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崢嶸
三十年前,大理在絕大多數人想象中還是偏遠的蠻荒之地,是密林和毒蟲的自由天堂。但隨著考古工作的進行,云南和大理本地的考古工作者隊伍不斷發展壯大,大理的歷史認知已經逐漸有了定論,脈絡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大理這個名稱
大理是地名,也是國名,從歷史上說,國名出現在前,地名出現在后,也就是說,當大理成為地名的時候,國已經不在了。而且,可以確定的是,作為國名的時候,地域廣闊,而當它成為地名時,所涵蓋的面積已經不大。
大理這個名稱存在有一千多年了,它從何而來呢?有些學者說是最早來自于南詔國世隆王的國號“大禮”,到段思平建國時參考了,改作“大理”。以段思平的聰明智慧和雄才大略,加上他的豐功偉績,他不可能去參考世隆的“大禮”這個國號,理由很簡單,世隆是什么人?作為南詔國的第十一代王,世隆已經和皮邏閣、閣羅鳳他們完全兩回事了,橫征暴斂不說,還到處侵略人家,打了四川打貴州,打了緬甸打越南,與唐王朝的關系也極度惡化,唐朝直接就不冊封他也不承認他。你想嘛,你取個名字,竟然一次性地用了唐王朝最英明的兩個皇帝的名字,唐太宗叫什么?李世民!唐玄宗叫什么?李隆基!也太欺負人了!所以段思平不可能讓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與世隆沾上半點關系的。可以相信的是,段思平在建國時,大理地區經歷了南詔國后期的腐敗以及短命的大長和、大天興、大義寧三個民不聊生的政權后,是決心以大治理來開創一個新時代的,所以“大理”應該是大治大理、調理各方、開拓創新的意思。
有些人牽強附會地說,“大禮”和“大理”其實就是一個意思,只是用的字不同罷了。在少數民族語言流行的地區,你以漢字和漢語的發音來解釋名詞的來由,不合邏輯。相反,如果你以少數民族語言的發音和漢字的記錄來說明問題,是可以說得過去的,比如:洱海(不是現在以訛傳訛的形狀像耳朵所以叫洱海,而是白族話以前把洱海叫“矮稿”,就如下關白族話叫“矮國”一樣)。當然,民間還有個傳說,說大理這個名稱,是當年段思平和段思良兩兄弟被楊干貞的部隊追得無處躲藏時,被江尾一帶的白族漁女所救,漁女告訴段思平,我救了你后,你可以立國的,希望你建立國家叫“大理”,今后這個國家就一定會興旺發達,國強民富。段思平被救后果然立國,所以把國名定為“大理”。這當然是個民間傳說或者故事而已,但它透出的是大理國在建國時的民眾基礎,也就是說,它是人民擁戴的。
大理做為國名時的地域范圍要比做為地名時的涵蓋范圍大得多。盡管大理國的疆域遠沒有南詔鼎盛時那么大,也根本不可能占據到“四川貴州一部分、緬甸越南北部”之類,但也寬廣到除了吐蕃勢力范圍外的幾乎云南全境。西漢時曾在今天的祥云一帶設有云南縣,所以在元以前,史書上說的云南一詞,一般都是指大理國的范圍,而在元以后,云南是指云南行省,大理指的是大理路(明代是大理府),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大理就是指大理專區、大理州,現在在大理人口中,大理就直接指大理古城。
有文字記載前的大理
這個得分兩個方面講,一個是沒有人類出現之前的部分,一個是有大理先民出現之后而文字還沒有出現之時的部分。
第一個部分的關鍵詞是“喜瑪拉雅造山運動”和“大理冰期”。
大約距今3000萬年前,從南方大陸分離出來的印度板塊向北漂移,不斷與歐亞大陸碰撞和擠壓,在兩個板塊交接處,陸地不斷隆起,不僅產生了地球上的制高點珠穆朗瑪峰,也生成了地球的屋脊喜馬拉雅山脈,屋脊由西向東緩降,就如人額頭上的皺紋一樣,一道道的褶子,其中比較大的一道褶子就是橫斷山脈,橫斷山脈延伸到蒼山之后,就突然掉下去了,褶子都變得細而淡,所以,蒼山又被稱作是地球的屋脊喜馬拉雅山脈的屋檐。這就是“喜馬拉雅造山運動”。
大家都知道地球經歷過三次非常漫長的極寒期,全球被冰雪覆蓋,當然這都是因為太陽的光輝照不到地球上,溫暖沒有被我們的星球感受到。這中間有過短暫的好時光,比如恐龍成為霸主。后來到了人類剛剛出現時的第三冰河期的“第四紀冰河期”,一直延續了兩百多萬年,這個時期,除了人類的始祖外,地球上的生物中,有我們現在很熟悉的猛犸象這個大動物,這個是現在全球禁止買賣象牙之后成為很多文玩愛好者的替代物的生物種,它們消失了,人卻在進化中不斷走向新時代。這個冰河期一直持續到距今七、八萬年前,活動的主要范圍縮小到蒼山山脈一帶,所以被叫做“大理冰期”。從“喜馬拉雅造山運動”開始,一直到“大理冰期”,蒼山一直在上升,洱海一直在下降,從蒼山到洱海之間的斜坡,一直在變長,坡度變得越來越緩,洱海水一直不斷下降,斜坡露出水面成沃土的面積越來越大,然后,和我們現在的人種幾乎沒有什么兩樣的一群人在兩只吉祥的白鶴的帶領下,在斜坡上拓土開荒,定居下來。這個就是大理創世紀的傳說“白鶴拓疆”了。
考古驗證和科學實證表明,“大理冰期”隨著時間的流逝,冰雪覆蓋的面積越來越小,但冰期并沒有結束,只是不斷向蒼山上退縮而已,有碳-14測定表明,蒼山頂上的冰磧最后一層的年代是距今1200多年前,也就是說,“大理冰期”最末可能延續到南詔國時代。所以,我們現在看到蒼山頂上的白雪時,心中總是充滿敬畏,在形容它們的時候,用的詞句是“亙古不化,經夏不消的古雪”,而玉局峰和馬龍峰頂上的古雪總是有白云相陪伴的,那云我們叫作“神云”。就是因為有了蒼山的古雪,洱海才有了源源不斷的活水注入,也才清澈透亮,如明珠般鑲嵌在彩云之南的這片神奇之地。
第二部分的關鍵詞是“石器時代”和“青銅器”“洱濱人”。
劍川有個象鼻洞,賓川有個白羊村,這兩個地名近幾年越來越出名了。因為考古發現的不斷出新。所謂的“石器時代”,通俗意義上是指開始出現人類,人類在某個地區進行生產和生活,留下了人類活動的痕跡。舊石器時代所指的是那時候的人用的東西都是純天然的,用樹枝與野獸打架,用石頭砸堅果,石頭是地上隨意撿起來的。也就是說,人類和動物最根本的區別是會使用工具,而這個時期的工具,都是沒有經過加工的,所以是舊石器時代,而經過漫長的歲月之后,在生產生活中,一些聰明的人開始把天然的石頭敲打磨制成小薄片,用來割東西,或者把敲打成尖狀的石塊綁在樹棍上去刺殺野獸,這時候就是新石器時代了。人開始動腦筋發明創造了,人類文明開始有了萌芽。
早在上世紀30年代中期,開創了云南田野考古調查先河的吳金鼎等人就在蒼山緩坡上發現了多處新石器時期人類的活動遺跡,證明在一萬多年前大理地區就有了人類活動之后,至少在五千多年前,這些人已經開始用打制的石鐮割稻穗,用骨針織漁網下洱海撈魚了。在劍川甸南鎮合江村象鼻洞發現的那些被人用過的純天然的石器,證明這是舊石器的中晚期,距今一萬多年,離它不遠的東邊,在劍湖邊,則是聞名中外的海門口,這個遺址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四次大規模發掘(到現在其實是進行了七次,最近三次是在國家文物局批準下,由云南省考古所和四川大學共同進行的,范圍更廣但是是對前四次的深度拓展),證明不僅是新石器時期人類的重要活動場所,而且有大規模的干欄式建筑,有大批打制石器、陶器、骨器等,有稻種,有青銅器,年代大致2500至3000年前,與它呼應的,是洱海東面銀梭島貝丘遺址和再往東的賓川白羊村遺址的大量新石器時期器物的出土,也都有相關的青銅器以及煉渣、鑄范,證明洱海流域在這個時期普遍進入了青銅初期,文明曙光初現,而在此再往東的祥云大波那青銅棺的出土,以及云南最出名的兩個青銅考古發現地——楚雄萬家壩東周古墓群(銅鼓)、玉溪江川李家山(牛虎銅案)(晉寧出的是滇王金印),都與大波那時代相仿,這時候是中原的戰國時期,2500多年前。這樣看來,自西往東,從劍川的象鼻洞經海門口到洱海至賓川再到祥云、楚雄、玉溪,云南本地人類活動及文明初創期的軌跡很明顯地呈現出來,那時候,山高水長,交通阻隔,作物物種乃至青銅冶煉術,都不可能是從中原傳過來的,應該是本地人類在生產生活中摸索出來的,而現在已經確定的在海門口生活的“洱濱人”與在祥云大波那生活的“昆明族”都是當時的本地土著,在云南之西這一小范圍內經過成百上千年的發展,人員的短距離遷徙是會存在的,所以,結合歷史學家和民族文化學者的研究提出的“昆明”是“昆彌”,“昆明蠻”是古白族語“茍彌苴”(白族語:臨水而居的人)的發音的說法,在蒼山洱海范圍內當時生活的人,統一稱作“洱濱人”是較為恰當的,盡管初期在劍湖邊生活的人和洱海邊生活的人以及在祥云壩生活的人可能是不同的族群,但后期在往來的過程中,有交集和融合后,在西洱河畔的人群,被認定為“洱濱人”是不突兀的,也由此,后來說的“洱河蠻”被確定為蒼山洱海間的土著,是科學的。
當然,從這些推斷中,如果要我們對今天大理本地的白族先民以及本地的彝族先民的來源作說明的話,流行的那四種來源說中,我們基本認可的是本地原住民與外來人融合后發展起來的,而純粹說的北方游牧民族遷徙過來、中原漢族充軍流放而來、印度和吐蕃輾轉而來等,都是不太合適的和牽強附會的。
漢武帝設葉榆縣之后
我們多數人都知道,大理在西漢時叫葉榆縣,洱海曾經被記載為“葉榆澤”。當然,我們很多人還知道,漢武帝時在大理設了縣,有云南縣(現在的祥云一帶)、比蘇縣(現在的云龍一帶,據說這個名稱是白族話,因為那時候云龍井鹽出產量大,鹽在白族話里叫“比”,咸叫“蘇”)、邪龍縣(現在的巍山、南澗一帶),也就是說,按歷史記載來證明,早在西漢時期,云南特別是大理,早就歸入到大中華的版圖里了。
那么,為什么在那樣交通阻隔,西漢政權根本顧及不到的時代,漢武帝就已經在云南在大理設置縣級的行政機構呢?
