉林刑事案件中適用的生態修復措施可分為三類,即補植復綠、交納生態修復金和簽訂生態修復協議。
(三)生態修復措施的判決形式
從生態修復措施的判決形式來看,根據公訴機關是否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可分為兩種:一種情況是對于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案件,如果雙方達成和解或調解,生態修復措施作為和解書或調解書的一部分,法院會在“另查明”和“本院認為”部分予以說明,雙方達成的和解書或調解書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量;另一種情況是對于未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案件,大部分判決書在“本院認為部分,把生態修復措施作為量刑情節從輕處罰或者作為適用緩刑的情節考量。
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中的適用困境
(一)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范圍不明確
目前,生態修復措施主要適用在資源破壞型案件中,污染環境類案件中適用較少。從廣義的環境犯罪來看,在與生態環境保護相關的環境犯罪中并沒有適用生態修復措施,如走私核材料罪、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等。在某些省份的探索經驗中,失火罪、放火罪等破壞生態環境的案件中也適用了生態修復措施。那到底應該如何界定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范圍,需要進一步探討。
(二)生態修復措施種類單一且適用不規范
生態修復措施以修復被破壞的生態環境為目的,具體措施并非確定不變,只要能修復生態環境,彌補受害人損失,這樣的措施便可以采用。考慮到行為人的主觀惡意、社會危害性、生態環境被破壞程度等因素,生態修復措施也應當靈活變化。
在實踐過程中,補植復綠和交納生態修復金適用較多,但補植復綠等直接修復行為容易受到自然條件的限制,交納生態修復金也不可適用于經濟條件較差的行為主體。在適用過程中,各地法院對同一生態修復措施適用的標準也有所不同,如判決補種樹木多少的標準不同,生態修復金的金額確定的標準不同,易導致“同案不同判”現象的出現,違背公正司法原則。
(三)生態修復措施適用的法律依據不足
在357份研究樣本中,生態修復措施在判決書中出現的位置不同,法律依據也不同。因為缺乏具體、直接的法律依據,很多法院把生態修復措施作為量刑情節考量,或者作為附帶民事訴訟調解(和解)協議的一部分。但刑法中并未明確規定生態修復措施為非刑罰處罰方法,生態修復措施與民法中的恢復原狀含義也并不等同,僅把生態修復措施作為刑事司法中的量刑情節考量并不妥當,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面臨著缺少直接法律依據的困境。
(四)生態修復措施適用的監督評估機制不完善
監督生態修復措施實施的過程和評估生態修復措施的結果十分必要。在357個研究樣本中,只有部分判決書中注明行為人繳納生態修復金給環境保護部門,專門用于生態修復,但具體的生態修復金是由司法機關還是相關行政部門管理,以及如何發揮其修復生態環境的作用無從知曉,更談不上進行監督。行為人在補植復綠修復生態環境后,大多數判決中并沒有制定統一的檢查標準,并沒有確定評估檢查的責任主體。
在有些案件中,監督與評估需要一定的技術支持,僅由單個環保行政部門或司法機關難以完成。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不僅在案件審判階段,對于在偵查、起訴階段實施的生態修復措施,同樣需要有效的監督評估,以便法院在判決時結合具體案情,裁量適當刑罰。
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中適用的完善路徑
(一)擴大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范圍
1.探索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污染型案件中的適用
環境污染行為具有隱蔽性,不易被發現,但其造成的損害后果卻極為嚴重,傳統刑事司法利用國家權力對行為人予以處罰,但忽視了保護受害人的利益和修復生態環境。生態修復措施既能夠修復生態環境,還能保護受害人的利益,可以彌補這一不足。
2.探索生態修復措施在相關環境犯罪中的適用
廣義環境犯罪除了刑法第六章第六節規定的破壞環境資源罪之外,還包括相關環境犯罪,如在實踐過程中,相關環境行政部門的瀆職行為間接導致了環境犯罪的發生,政府應當承擔保護環境的責任。因此,在保護環境不力的瀆職罪中同樣可以適用生態修復措施。
(二)豐富且規范生態修復措施的適用種類
1.規范適用生態修復措施
