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濱

桃花散盡春已暮,不覺芳菲已入夏。時已立夏,正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踏青游玩天氣。
如果將時光倒回千年,你會看到古人另有一樁初夏怡情的風雅趣事——試酒。
北宋詞人周邦彥有闕《六丑·薔薇謝后作》,開篇即是“正單衣試酒”,輕紗薄衫置身戶外,邊嘗新酒邊感慨“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著實令人艷羨。而這試酒,正是唐末至北宋數百年間特有的微醺風景。
彼時,酒的生產屬于國營壟斷,課酒曲、密酒榷,有著鮮明的供應節奏。南宋人周密所著的《武林舊事》中就有“戶部點檢所十三酒庫,例于四月初開煮,九月初開清,先至提領所呈樣品嘗,然后迎引至諸所隸官府而散。”
至于升斗小民,則要等到中秋節,才能喝到當年釀成的新酒。屆時“諸店結絡門面彩樓,花頭畫竿、醉仙錦旆,市人爭飲,累足駢望肩,謂之‘萬人海也”。
也就是說,初夏時節的“單衣試酒”,是高官顯貴才有的特供。也正是因為稀少而短暫,才讓人對一年之中最美的初夏時光感受深刻。活躍清鮮的一壺新酒喝下,一年的活力與旺盛,才真正開啟。如同微醺醉眼中的夏夜旖旎,繁星點點,暗香盈袖,盞空壺凈,滿心歡喜。
當千年前的周邦彥在開封城閑適地“單衣試酒”時,距離他萬里之遙的歐洲修道士們,正在為酒桶中一日酸似一日的葡萄酒而煩悶。作為上帝血液的象征,葡萄酒是與宋朝同時代的西方中世紀歲月中,最為重要的酒精飲料。
只是一千多年前,歐洲的葡萄酒釀造師們還不知道氧化、代謝這些細菌生物學知識,發酵釀造的葡萄酒只是簡單盛放在木桶中,飲用的時候打開蓋子用大勺子舀出來,頻繁地接觸空氣,很容易混入細菌,帶來過度發酵,這讓那些上年秋天釀造的葡萄酒到了轉年的初夏,已經又酸又澀,不堪下咽。
可就是這樣,中世紀的歐洲人,也不得不在日漸炎熱的初夏,繼續飲用山西陳醋一樣的葡萄酒,因為在秋天葡萄收獲之前,他們沒有其他選擇,等到了流火熾烈的盛夏,他們連“葡萄醋”都沒得喝。
兩廂比較之下,還是中國人的初夏微醺,更加智慧風雅。而造成這種差別的,則是東西方在釀酒技術上的不同。在哥倫布揚帆起航,開啟大航海時代之前,整個歐洲世界都是發酵釀造的酒。
像啤酒,就是大麥芽汁的自動發酵,在中世界晚期發現并使用啤酒花之前,啤酒的保質期只有兩三天,喝起來的味道也像是餿掉的粥。
至于葡萄酒,經過了壓榨和發酵,有了單寧這樣的抗氧化酚類物質,再加上橡木桶的儲存,保質期大大延長,但無法承受長途運輸,必須在當年喝完。
而在歐亞大陸的另一端,宋朝人則用谷物加酒曲發酵釀酒,而且開始使用蒸餾技術。如今翻開蘇軾的《東坡酒經》,朱肱的《北山酒經》,會發現千年前宋人釀酒的十三道工序,已經與現代黃酒的生產工藝相差無幾。
其中的蒸煮、糖化合酵、壓濾等技術,能夠有效去除雜質,滅菌凈化,還可以將酒精度提高到接近20度,具備長期儲存的能力。
像動輒“但喜賓客來,置酒花滿堂”的蘇軾,家中不僅長期存酒,還把喝剩的酒混雜倒在大甕里封好,隔段時間再打開飲用,風味居然更加醇美。可以說,是蘇軾不經意間發明了人類最早的混調雞尾酒,難怪傲嬌地將其稱之為“雪堂”酒,宋酒的陳年耐儲能力可見一斑。
當然,后來滅亡了宋朝的元朝蒙古人,發展了蒸餾技術,發酵工藝也日趨完善,出現了如今高度白酒的雛形。經由阿拉伯人的商隊,蒸餾技術也來到了歐洲,商業意識最為發達的荷蘭人,首先意識到可以用蒸餾的方式濃縮白葡萄酒,延長保質期以增加運輸的距離;還能在目的地,用加水的方式恢復成低度酒銷售,無愧于“上帝選中的商人”。
直到19世紀中葉,法國化學家路易·巴斯德,發現了啟動發酵的酵母菌和出現腐壞的細菌,并用巴氏殺菌法解決了腐壞,由此不論是白酒、黃酒還是葡萄酒,都能經年存放,隨時隨地飲用。
尤其是一些發酵工藝精湛、極耐陳年的葡萄酒,可以完好保存下葡萄一整年生長成熟的芬香、陽光和雨露,成為葡萄酒品鑒中最為精微幽妙的“風土”。
如果你有幸開啟一支玫瑰花香濃郁的MoscatoD'Asfi、金銀花、椴花香馥郁的Pinot Gris,以及Sirah、Malbec這樣有紫羅蘭花香的葡萄酒,不論你所處何時,身在何處,都仿若置身盛夏的花海,滿鼻滿口花果甜香,當千年前古人“單衣試酒”的風雅漸行漸遠,借助現代生物化學和科技力量,我們現代人還可以用另外的方式,以酒留住一年中最美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