簡單來說就是因為張騫的一句話。張騫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的,特別是張騫出使西域的故事,我們好多人小時候就耳熟能詳了,我們現在好多人都感謝他從漢代就開始帶了那么多的西方物種來,讓我們能吃到很多異域的美食。特別是我們云南人,現在我們這里出產最多的比如核桃、蠶豆、葡萄、石榴,還有吃多了頭會暈的麻子,當然還有芝麻、苜蓿等等。
漢武帝劉徹是中國歷史上最出色的皇帝之一,在兩漢時代,劉邦和他是最有影響的人,但從歷史影響上說,他甚至超過了開國皇帝劉邦,毛澤東的詞“秦皇漢武”里是把他和秦始皇、唐太宗、成吉思汗并列的,他除了國內治理異常出色(比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類,還有好多人知道的那個衛子夫大美女,還有衛子夫的弟弟衛青,還有少年軍事天才霍去病)外,對外擴張,把新疆一帶包括現在的中亞許多地方納入到漢王朝的統治范圍內,全力抗擊匈奴,這些其實都為后來盛唐時期中華版圖那么廣大,胡漢交融,文化交流共生共存共發展打下了最根本的基礎。最近,學界出現了一種觀點——中國之所以沒有成為印度一樣的國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秦始皇和漢武帝,是他們一直以來不間斷地向北和向西的戰斗,把彪悍的游牧民族遠遠地拒之于國門之外,在中華文化還沒有完全在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生根發芽、枝繁葉茂的時候,堅決地抵制了外來文化的入侵,當大一統的中華傳統文化在中國大地上成為最具凝聚力的精神力量的時候,浸入到每一個華夏人的骨髓里的時候,任何外來的民族,即便它在形式上完全成為了中國的統治者的時候,在文化的推行、統治制度的建立上都只能以中華文化為核心,否則,無法凝聚人心,也更談不上有效地運行國家的治理。比如“五胡亂華”時期,乃至元清兩朝,甚至是中國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時期,以及后來的大半個中國完全淪陷時的抗戰時期,中華傳統文化都把中華大地上的人,從心理上從骨子里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相反的,擁有著燦爛的古恒河文明的印度,就是因為北方游牧民族在最早期深度的入侵,完全徹底地打亂和打破了它的文明體系,所以,從孔雀王朝開始,直到完全淪為英國殖民地之后,印度文化,一直被吞噬和異化,變得不倫不類,他們最早的文明成果,在后來,都只能從流入國轉口返回來到流出國,大家都知道的,世界最美的建筑之一的泰姬陵,是伊斯蘭建筑,印度,是佛教的發源地和起始點。所以我們說,文化,才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鮮明的最有個性的象征。
劉徹把匈奴打得東奔西竄,為了讓匈奴無處可逃或者只能向北逃,他決定派人去西域進行溝通,讓他們要么歸順大漢王朝,或者至少與漢朝交好,同意不讓匈奴逃到他們那里去,于是他招募了張騫,封他為“博望侯”,到中亞一帶去做大國外交。結果是張騫回來后,對劉徹說,他在大夏(今天的阿富汗)見到了來自四川一帶出產的布帛和竹杖,據說是從身毒國(印度)來的,也就是說,在民間已經有了一條商道,就是從蜀地四川直接到印度的。張騫就建議漢武帝,說這條路雖然崇山峻嶺、崎嶇險峻,但是比較穩定,不會受軍事的變化而中斷,最好由朝廷開辟。于是,漢武帝就在西南下力氣進行統治,設了益州郡,在益州郡下設了葉榆、比蘇、云南等縣,標榜漢王朝對這片區域的主權。當然,他還真的派了縣官去,縣官的作用也不是后來元代后實行行省制后真正的管理地方,而僅僅就是開導當地土著,實行漢文化的教化,與地方權貴結交,讓他們聽從漢王朝的統治。而地方土著和權貴是有時聽有時不聽,所以這條西南的絲綢之路,從來都沒有成為官家之路,是民間之路。我們到今天為止還比較自豪的馬幫文化,實際上就是這條一直屬于民間的路成了大理人對外文化和貿易交流的主要通道。當然,大家不要僅看到喜洲商幫帶動起來的那“四大家八中家十六小家”的富庶,從那首古民謠“漢德廣,開不賓。渡博南,越蘭津。渡瀾滄,為他人”中看出,開辟這條路,很多人是受盡了苦難的。而在這條路上行走的商人,人人都是經受了無數的艱難險阻的。一如南絲路和茶馬古道是官方倡導和支持開通的,卻一直為民間的所有的商道一般。盡管遠在漢代,云南和大理就被中原王朝設置了宣示著主權的郡縣治所卻一直沒有能被中原王朝所統治一樣,大理,一直都是游離于王朝之外的。蒼山洱海內外的廣大區域,地方強悍的頭人們該打仗的打仗,平頭百姓該打漁的打漁,山上的人該打獵的打獵,坡地上的人種著地曬著太陽,日子一天天或平靜或混亂地過著。當然,東邊的王朝有時候不太忙的時刻,也會想到這個地方,從上到下從內到外,都已經認定了這個地方是中華大版圖的一個部分。于是,諸葛亮過來七擒七縱了孟獲,北魏酈道元寫《水經注》的時候,也能夠很精確地寫下了我們鳳羽鳥吊山的方位。及至隋唐時代,中原王朝的文武大臣們也知道和吐蕃打仗的時候可以把南詔作為一個過渡地帶,甚至作為一個屏障,他們雙方都進可攻退可守,留下南詔在夾縫里自生自滅,自求多福,自求觀音保佑。
南詔國和大理國
先說說這個“詔”字。很多外地人認識這個字,基本上都是因為那句話“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而我們云南人特別是大理人,認識這個字,都是因為我們有“南詔”,這個我們發自內心的引以為榮的代表著西南邊陲古代輝煌燦爛的文明的地方政權。
那么,這個“詔”字是什么意思呢。現在很多人都說這是“小國”或者“部落”又或者是“城郭”的意思。從字面上看倒是沒有多少問題。但現在我們如果從白族話的角度去分析的話,我們可以基本認定這是白族話的漢字音譯。我們都知道,六詔時代,除南詔外,最出名的一個詔叫“鄧賧詔”,也就是火燒松明樓的女主角白潔夫人(后被民間奉為慈善夫人)所在的那個詔,地點就在今天的洱源縣鄧川壩子一帶。在白族話里,“鄧”是豆子的意思,代表各類的豆子,“鄧賧”的“賧”,在白族話里,指的是野外植物生長得很茂密的田地,“詔”一方面,在白族話里是指山中的平地,同時也是形容詞,指果實累累,比如說我們云南話說的梨很結,用白族話說就是“敘利詔”。而鄧川壩子,自古以來,都是大理地區以蠶豆和大豆種植為小春主要作物的地區,產量高品質好,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所謂的“鄧賧詔”的意思其實是指“豆子生長茂盛的田野”,同樣的,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所謂“詔”,在大理一帶,指的是“作物生長茂盛的山間田野”。
說南詔國和大理國,我們首先要提到的一個人叫史萬歲。
前面說過,在漢之后,包括三國和魏晉南北朝時期,云南一帶都是游離于中原王朝之外的化外之地。黃河長江流域的君主們忙于內戰和抵御北方的民族,基本上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顧及這個地方,偶爾會派人或者派兵來一下,也是很快就回去了,所以這里都是“強龍”與“地頭蛇”的天下。到隋朝建立前后,從中原地區移民過來的一個爨姓家族已經在云南經營了四五百年,大致上已經算得上是統治起了云南,而且分為東爨(昆明、曲靖一帶)、西爨(楚雄以西的大理一帶),不向中原王朝稱臣,當然也不會納貢,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到隋煬帝楊廣時代,這個有濃厚的北方游牧民族血統的暴君看不下去了,恰好這時候他那里也算是比較安定,他不僅有時間修大運河,去江南游樂,也有兵力可以使喚,就決定派一叫史萬歲的將領,帶兵去云南打姓爨的這個利益集團,重點打西爨。從今天的大姚姚安一帶一路打到下關西洱河一帶,可以說是把爨家在云南西北部的勢力都打散了打亂了,洱河一帶的被叫作河蠻的部落們(差不多都是白族和彝族的先民們)都投降了,有一部分甚至逃到了東爨(后來東爨三十七部擁護段思平建立大理國,這中間肯定有許多人就是從這里過去的人的后代吧?),楊廣算是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歷史上把這個過程叫作“史萬歲南征”。但是,結果大家都想到了,隋朝的兵一走,各部落各就各位,依然像原來一樣。有一點變化是,西爨勢力的退卻,讓當地的部落加快了兼并的步伐,一些大的群落開始吞并一大塊一大塊的地盤,我們后來要說到的六詔,這個時期開始發展壯大了。
