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春 彭燕輝
摘要: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既是公眾參與環境治理的法律途徑,也是現代環境治理體系的重要內容。自我國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賦予了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權利以來,環保組織積極運用訴訟手段保護環境公共利益受到廣泛關注和支持。然而,實踐中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還面臨著諸多難題,制約了其功能的發揮。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路徑完善需要從理念、制度、體制以及機制等多角度進行整體考慮。具體而言,主要從保障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立案和取證、理順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的關系、提高環保組織的訴訟意愿和能力、激發政府和社會力量的參與積極性等方面努力,使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功能得以有效發揮。
關鍵詞:現代環境治理體系;環保組織;民事公益訴訟
中圖分類號:D9?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4-3160(2021)03-0085-10
黨的十九大以來,我國生態文明建設進入全面發展時期,環境公益訴訟異軍突起和開拓創新,成為環境司法在這一時期的亮點和特點。[1]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指出,要“加強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國有財產保護、英烈保護等領域的公益訴訟”和“完善生態環境公益訴訟制度”。2020年3月3日,兩辦聯合印發《關于構建現代環境治理體系的指導意見》,強調“要構建以政府為主導,以企業為主體,更好動員社會組織和公眾共同參與的現代環境治理體系”。社會組織作為社會自治主體,近年來得到了快速的發展,并與政府形成了良好的合作關系,有效地彌合了國家與社會的裂痕,成為新的制衡力量。[2]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能夠有效預防和救濟環境公益損害、彌補環境行政執法不足、克服傳統司法局限以及促進環境公眾參與,是生態文明建設時代背景下構建現代環境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重要的價值意蘊。最高人民法院數據顯示,2015年以來各級人民法院受理社會組織提起環境公益訴訟案件298件,審結119件。[3]然而,實踐中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還面臨著諸多制約和挑戰,呈現參與力度逐漸下降的趨勢。如何為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提供支持和保障,使其能夠積極運用法律武器保護生態環境公共利益,成為理論和實踐部門亟需解決的現實問題。有鑒于此,本文試圖通過考察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實踐現狀,分析其面臨的現實困境,進而提出有效解決方案。
一、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現狀審視
為展示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現實圖景,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北大法寶、各環保組織官方網站和各大新聞媒體信息發布平臺等渠道,手工收集和整理2009-2019年的321起案件作為研究樣本,根據法律修改和司法解釋的出臺等制度變動作為階段劃分依據,對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情況進行簡要分析。
(一)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施行前的情況分析
在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施行前,我國《民事訴訟法》和《行政訴訟法》中都沒有明確規定公益訴訟。2005年底國務院出臺《關于落實科學發展觀加強環境保護的決定》,提出“健全社會監督機制,發揮社會團體的作用,鼓勵檢舉和揭發各種環境違法行為,推動環境公益訴訟”,將公益訴訟上升為國家意志,開啟了構建環境公益訴訟制度的頂層設計和嘗試。2010年5月底,最高人民法院和環境保護部聯合印發《水資源司法保護工作座談會紀要》,該文件提出要大力推進環境公益訴訟。同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為加快經濟發展方式轉變提供司法保障和服務的若干意見》,明確提出“依法受理環境保護行政機關代表國家提起的環境污染損害賠償糾紛案件,嚴厲打擊一切破壞環境的行為”,賦予了環保行政機關民事公益訴訟原告身份。在此影響下,一些地方政府開始出臺規范性文件,試點環境公益訴訟制度。在有限的政策和制度空間內,環保組織隨之開始了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實踐探索。從2009年法院受理的第一起案件到2012年修正的《民事訴訟法》正式施行前的近4年里,全國有5家環保組織提起12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這些案件構成了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早期實踐樣本。這個階段雖然出現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數較少,但每一件都在全國范圍內產生了巨大影響,受到廣泛關注。但由于缺乏國家層面的法律依據,各地的嘗試影響范圍有限,尚不能充分發揮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在環境治理中的應有作用。
(二)2013年《民事訴訟法》施行至《環境保護法》施行前的情況分析