實踐中的生態修復措施多集中在補植復綠和交納生態修復金兩種。針對補植復綠措施,實踐較早的省份應當出臺相應規范性文件明確補植復綠的標準,包括補植樹種和面積。規定原地補種或異地補種的適用條件,法官應在統一標準下行使自由裁量權,避免裁判過輕或過重。針對交納生態修復金的措施,各省份應結合自身情況出臺相應文件,明確生態修復金數額的計算方法,設立專門的賬戶,確定生態修復金的管理主體。
2.創新生態修復措施
環境資源被破壞后修復周期長,為了更好達到修復生態環境的目的,除了補植復綠和交納生態修復金以外,法院可以創新生態修復方式,行為人可以通過制作環保宣傳牌,參加環保公益勞動等保護環境。
明確生態修復措施的法律性質及法律依據
生態修復措施首先在實踐中適用,其性質如何,應當依據哪條法律也引起了學者的探討。有的學者認為,生態修復應該屬于《刑法》第37條規定的非刑罰處罰方法;還有學者認為生態修復責任應當是救濟受損生態環境的綜合民事法律責任體系,恢復原狀作為民事責任承擔方式的一種被其囊括在內。其實,作為救濟被破壞生態環境的一種方式,在環境立法中規定生態修復措施更為妥當。在我國現有的環保法律體系中已經有了對生態修復措施的規定,如森林法第44條,土地管理法第74條、第75條,但并未形成系統。
生態修復措施是一種綜合的法律責任體系,根據具體措施所保護的自然資源的不同,可在相關環境立法中規定,構建與環境侵權糾紛對應的生態修復措施綜合責任體系。當然,生態修復措施還可和刑事、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共同適用。
建立生態修復措施適用的監督評估機制
(一)建立各機關協調聯動機制
生態修復措施貫穿環境刑事司法的整個過程,在立案偵查、審查起訴、審判和判后執行各個階段,行為人都可能實施生態修復措施。在不同的階段,司法機關、環保行政部門或有關行政主管部門都有責任對破壞環境的行為人進行監督與管控,對其修復成果及時驗收評價,協調銜接,建立完善的生態修復監督機制。
對于在立案偵查階段已經實施的生態修復措施,公安機關應當予以監督評估,并在偵查完畢后把具體情況一并告知檢察機關。檢察機關根據行為人已經實施的生態修復措施,對于犯罪情節較輕的案件,可作出不起訴的決定,如符合起訴條件的,檢察機關在提起公訴時應當向法院注明行為人已經實施了生態修復措施,提出量刑從輕的建議。對于審判階段開始的生態修復措施,法院也應在裁判時予以考慮。
在評估驗收階段,司法機關應當聯合環保行政部門一同驗收,聽取社區和周邊群眾的意見,實地查看生態修復的效果。
(二)引進專家提供技術支持
環境是由各個自然要素組成的統一整體,行為人往往對某一自然要素造成了嚴重破壞,導致生態環境失衡。法官應當合理判定生態環境的損害程度,才能做出合理判決。在評估驗收階段,也需要利用相關技術知識判定生態修復的效果。但法院、檢察院等司法機關的工作人員往往缺乏相關專業知識。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在2014年就已經下發了《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生態環境審判技術咨詢專家庫管理辦法》(試行),探索建立審判技術專家咨詢庫制度。借鑒其經驗,法官在審判環境刑事司法時,可聘用有關專家作為人民陪審員,或者作為專家輔助人提供技術支持,協助審判。在評估驗收階段,也可聘請相應的專家輔助評估自然環境是否修復。
(三)設立生態修復專項資金
生態環境的修復同樣需要資金支持,司法機關和環保行政部門應當有效管理利用行為人繳納的生態修復金。云南省昆明市在2010年出臺規定,設立了環境公益訴訟救濟專項資金,規定由市環保局開設救濟資金專項賬戶,對救濟資金統一核算和管理,市審計局負責對救濟資金管理使用進行監督。借鑒其探索模式,其他省份也可設立生態修復專項基金,除生態修復金外,該基金還可包括用于生態修復的財政撥款以及來自社會各界人士的捐贈。從司法機關、環保行政部門以及相關行政主管部門抽調人員組成生態修復專項基金委員會,對生態修復專項基金的使用作出決議,并對其使用過程進行監督,在網站或者微信公眾號平臺定期公開資金的使用管理情況,接受公眾監督。
注:本研究項目得到如下基金支持:
①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環境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的銜接問題研究”的階段成果,編號:18FX443;
②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項目“森林資源犯罪的刑事治理機制研究”,編號:2572018BN06;
③黑龍江省科學項目基金“生態文明視角下森林資源的刑事法律保護研究”的階段成果,編號:QC2018087。
(本文第一作者張鏑,黑龍江省牡丹江人,是東北林業大學文法學院講師,也是黑龍江大學法學院在讀博士生,其研究方向為刑事法學、證據法學及司法制度;本文第二作者王若瑾工作單位為東北林業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