隋朝滅亡得很快。到唐的時候,中原的統治階層總結隋的經驗,認為化外之地要為我所用,不僅要在武力上征服,更要從心理上從文化上去感化,還要從行政治理體制上去管理。于是就把史萬歲時俘虜的爨家首腦放回云南,讓他繼續代表唐朝管理云南,同時還派了個有文化有見識的文人大臣去洱海流域宣揚唐的文化和恩典,當地老百姓還真的被這個叫韋仁壽的人所感化,紛紛表示歸順,韋仁壽借機在洱河流域一帶建立起唐朝的管理機構,設七州十四縣,任命當地的豪強為刺史和縣令,以夷治夷,從此云南一帶年年向唐王朝進貢。
這個時期,云南西北部的吐蕃突然之間崛起。它的勢力范圍北到突厥,南到婆羅門,西到阿富汗,東到川西,成了唐王朝最大的心頭之患。而且,于吐蕃來說,勢力范圍盡管廣大,但都是地廣人稀的資源稀缺之地,只有向東向南發展,才是好地方也才是好出路。從此,洱海流域成了吐蕃和唐膠著之地、是非之地。南詔的歷史,從軍事和外交上說,其實就是不斷地與唐和吐蕃周旋的歷史。吐蕃為了向南擴張,牢固地控制了今天的迪慶一帶,并在維西的塔城建立了神川都督,還在那里的金沙江上建起來中國歷史上第一座鐵索橋。以此為基礎,攻打下了洱河流域的各個地方政權,讓白蠻烏蠻稱臣納貢。而唐朝為了節制吐蕃勢力的擴張,也同時向洱河流域滲透,支持南詔統一了六詔,還冊封皮邏閣為云南王。這段史實大家都耳熟能詳了,就不多說了,只想說的是,在涉及這段歷史時,后世很長一段時間在大理地區的民族學者中都存在一個難以克服的心理問題,因為大家心中認定的南詔是彝族的,而鄧賧詔、浪穹詔等是白族的,南詔統一六詔是否是正義的?是不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侵略或者說是非正義的戰爭?十多年前上海越劇院的院長李莉受邀幫大理寫作白劇劇本《白潔圣妃》的時候,非常巧妙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她在劇中設置了皮邏閣統一六詔的正當理由——洱河地區的統一,就是為了今后我們內部之間從此不再有戰爭,也是為了從此以后我們能整體地一致對外,在吐蕃和唐中間謀求我們自己的生存空間和發展條件。應該說,劇作者的這種設計是站得住腳的,歷史發展的走向也確實是如此的。南詔大理國之所以在五百多年的歷史中,在不斷的戰火中能讓這一片區域實現生產發展、文化繁榮、民族團結,這與區域內的統一是分不開的。而且,現代的民族文化研究者們是鉆了牛角尖的。什么白族彝族的,那個時候,就是部落,是分布在不同區域內的洱河流域內的居民。如果你非要說南詔王是彝族,那么,大家都知道一個大理地區的風俗,每年農歷二月初九,大理壩子里的白族婦女會相邀著到巍山去“接金姑”,“金姑”是誰?是張樂進求的女兒,三公主,是南詔第一代王細奴邏的媳婦,那么,第一代王之后的那些王,是不是既有彝族的血統,也有白族的血統?
民間有個傳說,南詔在統一六詔前,是以陰謀召集其他五詔的詔主去巍山一起歡度星回節為由頭,來了個火燒松明樓的把戲,那也成了大理地區“火把節”傳說的主要故事。現在很多人都知道“火把節”是白族人和彝族人的民族盛大節日,也知道兩個民族的這個節日時間不在同一天,問我如何區分,我說很簡單,南詔王火燒松明樓的時候,是彝族人的火把節(農歷六月二十四),我們的白潔夫人是第二天下午才得到消息,也才帶著白族群眾舉著火把連夜趕到巍山去找尋丈夫的遺體的,所以白族的是第二天(農歷六月二十五)過火把節。這個說法不準確,但可以讓大家通過傳說的事件來記得兩個民族過節的不同時間。當然,我是從情感接受的角度,想向大家表明,我還是很愿意相信這個火把節來源的傳說的,因為這個故事本身所負著的關于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社會人類學的要素等等,都很多,很值得我們去探究和思考。
白族是一個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的民族,通俗的說法就是在白族地區,當社會發展到即將出現文字的時候,漢文化已經進來了。當地人發現漢字非常先進,就放棄了自己創造文字的想法,用漢字來做為記載歷史和事件的文字。由于那個時候,學習了漢語并且會用漢字作文的人畢竟是極少數的,所以對當時的歷史作記錄的情況也就不多,加上時間的流逝,再加上戰亂的情形,除了少量的碑文外,如今幾乎找不到南詔國和大理國官方的文字記錄。當然也有人說這種官方的記錄肯定是有的,因為南詔所施行的行政管理體制是仿唐的,那么它的文字記錄工作也肯定會學著唐朝一樣做的,不管多少,總會有一些,只是不知道遺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就像南詔王陵一樣,找不到了。也正因此,所以造成了現今研究南詔國歷史的典籍很少,從中國王朝的正史中,僅在《資治通鑒》《舊唐書》《新唐書》中有少量的記載,甚至在《宋史》里,對大理國的記錄也是和西夏一樣放在外國篇里有零星的記載。在大理本地,多數學者研究時必須讀和用的書就兩本,一是《白國因由》,二是《南詔野史》,而這兩本書,一個以神化傳說為主,一個以民間傳聞為主,都不能真正地做為實證。當然,在流傳千百年的故事中,多多少少地可以知道一些歷史的真相。比如,為了說明南詔國立國是正當的,就有了太上老君點化細奴邏的故事,還有白子國國王張樂進求傳位給細奴邏的故事。現在的白族文化研究學者中,有一部分人認為,白子國是白族最早的國家,而且認為,就像細奴邏被奉為彝祖一樣,如果一定要確定一個白族的始祖的話,張樂進求比較合適。所謂的白子國,傳說中是天竺國的白飯王的后裔仁果,到白崖(就是現在彌渡的紅巖一帶)被當地土著推舉為頭人,漢武帝封他為王,號白飯王,國家就叫白子國。到仁果的第十五世孫龍佑那的時候,逢諸葛亮南征經過,就封龍佑那為酋長,還賜給他“張”姓,國號建寧,一直傳到隋唐時代,張樂進求為白子國國王,被太上老君點化了(另一個傳說則說的是被觀音菩薩許諾成王)的細奴邏受張樂進求所邀在鐵柱廟祭天,一只金色的大鳥飛來落在細奴邏肩上,白王張樂進求認為這是天意,就把女兒三公主金姑許配給細奴邏,同時遜位給細奴邏。盡管這些都是帶有明顯的神話色彩的傳說,但從中可以看出來,白子國應該是存在的,張姓可以算作是白族最早的大姓,南詔國也好,大理國也好,那時候不存在什么這個是彝族政權那個是白族政權,就是一個地方不同的部落的人相互團結合作結盟,就成了一個新的大理部落或者國家。
其實,很多學者都提出過一個相同的研究南詔國大理國歷史的途徑,那就是從吐蕃的歷史文獻中去尋找相關記載,大家都說,除了和唐和宋的關系外,南詔國應該是那個時代和吐蕃關系比較密切的,在吐蕃的歷史文獻中,肯定有很多關于南詔國的記載。甚至到大理國時,盡管那時候吐蕃已經不再有向外擴張的實力,但從民間交往、商貿往來、宗教交流等等方面來說,大理和吐蕃之間就沒有中斷過聯系,相應地,文字記錄一定不少。如果能從現存的大量藏文典籍中認真尋找,會有大驚喜和大發現的。這個想法沒錯,路徑也正確,可惜的是沒有人可以走,因為要走這條研究之路的人,至少,一是必須精通古藏文,二是又要精通漢語,即便如西夏一般,有文字,但已經沒有人懂。李元昊當初在西夏國創造那個很漂亮的文字的時候,應該是想把自己的豐功偉績記錄下來流傳百世的吧,可惜,一如戈壁上的那個斑駁的王陵土堆一樣,正一點點地隨風飄散著。