經過各地的不斷探索,環境公益訴訟積累了一定的經驗。2012年8月31日,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八次會議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決定》,增加了公益訴訟條款。此次通過的《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對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這標志著我國在立法層面正式賦予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具有向法院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權利,解決了長期制約公益訴訟發展的原告資格問題,使得社會各界多年奔走的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資格問題進入到“有法可依”階段。在2014年修訂的《環境保護法》施行前,環保組織共提起了33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分布在江蘇、貴州和福建等12個省份。然而,由于《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過于原則,比較籠統和抽象,導致各法院在實際操作中對環保組織提起的環境公益訴訟持保守態度。實踐中,環境公益訴訟案件比新法施行前更少,環境公益訴訟實踐遭遇“倒春寒”。與上一階段相比,新加入的環保組織較少,為環保組織提供起訴支持的主體單一,以檢察機關為主要支持起訴主體。被告類型并非局限于民事主體,還增加了機關法人和事業單位法人。從整體案件數量來看,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數還很少,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在區域分布上看,仍有許多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形勢嚴峻的省市尚未出現環境公益訴訟案件,與本地環境問題嚴重的現實情況不符。2013-2014年的兩年中,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數量和省份分布呈現顯著不均衡特征。
(三)2015年《環境保護法》施行后的情況分析
根據2014年修訂的《環境保護法》第58條規定,“依法在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連續五年以上且無違法記錄”的社會組織有權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2014年12月底,最高人民法院、民政部和環境保護部聯合下發了通知,規定了三部門的職能分工和銜接配合,同時也為新法有效實施提供保障。2015年1月1日起,修訂的《環境保護法》開始施行。全國各地出現了多起冠以《環境保護法》正式施行后的“首例”“第一起”等名稱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中國綠發會、中華環保聯合會、福建綠家園、貴陽公眾環境教育中心等環保組織也紛紛加入到環境公益訴訟行列,在大氣污染、水污染、固體廢棄物污染以及不可移動文物破壞、珍稀動植物破壞等領域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2015年1月7日,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其中第2至第5條對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環保組織資格進行了詳細規定,同時還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具體程序以及相關問題進行了較為詳細、具體的解釋。2015年2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其中第十三章“公益訴訟”專門規定了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相關內容。同時,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開始試點。
(四)2017年《民事訴訟法》再次修訂后的情況分析
2017年6月27日,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修改民事訴訟法的決定》,在《民事訴訟法》中第55條增加一款,明確規定檢察機關可以提起、支持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但對檢察機關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設置了在“沒有前款規定的機關和組織或者前款規定的機關和組織不提起訴訟”的前提條件。這意味著經過兩年的試點后,全國所有檢察機關均可提起公益訴訟。2017年8月29日召開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三十八次會議審議通過《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開始在全國范圍內推廣。同時,為推進檢察公益訴訟,2019年1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和生態環境部會同國家發改委、司法部、自然資源部等9部委制定《關于在檢察公益訴訟中加強協作配合依法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的意見》,要求加強在檢察公益訴訟中協作配合,合力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通過一系列支持舉措,檢察機關已經取代環保組織,成為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主要力量。檢察公益訴訟在全國范圍內如火如荼的開展,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也得以在全國展開。檢察機關和省級、市地級政府指定的相關部門或機構均可就生態環境損害問題采取司法救濟手段,他們的加入直接導致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數有所減少。2017-2019年,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共143起。其中,2017年37起,2018年55起,2019年51起。2017年的案件數為2015年《環境保護法》正式施行以來的最低值,表明實踐中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積極性有所下降。這個階段新加入的環保組織較少,且多為地方性環保組織。隨著新的環保組織加入,2018年和2019年的案件數開始緩慢回升,并逐漸趨于穩定。
二、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現實困境
