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艷榮

秩序井然、人人恪守規則的成熟社會,同時也是高度城市化的“陌生人社會”。圖為2021年3月21日大雨中的東京街頭。
新冠疫情下,受社會疏離、經濟壓力及精神焦慮等因素影響,日本孤獨問題加劇,自殺率升高。為減輕國民的孤獨感和社會疏離感,2021年2月12日,日本政府新設“孤獨擔當大臣”,首相菅義偉任命坂本哲志擔此重任。繼英國之后,日本成為世界上第二個設立此官職的國家。事實上,日本的孤獨問題由來已久,由其衍生出的問題,諸如“蟄居族”“孤獨死”等已成困擾日本社會的頑疾。此次疫情下自殺率升高是孤獨問題加重帶來的嚴重后果,也成為推動日本政府正視孤獨問題,并將其應對提升至國家層面的直接誘因。
日本是自殺大國,自殺率位居世界前列。據經合組織(OECD)統計,2020年日本的自殺率在七國集團(G7)中位居首位。泡沫經濟崩潰以及亞洲金融危機的爆發,曾使日本連續14年(1998~2009年)自殺人數超3萬人。自2009年以來,隨著經濟形勢的好轉及各種預防自殺對策的出臺,日本自殺人數呈逐年減少趨勢。然而,新冠疫情使日本經濟遭受重創,失業、貧困、社交受限及抑郁情緒帶來的孤獨問題加劇,自殺人數反彈。
日本厚生勞動省2021年1月22日發布的最新統計數據顯示,2020年日本自殺人數11年來首次上升,高達20919人,同比增長3.7%。其中,男性自殺人數為13943人,較2019年減少135人;而女性自殺人數則急劇升高,達6976人,比2019年增加了885人,增長了14.5%;疫情沖擊下,線上授課、學業焦慮、外出受限及家庭不睦等因素導致的未成年人的自殺人數高達479人,比2019年增加了140人,創1980年開始此項調查以來的新高。
女性和未成年人自殺人數的攀升直接導致了2020年自殺率的升高,表明女性和未成年人受疫情影響大,遭受到的孤獨感更為嚴重。
被稱為“孤獨大國”的日本,孤獨問題產生的社會癥結在于“無緣社會”中日益松散的人際關系。
日本是一個秩序井然、人人恪守規則的成熟社會,同時也是高度城市化的“陌生人社會”。
長期以來,日本社會奉行“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文化傳統,在與他人相處中彼此間客客氣氣,保持距離和界限。這種隱忍深深扎根于日本文化中,并造就了日本人高度自律的國民性格。然而,客氣和距離容易產生疏離感和冷漠感。“不添麻煩”也就意味著不會與他人有過多交集,從而喪失了相互間建立聯系的“人情往來”。而快速城市化、核心家庭化、少子化及隨之形成的個人主義價值觀,進一步拉大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一步步將日本社會推向人際關系疏離的“無緣社會”,加劇了日本人的孤獨感。日本社會學家常用“只關注自己周圍一米內”來評價日本人的冷漠。孤獨和冷漠成為日本的代名詞。
“無緣社會”中的日本已進入全民孤獨的時代。日本兒童的孤獨率高,幸福指數低,精神健康堪憂。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2020年9月公布的調查報告,日本兒童“精神方面的幸福感”在被調查的38個發達國家中排名倒數第二。而困擾日本社會的校園欺凌、蟄居等青少年問題,其產生根源與人際關系危機密不可分。一些學生遭受被無視、孤立等欺凌行為后,出現嚴重的心理問題,拒絕上學,蟄居在家,甚至會走上自殺之路。發源于日本的“蟄居族”則堪稱最孤獨的青少年群體。他們不上學、不工作,過著與世隔絕的封閉生活。根據日本官方調查數據,這種極端孤獨的蟄居族已達數十萬人。有的蟄居者數年或數十年過著蟄居生活,不僅容易誘發精神健康危機,變得自閉、易怒,嚴重者還會實施犯罪,將暴行施加給家人,甚至于無辜大眾。
日本的“孤獨死”(長期獨居者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孤獨死去)現象尤為突出。“孤獨死”主要以獨居老人特別是高齡老人為主。隨著高齡者家庭包括高齡者獨居家庭的增多,未來“孤獨死”問題會更加嚴峻。特別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年輕人“孤獨死”的比例有所上升,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也加入了“孤獨死”的行列中。這些人由于離婚、離職、生病等個人生活的變故,逐漸脫離原有的社交圈子,最后孤獨死去,甚至無人認領遺體。
疫情影響下,長期被忽視的女性孤獨問題引發關注。僅2020年10月就有880名女性自殺,同比增長了70%。首相菅義偉在任命坂本哲志為“孤獨擔當大臣”時特別強調要重視女性遭受的孤立問題。女性孤獨問題主要源于單身女性增多。2018年的一項調查顯示,26歲的日本年輕女性最為孤獨,其中六成為單身女性。進入21世紀以來,日本女性就業率快速提升,但女性作為非正規雇傭的主力,工作不穩定,薪酬也遠低于男性。據經合組織2021年3月公布的數據,日本男女收入差距在經合組織成員國中位居第二(男性收入比女性高23.5%),僅次于韓國的32.5%。受疫情影響大量企業倒閉,女性作為非正式員工,自然首先成為被解雇的對象。失業后的她們,生活來源乃至社交圈子近乎全無,從而導致精神徹底崩潰,加劇了自殺危機。
當然,男性孤獨問題也同樣嚴重。岡本純子在2018年出版的《全世界最孤獨的日本大叔》中指出,“日本大叔”是世界上最孤獨的群體。日本男性的人際關系基本限定在公司同事之間,一旦退休,原來的同事關系逐漸斷裂,不會做家務、沒有愛好的他們變得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孤獨感更為強烈。可以說,日本的孤獨問題已不分年齡和性別,成為一種普遍現象。
疫情讓長期以來一直存在的孤獨問題更加凸顯和極端,這意味著應對孤獨問題已刻不容緩。為此,日本政府開始著手制定相關政策。一是從厚生勞動省、文部科學省、內閣府等部門抽調約30名職員,成立“孤獨與孤立對策室”;二是組建跨部門聯絡協調會議,旨在動員各部門力量形成合力,共同治理孤獨問題;第三積極探尋官民合作之路。2月25日,為廣泛聽取民間團體的意見,在首相官邸召開了由民間援助團體代表參加的緊急會議。3月16日,日本政府決定向開展咨詢業務應對孤獨和孤立問題的民間團體提供補貼。此外,針對未成年人自殺人數增多的現狀,除電話咨詢外,還開始充實面向青少年的網絡咨詢體制。孤獨問題屬于精神層面問題,個體差異大,應對難度大,人們期待日本政府出臺更多切實可行的應對措施,將日本塑造成為人與人之間充滿依賴關系的“有緣社會”。
設立“孤獨擔當大臣”,是日本政府首次正視由來已久的孤獨問題并將其置于國策高度進行專項治理的體現,也是日本在應對孤獨等社會治理難點問題上做出的努力和積極嘗試,日本政府的此舉值得肯定。現代人的孤獨已成為世界性問題,日本此舉將促使各國認真對待現代化發展帶來的這一副產品,并思考有效的應對之策,以實現社會發展與心理健康的同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