云南歷史上或者說在史籍里說到有兩個鐵柱,大家要分清楚。金色大鳥落在細奴邏肩上的傳說的那個鐵柱叫南詔鐵柱,現在還在彌渡的鐵柱廟里立著。另一個在大觀樓長聯里說到的“唐標鐵柱”的那根柱子,現在找不到了,它也是個鐵柱,是唐王朝與吐蕃交戰時,一直從姚安打到西洱河畔,從西洱河畔打到劍川以北的地方,把吐蕃神川都督府建在漾水和濞水上的兩座鐵索橋都燒了,所化的鐵水干脆就鑄了個柱子,立在漾水河畔,以示權威和地界。現在有些學者說這個鐵柱遺址就在現在的漾濞縣城南的金牛村一帶,不管真假,這個“唐標鐵柱”的柱子在歷史上是應該存在過的。
南詔統一六詔之后,很認真地審時度勢,與吐蕃和唐王朝周旋,皮邏閣被冊封為云南王的時候,他還把女兒嫁給吐蕃王的兒子,生下的孩子,還成了吐蕃的太子。和大理國時代不同,南詔國所在的時代,唐王朝比較喜歡打仗,吐蕃又一心一意要向東向南擴張,所以南詔國為了生存,必須也必然要依附于強大的一方,在唐朝沒有把吐蕃的勢力真正地逼回到藏區之前,特別是天寶戰爭前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南詔是依附著吐蕃的,藏王還封皮邏閣的兒子閣羅鳳為東帝,號贊普鐘(也就是藏王的兄弟的意思),南詔王閣羅鳳的年號都叫贊普鐘元年,那個時候,整個云貴高原都成了吐蕃的勢力范圍。到公元796年,吐蕃的勢力被唐王朝徹底逼退到麗江迪慶一帶,南詔國才真正脫離吐蕃,完全歸順唐朝,這個時候,南詔已經被吐蕃控制了整整125年。
南詔歸唐的標志性事件是“蒼山會盟”,現在會盟時的重要場所蒼山神祠還在。在歸唐之后,南詔迎來了一個大的發展時期,一方面,借著唐王朝指派它平定東爨叛亂而東爨內部又矛盾四起,爨歸王遺孀阿姹請求閣羅鳳幫助調停的大好時機,南詔國迅速平定并占領了滇東地區,同時向東南西三個方向擴張,現在的昆明城只是南詔國的拓東城。現在的保山,還被南詔國遷了二十萬的白蠻人過去。到后期,南詔國的版圖已經有現在云南省的三倍還多,北到四川境內,東到貴州的遵義,南到印度的比哈爾邦,南到越南、老撾、緬甸境內,可謂獨霸西南。
岔開話題說一下“爨”。在現在的曲靖,最出名的是爨碑,因為這里是東爨的核心區。爨碑有兩塊,一塊叫爨龍顏碑,在現在的陸良縣彩色沙林西南面的薛家堡,另一塊叫爨寶子碑,在現在的曲靖一中。是魏晉南北朝時的碑,上面的書法字體是隸書向楷書過渡時期的一個重要樣式和實證,被譽為書法中的神品。爨碑上的字體現在被稱為爨體,這可以算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奇跡。我這么多年看各種書法字體,個人認為作為碑刻體,最好的最值得讓人細細品味和琢磨的,應該是爨體,每個字,每個筆畫,粗看都是笨笨拙拙的,再細細一看,那種力道和天然的東西,讓你體會到大巧若拙或者巧奪天工或者道法自然等等意境來。大家如果去過云南省博物館新館,大樓上的 “云南省博物館”那幾個字就是典型的爨體。從碑體的角度上衡量,我認為比顏體好,厚重、質樸和自然的同時,還有一點點的靈動。爨碑現在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一般情況下是不讓人看的,據說很多年前,有些人是可以去拓片的,現在這只能是個夢想了。
在南詔國的十三代王,237年的歷史當中,我們應該了解和掌握的有這么一些事——
首先是六詔的統一,這是大理這一片區域迅速發展,文化很快融合,并與南來北往的文化融合發展的前提和條件,也是南詔大理國時期奠定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深厚基礎使大理地區能夠到明代時都可以算作是云南文化中心的要件。
二是南詔國的都城遺址圖城、太和城、羊苴咩城、大厘城以及后來修筑的護衛國境的龍首關、龍尾關、三陽城等等,遺跡都是看得到的,讓我們現在都能想象往日的恢宏,特別是我們現在依然可以非常直觀地看到從那個時候就一直傳到現在的千尋塔、石寶山石窟雕像。文化的力量能讓我們感受到那個年代的壯闊。
三是漢文化的全面進入,讓南詔大理國時期的大理地區甚至云南地區的經濟發展、政治成熟、文化繁榮、軍事進步等等全面提速,實現跨越式的發展。從整體上說,南詔時期,不僅官方通用語言是漢語,各種制度和場面上的處理方式,都是仿照唐朝的。南詔文化最鮮明的特征是仿唐性、開放性、包容性、多元性和多源性。正是這些特性,讓大理文化,從南詔開始,就充分地體現了兼容并蓄的特質,大理也才能在以后,被稱作“文獻名邦”,也才能成為“亞洲文化十字路口的古都”。閣羅鳳從四川帶回來的漢族縣令鄭回,被他任命為清平官(相當于宰相),從此,王國的所有行政架構都學了唐朝的,軍事和外事的策略也學了唐朝的,王城的規劃和建筑,民間村寨的建筑都學習了成都等地的先進技術,田野的耕作方式、作物的選擇等等,都學習了中原地區的先進經驗。大批漢地的工匠的引進,一下子把蒼山洱海間的手工技術水平提高了多少代等等。最典型的,就是鄭回在天寶戰爭后,為閣羅鳳寫的那個流芳百世的《南詔德化碑》碑文,更顯示出了南詔國里官方的文化已經幾乎等同于中原王朝了。
四是天寶戰爭后,戰敗的侵略者李宓被奉為西洱河兩岸百姓的本主。它很深刻地揭示了大理地區白族民間的本主崇拜的本質。結合對大黑神被奉為本主,白族民間神話傳說中的斬蟒英雄段赤城被奉為本主,鳳羽白米村一帶的樵夫張寶君(國王的三公主倒騎牛選婿)被奉為本主等等一系列白族本主的故事中,可以深刻地理解白族的本主文化內涵,也可以相對明確地體會白族人的民族心理和文化內核。白族的本主,簡單地說,就是“食人間煙火的神”,祭祀本主的時候,要宰公雞供奉,講究點的人家,還要供豬頭豬尾,也就是說,對待本主,白族人是自己吃什么,也就給本主供什么,把他當作家里人一般,平日里有事無事,都會去本主祠磕個頭,向本主報告一下,遇上家里有事,事前會去報告,事后還會去報告,比如要栽秧了,會去點個香報告一聲,栽秧順利結束了,一大家子會去本主祠殺雞點香報告本主,為他的保佑表示感恩。白族地區是沒有城隍廟的,所以本主還承擔起了連通陰陽的職責,家里有人去世了,安葬后,要專門去本主祠燒香報告,請本主幫忙給逝去的人在陰間上個戶口。
五是南詔國的歷史,其實就是南詔和唐、吐蕃交往的歷史。大致可以劃分為四個時期:一是唐高宗到唐玄宗時期,南詔依附唐朝并逐漸壯大及至統一六詔;二是唐玄宗聽楊國忠等的讒言,發動兩次天寶戰爭之后,南詔叛唐依附吐蕃時期;三是蒼山會盟后南詔與唐與吐蕃都和平相處時期;四是南詔吞并東爨地盤后所控制的區域不斷擴大時期,這個時候南詔和唐朝是時和時戰,不安定的動蕩時期。當然,這個時期的最后結果就是同歸于盡,都被自己國內的重臣滅了國。南詔國的君主,細奴邏是開國之君,最出名也是最具豐功偉績的是皮邏閣、閣羅鳳、異牟尋,此后有一個人也是值得大家認識一下的,就是豐佑,他是十三代王中唯一一個沒有用父子連名的人,他的王位也不是從他父親那里得到的,是從他哥哥勸利那里得到的,而勸利又是從他哥哥勸龍晟那里得到的,他們共同的父親是尋閣勸。豐佑很有想法,也想重振國威,但為時已晚,大理五華樓(不是大理古城內的那個,是羊苴咩城內的那個)是他建的,大理三塔中的大塔千尋塔也是他建的,他還送了大量的南詔年輕人去成都學文化學手藝,最高時達到上千人。但這個時期南詔已經進入衰敗期,豐佑也是無力回天的。公元902年,寫《南詔德化碑》的那個鄭回的后代子孫鄭買嗣,他也是個清平官,在五華樓下殺了南詔國最后一個國王舜化貞,同時還一下子殺了蒙氏王族八百多人,南詔,被自己的重臣滅國了,五年之后,唐朝也被自己的重臣朱全忠廢了。
從唐滅到宋立,中間有個短暫的混亂時期,那就是五代十國。同樣的,從南詔國滅,到大理國立,中間也有個短暫的混亂時期,三十多年的時間,大理地區先后出現了三個政權——一個是鄭買嗣滅南詔后,建立了大長和國,26年后被自己的劍川節度使楊干貞滅了,立洱源人趙善政為皇帝,建大天興國。在此后不到一年的時間,楊干貞干脆殺了趙善政自立為王,建了個大義寧國。九年之后,段思平帶著自己的弟弟和東爨的一伙人從曲靖殺回大理來,滅了大義寧國,建立了大理國。