我國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在實踐中取得了顯著的成效,同時也面臨著諸多現實困境,尚未實現立法的預期效果。在此,本文結合161家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問卷調查結果,梳理當前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面臨的實然困境,并對造成困境的原因展開分析。
(一)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立案和取證困難
實踐中,大量環境公益訴訟案件均因難以立案和取證而被排斥在司法程序之外。造成立案和取證難的主要原因是現有法律和司法解釋對環保組織的原告資格限制過嚴、法院和法官受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動力不足、環保組織調查取證難以得到配合。
1.環保組織原告資格限制過嚴。公民作為環境公益訴訟的原告時,容易出現“搭便車”問題,而將環境公益訴訟的訴權賦予環保組織,能夠更有力地救濟環境公益損害、提高訴訟效率、降低訴訟成本。我國法律對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資格進行了明確規定。作者開展的社會調查問卷數據顯示,在161家被調查的環保組織中,不具備原告資格的環保組織達到91家,占比高達56.52%。進一步對不具備原告資格的91家環保組織欠缺何種條件進行詢問,發現欠缺“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的組織有17家,占比18.68%;不具備“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連續五年以上且無違法記錄”的組織有53家,占比58.24%;而兩種情形都不具備的組織有21家,占比23.08%。
2.法院和法官的動力不足。劉超教授運用調研材料進行實證分析結果顯示,當前法院系統普遍對環境公益訴訟持保守甚至是拒絕的態度,缺乏足夠的動力機制去探索環境公益訴訟。[4]環境公益訴訟案件涉及公共利益,社會影響廣泛,可能還涉及處理與地方政府、當地納稅大戶之間的復雜利益關系,引發法官消極回避或轉嫁責任。這是由于存在“司法地方化”現象,司法機關在政治地位、經費來源和管理體制等方面均受制于地方政府,服從地方經濟社會發展大局,缺乏足夠的自主性和應有權威。加之環境公益訴訟的復雜性以及原被告雙方可能處于強勢地位,對法院獨立審判構成潛在威脅。
3.調查取證難以得到有效配合。雖然我國相關法律已經規定了環境侵權案件的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倒置,但環保組織對存在環境污染、生態破壞行為和損害結果仍負有舉證責任,需要向法院提供被告的行為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的初步證明材料。在目前法律法規體系下,企業環境信息披露呈現“自愿披露為主,強制性披露為輔”的特征,加之各行業和各企業在環境信息披露上的重視程度、披露方式以及機制等方面存在差異,企業的環境信息披露存在缺乏強制性、披露標準不統一、披露信息質量不高和選擇性披露等現象。[5]環保組織往往難以獲得對案件有價值的環境信息。
(二)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的銜接不暢
當前,圍繞環境公益損害,我國已經構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檢察機關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以及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等制度設計和安排,共同構成了多元主體并存的環境公益司法救濟機制。2019年6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試行)》(以下簡稱《若干規定》)中對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訴訟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之間的銜接等問題都進行了詳細的規定。但有學者認為,這種銜接辦法僅為一種不完全的銜接模式。[6]根據當前法律和司法解釋,各主體在起訴時產生競合,順位銜接和協調還未具體明確,尚未形成融洽的體系。如果不能予以有效調整,則可能構成重疊、重復訴訟,浪費寶貴的司法資源。
1.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的銜接。《若干規定》中延續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的規定,將磋商作為行政機關提起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前置程序。根據磋商的時間不同,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存在兩種銜接情形,即磋商過程中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銜接和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過程中開展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的銜接。如果磋商正在進行,同一損害行為又被環保組織提起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法院是否需要等待磋商結果確定才能決定是否受理該訴訟,受理后又如何處理,《若干規定》并未作出明確的規定。同樣,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過程中,負有環境資源行政監管職責的部門開展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的,法院如何處理,《若干規定》也未明確。
2.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銜接。《若干規定》中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關系進行了明確。但并未明確同一損害行為先被環保組織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后被提起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時,法院應當如何處理。如果對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已經進行了實質性的審查,是否應中止其審理,優先審理后提起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如果就同一損害生態環境的行為先提起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審理中存在已經發現、訴訟請求已經涵蓋但是原告無權主張賠償的費用,這種情況顯然不屬于《若干規定》中規定的“前案審理時未發現的損害”。那么案件的裁判生效后,能否再行提起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此外,《若干規定》明確法院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時《若干規定》沒有相關規定的,可參照適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司法解釋》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但在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時,是否也可參照適用《若干規定》中的最新規定,未作出說明。