段思平是正宗的大理白族人,他的老家在現在的周城村南邊蒼山腳下的洞塝村,現在那個村里的人大多數都知道自己的村子是大理國皇帝的老家。和南詔國開國國王細奴邏的出身故事如出一轍,段思平的出身被賦予了神化的色彩,都被說成是龍之后,他們的族譜中說段氏乃九龍族(九隆)之后。大家到雙廊對面的南詔風情島,一上島就能看到一個大的雕塑“沙壹母”,那個就是九隆族神話傳說的東西,不僅適用于南詔開國,也適用于大理國開國。
和細奴邏是巍寶山下一個耕地的農民不同,段思平生于官宦之家,他們家族在南詔王朝供職的大官就有24位之多,他是天寶戰爭時南詔的大將、清平官段儉魏(后被賜名忠國)的六世孫。段思平本人在年輕時候就有傳說他是未來的皇帝,所以楊干貞就一直在追殺他,他后來做到了通海節度使,在楊干貞時代順應民意,帶著自己的弟弟段思良和通海一帶東爨的三十七部擁戴他的人打回洱海地區,滅了楊干貞的大義寧國,當然,他后來沒有殺楊干貞,免他一死,讓他去做了和尚。
大理國從段思平開國,一直到段興智,有22位皇帝,經歷了316年,比南詔國多出了近一百年。這22位皇帝中,至少有9位皇帝是出家為僧的,民間的說法是皇帝都信佛,當皇帝久了,覺得不能脫離塵世紛擾,無法一心向佛,就干脆退位禮佛,這是一種很美好的說辭,其實是因為皇權斗爭,不得不退位。比如段思平的兒子段思英,當了一年多的皇帝后,受不了自己那個天天惦記著皇位的叔叔段思良的逼迫,干脆出家為僧,眼不見心不煩。當然,大理國皇家的這種出家禪位的做法,是一種非常好的權力交接方式,至少,民不受其苦,國家不受其害,禪位者也能安身立命。這也和大理國三百多年的歷史中,基本以和平發展為主的歷史脈絡是吻合的。
和南詔國一直在夾縫中求生存,戰爭幾乎沒有中斷過不同,大理國時期,基本是以和平為主題的。大家看過《天龍八部》,知道那個時候的中國盡管風起云涌,但總體上還是風平浪靜的。一方面,主要原因是大宋王朝盡管不斷地受北方的遼、金甚至是西夏的搔擾,但以和平外交和金錢外交為主,確保中原和江南一帶和平發展,所以西南方向的大理國沒有受到來自中原王朝的侵犯和欺壓。另一方面,大理國的君主們,也是信佛的人,內治和外聯也是以平和的心態和方式進行,所以基本沒有發起什么大的戰事。你們回想一下,《天龍八部》中,段譽是不是到處游山玩水,一路地追逐愛情?他父親段正淳,是不是也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到處追蜂逐蝶、風流快活?試想一下,如果不是國內的一派平和加上外面大千世界的和平安寧,一個皇子,不可能這么自由自在的。
也正是因為大理國時期的大小環境和平穩定,才使得大理國的經濟和文化發展呈現了與南詔國時期的完全不同景象。有三個特征是非常明顯的——
一是佛教盛行。大理自古以來被譽為“妙香佛國”,這個“古”應該指大理國時期,那個時候,大理幾乎可以算是萬民信佛,元代的云南御史郭松年曾經寫到過“此邦之人,西去天竺為近,其俗多尚浮屠法,家無貧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壯,手不釋數珠;一歲之間齋戒幾半,絕不茹葷、飲酒,至齋畢乃已。沿山寺宇極多,不可殫記。”佛教傳入大理地區,起始于西漢時代,到南詔國時,在豐佑時大盛,到大理國時,極盛,段思平立國后就“歲歲建寺,鑄佛萬尊”,不僅他兒子出家為僧,像段譽(實際名為段正嚴、段和譽)和他父親段正淳、伯父段正明后來都是出家為僧了的。說到他們三人,有個情況大家要知道,大理國到段正明的時候,曾經皇權中斷過,也就是說段正明曾經被國內的重臣高升泰取而代之,立了個國叫“大中國”的,時間不久,內部權力斗爭之后,又還位給了段正淳。正因為全國尚佛,所以大理國時期,在千尋塔兩旁又建了兩個小塔,還建了規模宏大的崇圣寺,為皇家寺院。從那個時候起,蒼山十九峰各個山峰的半山腰,都建有各種各樣的寺廟。
二是文化和商貿交流興盛。大理國全盛時版圖幾乎和南詔國時相當,有現在的云南省面積的2.9倍,每代國王都不斷向大宋王朝寫信,表示要歸附、要上貢,但宋朝的皇帝們都沒有理睬,可能是忙不過來,也可能就是沒有把大理國當一回事。大觀樓長聯中說的“宋揮玉斧”,指的就是楊慎在《滇載記》中說的“既平蜀,欲因兵威取滇,太祖鑒唐之禍,其于南詔,以玉斧畫大渡河曰:此非吾土也。由是,云南三百年不通中國。”當然了,后來也有點變化,到宋徽宗時,給了大理一個天大的面子,正式冊封段正嚴(段和譽)為“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云南節度使、上柱國、大理國王”,為表示鄭重,還專門派了官員到大理去冊封,還頒賜了宋行日歷一冊,算是正式把大理劃為大宋的一部分了。但是總體上來說,政治上和軍事上,宋王朝和大理國沒有太多的糾葛,宋高宗趙構就明確表示,大理要上貢就不允許了,倒是可以同意他們來賣馬。于是,大理國和宋朝的交流,更多的是商貿的往來,而大理,賣了大理馬和邊地的各種土特產之后,常常會買回大量的中原王朝的漢文典籍回來,史書上記載說,1103年,大理國“使高太連入宋求經書六十九家、藥書六十二本”,1173年大理國使臣在橫山寨貿易時一次向宋朝提出購買的百家類書目錄就有:“大略所須《文選五臣注》《五經廣注》《春秋后語》《三史加注》《都大本草廣注》《五藏論》《大般若十六會序》《初學記》《張孟押韻》《切韻》《玉篇》《集圣歷》百家書”。1202年大理國遣使入宋,得賜《大藏經》1465部以歸,置于五華樓中。這些史實都在證明,大理國時期,大理地區不僅僅是經濟社會發展穩定,而且商貿交流興盛,帶來的是文化交流深入而且廣泛,進藏的茶馬古道和到天竺、西域、緬甸的南方絲綢之路也都整日里馬幫不斷,物質和文化共同發展,相互交融,漢語已經不僅僅是官方用語,也是民間商貿及文化交往時的主要語言,漢文化和北方、西方各國各族的文化在大理交匯,最后被大理國的民眾吸納消化后,形成了大理自己的有特色的文化,大理以白族為主的包含各民族的這種開放包容、善于學習、聰明而低調、含蓄而富于變通的性格特征,在這三百多年的大理國時期逐漸形成,為后來明代時漢文化在大理地區大放光彩打下了非常堅實的心理基礎和民眾基礎。
三是對文化的尊崇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南詔國和大理國在發展的過程中,社會形態實際上是介乎于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之間的,但隨著漢文化的不斷進入,社會治理結構和民眾心理基礎都在短時間內發生了質的飛躍,也可以說是大理地區的人民不論是統治階層還是勞苦大眾,都很快地體會了先進文化的巨大力量,所以,對文化的尊崇就成了一種習慣。不僅僅是漢字在南詔國大理國時代(這個時候的大理實際上是相對獨立的地方政權)成了大理地區的通用文字,而且,東方宗教在大理也被廣泛地接納,大理人到現在為止,都是“什么神都認都拜”,“儒釋道”三教,在這里和平共處,一樣重要也一樣受膜拜,“三教宮”這一類的宗教場所,一點都不違和,一點都不突兀,也一點都不稀奇。西方來的三種宗教,大理本地人拜的不多,但從來不排斥,所以,教堂、禮拜寺,在大理地區,心安理得地存在著。民族團結,成了這個地區真正的文化現象和文化心理。這種心理,為元朝攻占大理之后全面推行行省制,乃至明朝全面實施土司制,清代施行改土歸流的統治政策都幾乎沒有受到阻礙,奠定了非常強大的文化基礎。甚至于,到今天,很多在漢族地區已經消亡了的漢文化的儀軌、風俗等等,卻還能在大理地區的民間找到原原本本的樣式,最典型的是白族民間的喪葬習俗。其實,早在元代,郭松年在寫大理民間的漢文化特征時,就表達得很充分了,他說“大理之民……通于中國。故其宮室、樓觀、言語、書數,以至冠婚喪祭之禮,干戈點陣之法,雖不能盡善盡美,其規模、服色、動作、云為,略本于漢。自今觀之,猶有故國之遺風焉。”