(三)環保組織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意愿和能力有待提高
有學者認為,對公共事務活動的權利與訴求是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最大的推動力所在。[7]對161家環保組織的調查結果所示,僅有43家環保組織選擇“非常愿意”,34家環保組織選擇“愿意”,所占比例尚未過半。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意愿不高,有以下幾點原因:一是缺乏健全的激勵機制。環境公益訴訟屬于“好事者訴訟”,基于環保組織作為“積極公民”而得以推進。提起環境公益訴訟需要成本,但當前法律在賦予環保組織原告資格的同時,嚴格禁止其牟取非法經濟利益。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時與訴訟標的缺乏足夠的利害關系,并不能讓自己獲得實在的物質利益,這使得環保組織可能缺乏足夠動力追求勝訴的結果。二是環保組織訴訟能力有限。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環保組織不僅要保證政治安全和規避風險,還要基于成本和收益的考量,擁有專業人員、技術基礎、足夠的資金以及一定的社會影響力。[8]從筆者調查的環保組織來看,161家環保組織中,專職人員過半數的環保組織為1-5個,規模偏小;兼職人員數在50人以下的組織有143家,占比88.82%,多由高校學生組成,穩定性較差。同時,我國大部分環保組織均缺少法律專業人員,無法有效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受調查的161家環保組織中,沒有專職法律工作人員的環保組織有106家,占比達65.84%。三是環保組織缺乏資金保障。從161家環保組織經費規模統計數據來看,絕大多數環保組織的資金規模都較小,僅夠維持組織正常運轉。其中,有安排專門支持環境公益訴訟資金的環保組織僅有18家,占比11.18%。四是環保組織的獨立性不足。從具有訴訟資格的環保組織情況來看,目前全國符合條件的大多是帶有官方色彩的環保組織,獨立性存疑。從組織資金來源看,較多環保組織的資金來自企業捐贈和繳納的會費。根據組織研究領域中的資源依賴理論,生存是一個組織最重要的目標,一個組織如果過度依賴周圍環境提供的資源,那么組織的行為必將嚴重受到影響,服從于資源提供者的意志與偏好。[9]
(四)多元主體參與和支持還需加強
1.支持起訴實踐效果不佳。我國法律和司法解釋規定了支持起訴條款。在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實踐中,政府及其相關組成部門、檢察機關以及環保組織等都是重要的支持起訴主體,為環保組織提供了調查取證、專業咨詢以及技術信息等支持。然而,根據作者整理的321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來看,僅有54起存在行政機關和檢察機關支持起訴情形,占比17.25%;僅有28起為環保組織作為支持起訴方,占比8.95%。這表明實踐中支持起訴效果不佳,仍有較大的改進空間。
2.律師參與公益訴訟缺乏保障。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實踐中,律師主要來自本組織的志愿者、工作人員、律師事務所以及高校教師等,專職律師是工作人員的情形較少。志愿者和高校教師等作為委托代理人參與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屬于兼職性質,能夠較少訴訟成本,但存在穩定性較差、參與意愿不足等問題。部分律師事務所律師的參與費用較高,經濟實力較差的環保組織難以承受。同時,律師辦理案件需要成本,也有維持自己生存的壓力,僅通過公益律師憑借奉獻和志愿精神來代理環境公益訴訟案件是不足以保障當前現實需求的。
3.同行組織間的合作較少。在現行法律規定下,大部分社會組織還不具備訴訟主體資格,但可以多種方式參與到環境公益訴訟的實踐。如自然之友聯合中國綠發會、中華環保聯合會以及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中心等環保組織構建了公益訴訟行動網絡,實現環保組織資源和信息互補。一些當地的社會組織也以支持起訴的方式在環境公益訴訟實踐中發揮重要作用。如貴陽公眾環境教育中心作為立足本地環保組織,提起了多起環境公益訴訟案件,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縱觀當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同行合作的現狀,我們可以發現仍有較大的提升空間。
4.公眾參與的積極性不高。我國傳統文化具有濃厚的威權主義色彩,政治權威強盛的對立面就是公民社會力量薄弱,公眾參與的主動性有限,積極性不高。[10]當水、大氣、土壤以及生態環境遭受污染和破壞時,公眾更多的是為了自身利益被動維權,而非為了保護公共利益受損去參與環境保護。[11]在經濟發展較為落后的地區,當地居民的環保意識相對薄弱,他們對增加收入的需求超過了保護環境的需要,一定程度上容忍以環境為代價換取經濟發展。公眾都未經過系統訓練,不具備相應訴訟知識儲備,提起公益訴訟還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必然缺乏訴訟動力。
三、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路徑完善
(一)保障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立案和取證
首先,適度放寬環保組織的原告資格限制。無論何種性質的違法行為,只要存在侵害環境公益的可能性,就應當允許相應主體提起訴訟,請求法院予以審理和判決,以最大范圍和最有效率地維護環境公益。將環境公益訴訟的原告范圍擴大至所有合法成立的環保組織,這樣既可以防止少數官方環保組織對環境公益訴訟的壟斷,也可以防止部分環保組織被官方“俘獲”而主動放棄原告資格,置環境公益損害事實于不顧。同時,為防止過多環保組織具有原告資格以后濫用訴權,可以通過設立預審制度,對環保組織的起訴進行審查,排除無事實依據的起訴。