這里我們要專門點一下《張勝溫畫卷》。張勝溫是大理國皇帝段智興的御用畫師,段智興又叫利貞,所以張勝溫所畫的這幅涉及宮廷以及神仙、國王、鬼怪的長卷,也被稱為“利貞皇帝禮佛圖”。長卷很長,有十六米多,但很窄,寬度只有三十厘米左右,也就是一張A4紙左右,內容原來就是三大部分,最右的是利貞皇帝帶著媳婦兒女和大臣大將們出行的場面,然后就是佛教中的各路神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天龍八部那些大神們),第三部分是天竺十六國的國王。后來這幅畫卷流傳到了弘歷皇帝乾隆手上,他喜歡題字,還喜歡蓋章,所以長卷就成了四個部分,其中一個部分就是乾隆的字和章,很多人說乾隆的字寫得不好,但和現代人比起來,他的字是真的好,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書法的。這畫卷后來到了臺灣故宮博物院,成了像毛公鼎一樣的鎮館之寶,臺灣故宮博物院的寶貝很多,但稱得上鎮館之寶的只有七十多件,這些寶貝平時是見不到的,都是要隔上幾年才會展出一次。2015年我們被公派到臺灣,專門就是去看《張勝溫畫卷》,結果沒有展出來,說是2016年才輪到展出,好在臺灣故宮博物院的人對畫卷故鄉來的人很客氣,破例讓我們看了他們高清數字化的畫卷電子檔。大家知道這畫卷不大,而數字化之后,人物眼珠的顏色、胡須粗細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因為畫卷的主要內容是天竺神仙為主,所以在臺灣是被稱為《梵像卷》的。這個畫卷,對于研究大理國乃至南詔國的歷史以及文化是非常有價值的,它不僅被譽為世界佛像界的瑰寶,還被認定為是與敦煌壁畫一樣重要的珍品,歷史價值、藝術價值、文化價值和民族學價值都是不可多得的,甚至可以成為一門專門研究的學科。至少,以我們這些非專業的人看來,和劍川石寶山石窟雕像和《南詔國中興圖傳》可以直觀地了解南詔國的情況一樣,《張勝溫畫卷》也是唯一的可以直觀地了解大理國國情尤其是王室情況的文物。
忽必烈蒼山洗馬之后
蒼山小岑峰下的洗馬潭是一個不大的高山冰磧湖,面積大約有4500平方米,水深1.5米,環境十分優美,特別是夏天,四周的高山杜鵑盡情綻放之后,恍如仙境一般。在蒼山大索道修建起來之前,能到洗馬潭的人不多。2003年冬天,在一場大雪之后,我和同事從蒼山中和峰下的白雀寺向上攀登,我們用了整整十個小時才爬到洗馬潭上面海拔4092米的小岑峰頂的蒼山電視轉播臺。洗馬潭在蒼山上的大大小小湖潭中是最出名的,原因也很簡單,傳說這里是忽必烈帶兵攻打大理國,繞道蒼山西坡,從山頂直向羊苴咩城之前,曾在這片潭水里洗過戰馬,所以才有“洗馬潭”這個名字。
元朝的蒙古兵曾經三次攻打過大理,最早一次是成吉思汗時代,打到金沙江邊后因為情況不熟退回去了。第二次打到了麗江,突然接到軍報說大汗窩闊臺死了,就退兵回去了。第三次是忽必烈時代,由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帶兵來打的,當時,大理國的疆域已經不大了,對外防御的前沿已經從大渡河一帶退縮到了金沙江一帶,蒙古兵從甘肅一路南下,過四川瀘州后悄然渡過大渡河,直達金沙江北岸瀘沽湖所在的寧蒗縣,當地的納西族首領投降后做為向導帶元兵以羊筏子渡過金沙江,占了麗江之后一路向南,打下了鶴慶后很快攻占了鄧川,并且以優勢兵力打下了龍首關,兵逼羊苴咩城。羊苴咩城自南詔國遷都到此后從來沒有被打破過,攻城戰打得非常艱難,忽必烈三次勸降都被拒絕,就派一支奇兵繞道蒼山西坡。盡管越過蒼山頂時,這支奇兵中十有七八都凍死摔死了,但蒙古兵的驃悍依然不減,鐵騎從蒼山頂直撲大理國皇城,一舉拿下了大理國。傳說,忽必烈打下大理城后,很憤怒于三次勸降都被拒,下令要屠城,被勸阻了。元軍打下了大理國,付出的代價也是慘烈的,十萬元朝大軍戰后只剩下不到兩萬人。從此大理歸入元朝版圖,元軍還從大理國當地招募了大批兵士,和蒙古兵混編成一支部隊,叫“爨白軍”,從昆明一路往東,過曲靖到貴州一直打到湖南,為元朝開疆拓土。這支部隊在打完仗后撤回大理地區,有一部分兵士留在了湖南和貴州,就是現在湖南桑植和貴州畢節一帶的白族人的祖先了。
元統一中國后,前后歷經11代皇帝98年,如果從成吉思汗時代開始,則是15個皇帝163年,統治時間其實不長。但是,現在中國的版圖基本上是從元代開始后被固定和確認下來的,大理也是真正從這個時候開始,全面歸屬中央政府,沒有再出現相對獨立的地方政權了。也就是說,從元朝開始推行行省制的地方統治體制后,云南是元朝的一個行省,大理則為大理路,是一個行政區劃。
元朝派詹思丁·賽典赤為云南行省平章政事,全面推行改革和地方歸屬中央的集權統治。為使管理能夠順暢,也為了穩定人心,元朝在云南推行的是土官制,即以地方土司、酋長和豪強為地方官員,代表朝廷實施治理。大理國被滅后,大理國國王被任命為大理總管,管轄大理路(實際上包含了云南行省的絕大部分地區,包括昆明)政務乃至軍務。第一個大理路的總管叫段實(也叫段信苴日),是大理國皇室的直系。大理總管共有12代,歷126年,基本上與元相始終,最后一個總管叫段世,在明軍破大理被俘后押解到南京,所幸被朱元璋免了死罪。元朝在云南設行省,行政上云南由平章政事管理,但元皇帝專門封了個皇族的王在云南坐鎮,叫梁王。大理國王室接任大理總管中,最出名的一個人叫段功,被梁王招為婿,娶了梁王的女兒阿蓋。后來梁王不放心段功,想殺了他。阿蓋勸段功回大理去,段功不聽,后來真的被梁王殺了。阿蓋悲痛欲絕,把段功遺體送回大理安葬后自己喝了孔雀膽毒酒殉夫。這個故事在抗日戰爭時期,郭沫若在重慶曾經寫過一個劇本《孔雀膽》,上世紀90年代初,大理州白劇團以此為基礎寫了個劇本叫《阿蓋公主》,這個白劇獲得了中國藝術界的最高獎文華大獎以及文華表演獎、文華舞臺美術獎,至今沒有被云南的任何一個劇和劇種超越。段功墓現在還在崇圣寺三塔內,在大塔中軸線鐘樓前面的草地上。三塔內還有一個墓,是明代大理最出名的文人李元陽的墓。建議大家到三塔時,不僅僅看看塔,也去找找這兩個墓,憑吊一下古人,追思一下大理的歷史和文化。
展開說一下。段功之所以慷慨赴死,我個人相信不是因為他對梁王抱有幻想,而是因為他太知道梁王的為人了,知道自己就算暫時逃回了大理也是不可能保全性命的,因為以那時候的局勢,大理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年代,整個國家都已經大一統地在一個中央集權之下,雖然會有一些大理人擁護他反抗梁王,但最終也是逃不過被剿滅的命運。與其讓那么多愛戴自己的人一起送命,還不如一次做個永久的了斷。生與死,其實一直都是人類的永久話題,貪生怕死,這是人的本能,是做為動物的一種天然自我保護反應。但是,不怕死,也是動物的一種本性,就看這種死值不值得。《狼圖騰》大家看過的吧,母狼不怕死,是因為它必須以自己的死來換取后代的生,人不怕死,是一種氣概,更是一種向死而生的信念支撐。陸秀夫帶著南宋的最后一個小皇帝逃到了崖山,面對茫茫大海,再也沒有路可以走了,他背著小皇帝毫不猶豫就跳下去沉入大海中,一路緊緊跟隨著他們的幾萬名軍士和民眾也紛紛跳進大海自盡。中國歷史上最悲壯的一次集體自殺,千百年來,一直讓后輩人唏噓不已,崖山之后無中國。這就是一種氣節,是不做亡國奴、死也不和敵人在同一個天空下呼吸的信念。
都說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了,就沒有什么可以怕的。其實不然,就是因為有一些東西讓他更怕,那些東西,對于他來說,是比生命更珍貴的。所以,當他必須在生命和那些更珍貴的東西中做出選擇的時候,他自然會選擇放棄生命,兩害相權取其輕。除了死亡外,他還怕什么?他怕無顏見江東,他怕死后不能進祠堂,他怕茍活之后良心受煎熬,他怕后世子孫以他為恥,他怕因為自己一個人活著卻有許多人為他送了命,他怕自己熱愛著的這片土地沒有未來。怕,其實就是一種信仰,所以,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所以譚嗣同我以我血薦軒轅,所以劉胡蘭怕死就不當共產黨員,所以夏明翰自有后來人……仔細想一想革命戰爭年代,多少共產黨員拋頭顱灑熱血,他們中很多來自資本家、地主家庭,他們是那個時代的既得利益階層,他們卻勇敢地站了出來,他們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是為當時的形勢和政府所不容的,是隨時隨地都可能沒命的,但他們依然毅然決然地起來了,想著去打倒自己的階級,背叛自己的家庭和出身,砸碎舊世界,創造新未來,就是信仰的力量,這就是人不怕死的氣概的來源,人之所以區別于普通的動物,就在于,不怕死不再僅僅來自于本性,更來自于理性。當你真的不怕死了的時候,其實,你就不能被打倒了,就像《老人與海》中說的,你可以一次次地被打敗,但你永遠不會被打倒。
感慨的話說多了,有些偏離主題。我們還是回到大理的歷史進程中來。自元代開始,大理從行政治理結構、經濟發展模式、文化交流特征到民族融合共存各方面,都開始與中原成為一體,盡管發展的步子比發達地區慢了很多,但做到了不同步而同頻。
98年的元朝統治之后,大明王朝取代了蒙古人,大理很快在朱元璋派遣的大將傅友德、藍玉、沐英們打下云南全境之后,成為明朝治下的一個府。在明朝的平滇大軍攻下昆明、楚雄之后,幾次向大理總管段世送去了勸降書,但段世不聽,最后傅友德大怒,采用了忽必烈的戰法,從蒼山西坡石門關一帶越過蒼山,到斜陽峰直下現在的下關,一路打到大理破了大理守軍,活捉大理總管段世一家,然后繼續揮師北上,打下了鶴慶、麗江,平定了云南全境。在打鶴慶之前,有一場戰役是非常出名的,就是現在洱源三營永樂的上新村東北面山上,有個地勢非常險要、易守難攻之地。佛光寨,于鄧川、洱源和鶴慶交界之地,明將沐英他們和最后的元軍在這里打了一年多,“久征不下”(徐霞客的話),最后在大理本地土著的幫助之下才打下了這平定云南的最后一個屏障,雙方將士死傷無數,據說后來明軍把元軍在此役中戰死的人都集中安葬在大理崇圣寺旁,還大做法事超度亡靈。
現在的大理古城始建于明打下云南之后的第二年,即明洪武十五年,現在的格局和明清兩代的格局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都是王城(或者可以說是皇城)的格局,四四方方,外圍城墻守護,每一面有一道城門,城內是棋盤式分布。麗江古城聞名中外之后,有越來越多的中外游客到麗江去,并且對麗江古城贊嘆有加,對四方街的小橋流水人家的景象流連忘返,對木府瘋狂點贊。大理人不服氣了,就說,麗江古城那算什么呀,最多最多就是一個土司的地盤,我們大理古城,那是王城,是皇城的格局!很大的一股酸味,不過,說的也真的是事實,大理古城,在明洪武十五年建城的時候開始,就一直以王城的形制來打造的。
明統一云南后,改大理路為大理府,全面推行土司制,并開始以設立衛所的軍事制度大力推廣屯田制,以軍屯為主,輔以民屯和商屯。軍屯制推行最明顯的地方是祥云、洱源和鶴慶,祥云和洱源現在依然有許多地名是帶“所”“營”這樣的字眼的,洱源的鳳羽甚至直接有村子是叫“草甲”“馬甲”“屯戶”的。祥云縣有個叫大波那的地方,那是考古發掘時出土了“青銅棺”的地方,這是戰國時期昆明族的王城,金屬冶煉術幾乎與黃河流域同步。到漢武帝設立云南縣之時,這里的原住民以白族為主,在明朝大力推行軍屯和商屯之后,變成以漢族人為主。在祥云縣,現在比較集中的白族人居住地就剩下禾甸和米甸了,而在鶴慶縣,就有“逢屯必漢,名村則白”的說法。現在大理的很多地方,不管白族人還是漢族人,說到自己的祖先或者老家的時候,都說是來自應天府柳樹灣,而這個地名,實際上是當時明朝的羽林軍軍營所在地,沐英平滇時有兩萬多的兵士是從這個兵營帶過來的,所以這些軍屯人的后代說自己的家鄉在那里,也沒有說錯。當然,一些白族人也說自己的祖先來自那里,我們可以看作是漢白通婚之后的一種口傳記憶。
明統治云南之后,在大理地區,有一些對后世影響特別大的政策推行,一方面,軍屯制極大地促進了民族融合。在明之前,外來的人多數是被白族同化的,至今在大理很多地方,一個村的人都不是白族,卻說著白族話,洱源右所鎮的臘坪村,全村是彝族,卻全都說的是白族話,甚至他們的田地竟然是在鳳羽鎮的白米村。
岔開話題說一說大理的方言問題。大理各縣方言中,公認的最有特點的是巍山話,巍山人一開口,大家就知道他是巍山人了,現在發展到有些下關人要開巍山 肉餌絲店,為表示正宗,都要請一個兩個巍山人作小工。巍山人也是整個大理地區不論到哪里都不會改口音,倔強地堅持說巍山方言的。我曾經開玩笑地說,這是因為巍山人從骨子血液中都認定了他們是南詔國皇城根腳下的人,他們的語言代表的是官話,就像北京人到哪里都說北京話一樣,他們代表的是官話,是統一的語言標準中的基本音。這當然是玩笑話了,不要當真。另外一個現象是,祥云米甸人說的漢話,竟然和洱源縣城人說的漢話幾乎一模一樣,就是我這個從小在洱源縣城長大,能說最純粹的洱源縣城話的人,也是要很認真地分辨之后,才能分清楚,而這兩個地方從地理位置上是相隔很遠的,沒有任何相連的土地。我們只能猜測,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曾經是一個地方的,后來整體性地搬遷了。很多大理人還分不清洱源話和云龍石門話,說像唱歌似的,很動聽。在大理,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我們可以通過語言這個文化的活化石來推斷和研究一些歷史的情況,再結合文獻來作印證,能得出相對準確的結論。
明代之前,在大理是白族同化漢族,但在明之后,是漢族同化白族和其他少數民族,呈現出了當地各民族以加速度被漢化的態勢。漢文化在大理地區的全面推行、漢字和漢語的普及,讓大理地區的文人開始與中原王朝“同呼吸共命運”,在明清兩代五百多年的時間里,大理地區的文人參加科舉考試,有二百多人中了進士,人數僅次于昆明地區。
二是土司制的全面實施,不僅確保了中央集權制下皇帝的命令比較順暢地直達各地,政通人和之下,經濟發展、文化進步、社會安定、民族團結。而且也讓大理各地各民族的頭人們非常直接地接近和接受了漢文化,并通過他們在各自的管轄區和自己的民族內部推行漢文化,這對于一直處于邊疆的落后地區來說,是實現經濟和文化快速發展乃至跨越發展的一個保障。土司制的實施起始于元代,在明朝中期已經相當完備,清代繼續沿用的同時推行改土歸流,以土官和流官相結合,但在部分偏遠的少數民族地區依然以土官為主,真正完全在云南消除土司制是到1956年民族自治政策的全面實施時。縱觀明朝統治時期,盡管從主體上說它的僵化制度讓中國全面進入閉關鎖國、科技倒退、經濟滯漲時代,但于云南和大理來說,是一個相對穩定的發展時期,特別是文化的發展出現了空前的繁榮景象,明清兩代云南出過的唯一一個狀元袁嘉谷說過:“云南有四杰:楊一清、李元陽、師范、錢南園。”這“四杰”中就有兩個大理人:大理灣橋的李元陽和彌渡的師范。
三是明初傅友德他們平滇時在大理地區盡焚地方典籍、“滅盡南史,片紙皆灰”,甚至于大量的碑刻和寺廟都被砸被燒,讓南詔大理國的歷史在官方記錄中難覓蹤跡,遍尋民間也幾無可能。這一方面固然對漢文化的推行有利,但對地方原住民文化和習俗的流傳卻是釜底抽薪的。
四是明代大理的文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李元陽,他進士及第后在各地做官,回到大理后變賣家里的田地,修崇圣寺,在蒼山各峰半山腰出資修寺建廟,團結了一大批本地文人一起振興大理的文化,功不可沒。本地文化人施立卓先生在國家項目的支持下,十多年前完成了對《李元陽文集》的校注,其中有許多篇章是關于大理的散文以及歷史學方面的記錄和思考,現在我們讀來,都感到非常親切,比如《榆城近郭可游山水記》《游石門山記》《游花甸壩記》《游清碧溪三潭記》等等,再加上明代大理文人楊士云的《蒼洱圖說》、徐霞客游記中關于大理的大量真實記載,我們對現在的蒼山洱海和它周邊的各種山水人文的留存作比較,會驚喜地發現,時間過去了五六百年,那時候的大理山山水水和廟宇景觀、民間民俗,竟然幾無變化,特別是文化上的很多東西,在最近這一百多年之中,自然界的變化和消失甚至超過了文化上的變化,這是一個奇跡。