其次,繼續推進環境司法理念更新和機制改革。為了應對新形勢下環境司法面臨的挑戰,司法機關應積極主動運用環境公益訴訟這一手段強化環境司法權。同時,需要指出的是,司法能動應有限度,須平等地對待當事人雙方,保障被告的訴訟權利,認真對待被告提出的答辯意見、舉證、質詢等訴求。
最后,便利和保障環保組織的調查取證活動。環境主管部門和企業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和方式向社會公開環境信息,同時,賦予環保組織和公眾按照法定程序申請獲得企業環境污染相關的信息。為了阻止訴訟活動的正常進行,被告方往往會對環保組織進行阻擾和威脅,甚至會對環保組織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造成影響,為了讓環保組織能夠自愿主動地參與,需要設立專門負責協助保障環保組織及其工作人員安全的機構,對其安全進行保護,讓他們無后顧之憂。
(二)理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的關系
從訴訟目的來看,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目的都是救濟和保護環境公益。作者認為,應依照“執法優先,司法補充”的原則進行調整,即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訴訟應具有優先順位,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作為補充。
一方面,環保組織積極參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現行法律和司法解釋并沒有規定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可以阻卻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效力,因此,環保組織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時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應得到法院依法受理。但是,為了充分發揮磋商制度所具有的節約資源、提高效率的優勢,法院可以依照《若干規定》17條的有關規定,在受理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后中止該案的審理。法院向環保組織行使釋明權,告知環保組織可以參與磋商過程。環保組織是環境治理的重要主體,作為參與磋商人加入到環境行政管理機關與賠償義務人正在進行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程序,既體現行政渠道解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問題的優勢,又保障公眾和環保組織的參與權、監督權。[12]如果達成磋商協議,法院可繼續審理并判決環保組織提起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在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已經審理時,環境行政機關就同一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行為與賠償義務人開展磋商的,可以繼續進行訴訟。環境行政機關可以采取支持起訴方式參與訴訟,為環保組織提供調查取證和專業技術等方面的幫助和支持。
另一方面,協調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關系。《若干規定》已經明確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具有優先審理的效力。但認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一概優先于環保組織就同一環境公益侵害行為提起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將存在浪費司法資源的可能。在環保組織已經先于環境行政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時,法院該如何處理,需要根據具體情況而定。當已經受理的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處于審理階段并未進行實質審查時,環境行政機關又提起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法院可以中止審理環保組織提起的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優先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當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已經進行實質性審查時,涉及的基本事實已經查清,如果環境行政機關再行提起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違背“一事不再理”原則,將增加當事人訟累、浪費司法資源。法院可以中止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審理,待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審理完畢后,繼續進行審理。環保行政機關可以通過支持起訴方式參與其中,不必另行提起訴訟。當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已經判決生效時,環保行政機關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未被涵蓋的內容提起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應當得到法院的支持。為有效發揮兩種訴訟形式的合力,環保組織通過調查發現侵犯環境公益的事實和掌握有關證據,可向環境行政機關舉報,要求和督促其在規定時限內(如60日內)積極履職,勤勉執法。如若怠于履職或行政行為違法造成環境公益受損,環保組織可以針對不同行為主體提起環境行政公益訴訟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
(三)提高環保組織的訴訟意愿和能力
不斷釋放的政策信號表明,環保組織已經成為創新社會治理和承接政府環境治理職能轉移的重要力量。借鑒其他國家的做法和我國的實踐經驗,從能力建設和獨立性保障等方面提出自身建設的可行思路,使環保組織真正成為環境公益訴訟的有力參與者。一是法律能力建設。一般而言,可以通過組織法律機構和崗位設置兩個方面來著手。與未擁有法律機構的環保組織相比,擁有法律業務部門的環保組織能夠更加重視組織面臨的法律環境,采取更為合法合理的方式去開展組織活動,使組織走出法律盲區。環保組織可以通過吸納更多律師與法學學者作為會員或志愿者,增加法律專業群體對本組織宗旨和使命的認同,進而為日后開展環境公益訴訟相關活動創造條件。二是籌資能力建設。根據民政部《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統計數據,2008年至2017年全國各類社會組織接收捐款從318.8億元增長到729.2億元,社會捐贈資源較為豐富。在環境公益訴訟和其他環境保護活動中,環保組織探索和嘗試了“以訴養訴”模式、網絡募捐渠道以及公益眾籌等多種資金籌集方式。環境公益訴訟受到社會廣泛關注,使這個領域的一些環保組織獲得較好的影響力和曝光度。如果這些環保組織以豐富的環境公益訴訟經驗作為基礎,建立起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品牌項目,將會吸引更多的企業、地方政府和基金會等其他主體的關注,并予以一定資助。三是保障獨立性。加強環保組織自治和保障環保組織訴權行使,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障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獨立性。
(四)激發政府和社會力量的參與積極性
協同參與理念可以為社會力量促進和便利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形成支持合力,提供有益思路。通過完善環保組織激勵保障、構建多方聯動協作機制、完善律師參與公益訴訟制度、加強同行組織間的合作以及鼓勵引導公眾有序參與,形成支持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合力,打造環境治理共同體。一是完善環保組織激勵保障。在新時代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格局、創新社會治理的背景下,引導和規范社會組織的發展已經成為各級黨政部門重要的工作內容。[13]對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政府可以采取多種手段來予以支持和引導。凡有利于激發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積極性的措施和制度安排,均可視為訴訟激勵。二是保障律師參與公益訴訟。律師參與環境公益訴訟的熱情,直接決定了案件的效果。我國應加快推進公共法律服務體系建設,完善公益律師輔助訴訟制度,把公益訴訟納入法律援助的范疇,使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可以申請必要的專業律師援助,提高有效性。三是促進環保組織間的合作。在環境公益訴訟領域,不同類型的環保組織也會發揮不同的作用。發揮各自優勢,走向合作,是未來環保組織發展的趨勢。四是鼓勵引導公眾有序參與。環保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需要鼓勵和引導公眾有序參與,發揮公眾在線索提供、判決執行監督以及訴求表達方面的積極作用。在污染線索收集階段,群眾舉報、媒體新聞報道以及環保組織網站都是重要的線索來源。環保組織可以通過聘請污染企業周邊居民作為社會監督員,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助,讓他們能夠及時發現和反饋污染情況,便利環保組織開展調查取證。此外,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可以相輔相成,環保組織通過協同或配合社會公民個體提起相關私益訴訟,維護其環境權益。五是構建多方聯動的訴訟協作機制。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有序進行,需要環保組織、檢察機關和行政機關相互銜接、配合。在各主體之間依據一定的順位提起訴訟時,其他主體可以通過支持起訴、協助取證以及執行監督等方面予以協助,實現信息共享和優勢互補。[14]
參考文獻:
[1]蔡守秋.當代環境司法的新進展[J].人民法治,2018(4):16-23.
[2]陳曉春,肖雪.社會組織參與法治社會建設的路徑探析[J].湖湘論壇,2019(4):53-60.
[3]李寧.全國法院五年共受理各類環境資源一審案件超108萬件[EB/OL].(2019-07-30)[2021-01-20]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9/07/id/4220899.shtml.
[4]劉超.擎制與突圍:法院受理環境公益訴訟案件動力機制的缺陷與重塑[J].河北法學,2012(6):142-150.
[5]李志青,蔡佳楠.企業環境信息披露:實踐與理論——基于政策和文獻綜述的分析[J].中國環境管理,2015(6):78-85.
[6]冷羅生,李樹訓.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與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研究——基于法律權利和義務的衡量[J].法學雜志,2019(11):55-63.
[7]吳長軍.社會組織參與公益訴訟的法律保障機制研究[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5):64-70.
[8]王社坤.民間環保組織在環境公益訴訟中的角色及作用[J].中國環境法治,2013(2):157-192.
[9]虞維華.非政府組織與政府的關系——資源相互依賴理論的視角[J].公共管理學報,2005(2):32-39.
[10]彭君,胡建偉.論環境公益訴訟中的法律困境與出路[J].河北法學,2015(8):192-200.
[11]崔巖,尹木子.我國公眾環保組織參與的動機研究[J].青年研究,2015(3):11-19.
[12]劉慧慧.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銜接問題研究[J].法律適用,2019(21):23-33.
[13]陳曉春,肖雪.共建共治共享:中國城鄉社區治理的理論邏輯與創新路徑[J].湖湘論壇,2018(6):41-49.
[14]牛穎秀.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與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辨析——以訴訟標的為切入點的分析[J].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1):45-52.
責任編輯:詹花秀
收稿日期:2021-01-2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我國政府對境外非政府組織分類管理研究”(項目編號:ZZA008)
作者簡介:陳曉春,男,湖南祁東人,湖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社會組織與社會治理;彭燕輝,男,貴州遵義人,湖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環境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