五是大理有四個地方是屬于在明代就非常出名了,今天也依然出名。前兩個是《徐霞客游記》中有非常詳細的記錄而且徐霞客逗留了較長時間表達了自己真心喜歡的地方。一個是洱源的鳳羽,被他稱作世外桃源的地方,他說陶淵明寫的那個桃花源可能只是個傳說,而鳳羽是真實的存在,他在鳳羽土司尹勝的陪同下,還游了洱海的真正源頭清源洞。另一個就是賓川的雞足山,他在雞足山流連忘返,久久不舍離去,事實上是他從雞足山回到故鄉江陰不久就去世了。另外兩個地方,一是感通寺,這個寺現在依然是大理的佛教勝地,原來寺里的建筑規模很大的,還有個寫韻樓,那是李元陽和明代第一大才子、狀元楊慎住過還在上面寫過詩詞的地方。寺也叫蕩山寺,明初住持無極老和尚曾帶著白馬和山茶樹去南京見朱元璋,“馬嘶花放”的故事就是從這里來的。現在,明代大理著名文人擔當和尚的止塔就在寺外不遠處的山林里;再有一個是在永平縣的博南山中,叫永國寺,據說是清朝滅了明朝之后,桂王朱由榔在昆明稱帝,史稱南明,但被清軍一路追殺,逃到博南山,曾在永國寺(當時叫寧西禪寺)躲避過一陣子。
清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悲摧的時代,不僅依然閉關鎖國,而且愈發妄自尊大,官僚極其腐敗,對百姓的盤剝也更加瘋狂,所以戰火不斷,內亂頻發,大理地區就發生了兩起在全國都非常出名的少數民族起義,一個是回族人杜文秀起義,一個是彝族人李文學起義,影響非常大,對清朝統治階級的打擊也很大,兩次起義歷時十六年之久,起義失敗之后三十多年,辛亥革命爆發,大清王朝壽終正寢。
清代是大理被正式確認和公認為“文獻名邦”的時代。所謂“文獻”,古人解釋過,“文,典籍也;獻,賢也。”也就是說,要達到“文獻名邦”的名號,至少要有兩個要件,一是有豐富的歷史典籍,二是要有不斷的文人出現。這兩點,在明代的大理,都已經是實現了的。早在明朝時候,朝廷首輔(相當于宰相)、云南“四杰”之首的楊一清就說過這樣的話——“吾清文獻之著稱大理”。清代時,云南提督偏圖就請示過康熙,得到許可后,偏圖親自書寫了“文獻名邦”四個大字,刻了匾,懸掛到大理城南門外的文獻樓上。后來文獻樓被毀,匾被移到城內孔廟前的涼亭上。現在大理南城門上的那個匾,是后來修復南門樓時復制的。
清朝時,大理不再是云南的政治和經濟中心,但在清廷眼里,一直是份量很重的地區,是文化中心也是軍事要地。整個清代,云南提督府(一個省最高的軍事機構)一直設在大理,地點就是現在大理古城內的大理市博物館,杜文秀起義攻占大理后,就把這個提督府設為兵馬大元帥府,2019年,作為兵馬大元帥府的這個地方是云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我們以云南提督府的舊址申報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成功了。在云南任提督的清朝將領中,多數人都是非常重視大理的文化建設和保護的,比如,諾穆圖就修建了雞足山金頂寺,羅思舉就為蒼山神祠的鐘馗像題了詞,蔡標就修補了崇圣寺雨銅觀音,而其中最出名的、真正澤被后世幾代人的,是楊玉科,他捐房捐田,出資創建了西云書院,書院取名西云,是楊玉科號云階,取意“迤西云階”。西云書院現在就在大理一中的校園內,一些建筑還被如實地保留了下來,成了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這個書院創建之時起,它對大理乃至整個滇西地區教育的發展、文化的傳承都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一直到民國時期,它都是云南數一數二的書院,作用和地位僅次于昆明的五華書院,清末的時候是云南僅有的三個模范中學堂之一的第二模范中學堂,民國元年,改名為云南省立第二中學,后來成為云南省第二師范學校。四十多年的辦學過程中,為滇西地區培養了數千名的優秀人才,其中很多人成為中國革命的先進分子,它還是大理地下黨組織的陣地之一。可以這么說,大理一中是大理地區歷史最悠久,也是最具有革命傳統的學校,民國初年很多和孫中山一起鬧革命的云南人是從這里接受先進文化,然后走出大理、走出云南,到日本和歐洲、到中國南方,投身到滾滾革命洪流中去的。
從民國到自治州的建立
民國年間,大理有兩個大的方面是值得牢記的。
一是抗戰時期,內地高校遷往昆明成立西南聯合大學后,有一部分學校是遷到大理的,比如華中師范大學就直接遷到了喜洲。大理在那個年代成了除昆明外,云南最興盛的教育高地和文化交流中心,時至今日,老舍、費孝通、潘光旦等人在大理的講學和游學時留下故事和文章,影響深遠。
二是大理在抗戰后期,成了大后方,也成了前沿,駝峰航線開通之后,大理建有8個軍用機場,祥云、巍山、彌渡、大理、鶴慶、賓川都建有機場,最出名的當然是祥云的云南驛機場。同時,大理人民為修建滇西抗戰生命大通道——滇緬公路做出了巨大貢獻,創造了世界上人工修建山區公路史上的奇跡,讓“炸不斷的滇緬公路”成了滇西抗戰勝利的重要保障。
革命戰爭時期,大理最有影響的是中共云南省第一任省委書記祥云縣王家莊的王德三,他們一家三兄弟都成了早期的共產黨員,都為革命勝利貢獻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大理的解放是由1949年4月2日劍川縣打響了第一槍的,起義活捉了偽縣長,攻占了縣城,解放了幾個鄉鎮,極大地影響和鼓舞了大理地區的武裝革命,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第七支隊迅速領導、指揮隊伍和當地民眾很快解放了大理全境。
大理解放后,1950年2月1日,大理地委建立,大理行政公署成立,大理全面進入共和國的統一領導之下,恢復生產,展開土改工作,人民生活很快提升。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大理地區行政區劃是大穩定小變化,比如原來劍川和鶴慶是屬于麗江專區的,云縣和鳳慶是屬于大理專區的,自治州成立之前,作了調整。還有,南澗和巍山原來是一個縣,劍川和洱源是一個縣等等。對后來的發展影響比較大的兩次區劃調整發生在改革開放之后。一是大理縣和下關市合并,成立新的大理市,這次調整,我姑且不說對蒼山洱海范圍內經濟社會和文化發展的極大促進作用,就說一點,大理古城原來作為大理縣的縣城所在地,合并之后,它作為曾經的一個縣級的經濟社會文化中心的地位被淡化之后,古城在后來近四十年的大開發大發展中,被切切實實地保護下來了,這是值得肯定的,也是非常幸運的。第二次調整是洱源縣瀕臨洱海的兩個鄉:江尾鄉和雙廊鄉被整體地劃歸大理市,也就是說,洱海周邊的所有鄉鎮村社從行政管轄范圍內,都歸屬大理市,這對于洱海保護是有非常重大的意義,當然,洱源縣是為此做出了犧牲的。
1956年,全國實施民族自治,巍山于11月9日率先成立彝族自治縣,11月14日永建成立回族自治縣(后來永建劃歸巍山,設巍山彝族回族自治縣),11月17日,大理白族自治州成立大會在下關召開。從此,大理走向了民族團結、經濟發展、社會進步、文化繁榮的康莊大道。
編輯手記:
大理因為美麗的自然風光馳名中外,而大理的人文歷史同樣值得每位大理人自豪。從劍川海門口遺址、祥云大波那木槨銅棺墓遺址、大理銀梭島遺址等遺存可以看出大理先民的勞動成果和智慧。地理位置和政治上的機緣巧合,使大理如同西域一樣,自始至終是中原王朝關注的地方。橫斷山脈是亞洲東部與西南部的天然隔斷,大理又處于這個天然隔斷中少有的交通要沖位置,中原王朝如果想擴展自身的影響力,必然繞不開這個地方,在這個地方發生的沖突和交流,也促使大理地區在很早的時期就接受了中原文化,中原文化也以此為原點,將影響力繼續向外擴展。云南以及大理地區上所產生的文明和政權的歷史貢獻,不僅在于融合了中原文化,還在于當中原文化在擴張影響力的時候,它們并沒有加以阻止。
本文順著時間的線索,從政權交替、經濟發展、文化變遷等方面,將大理、云南從古至今的歷史進行了梳理,相信讀者在閱讀后,會對大理甚至云南的歷史文化形成比較清晰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