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仇慶年家里堆積著各種各樣的珠寶礦石,像孔雀石礦、藍銅礦、青金石礦

每當我們走進博物館觀摩那些色彩絢爛的中國古畫,都會驚嘆于古人精湛的畫技,但很少有人留意到隱藏在國畫背后的玄機——比畫師畫技更神秘的古畫“保鮮”手藝:承載國畫的宣紙千年不腐,調配色彩的顏料千年不敗……
無論是制宣紙的紙工,還是配顏料的工匠,都一直隱藏在中國畫的光彩后。直到央視重磅節目《國家寶藏》播出,第一期介紹國寶“中國十大名畫”之一,北宋畫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
國畫顏料工匠仇慶年登臺,揭秘這中國山水畫卷巔峰之作顏色千年不敗的奧秘。這時,大家才發現顏料工匠這個群體。也發現國畫的盛世危機:如今畫國畫者萬千,但守護中國色彩千百年、做純正國畫顏料制作者卻僅剩仇慶年一位。

研制各種國畫原料外,仇慶年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畫畫
以前沒有化工顏料,國畫中的色彩,都取法自然:顏料工匠為了豐富國畫顏料的色系,踏遍青山,以自然界的礦石、動植物為原材料,把自然界的色彩“封裝”起來,做成顏料。
畫家們通過手中的生花妙筆,把顏料用水墨調和,回歸本色后,畫成山水草木,鳥獸魚蟲。于是,每一幅國畫有了自然顏料的加持,得以自然地表現了一年四季山水變化,日月輪回鳥獸作息。
繪畫,不僅僅是一門技巧,更是一門修身養性的學問。畫國畫自然而然成為古代文人的人生必修課,于是調配國畫顏料也成為文人的生活日常。文人墨客之間,品詩論畫之余,相互饋贈調配的顏料也成為風雅之事,國畫顏料老字號“姜思序堂”便在這樣的場景下誕生了:
明朝末年,蘇州出了一位名叫姜圖香的進士,現在很多人提及他,不是因為他做進士時做出了多少政績,而是因為他一位不知名的子孫。他沒有像先輩一樣考取功名,卻因為家庭的熏陶成為了一位畫家。這位子孫繪畫才能平庸,卻是位“制色達人”。他調制出的國畫顏料不但顏色豐富,還能紙色合一經久不脫。每次贈送給畫友,便被視之為寶,以至于很多文人撇下清高,“貪得無厭”地索取顏料。
“制色達人”去世后,索取顏料的請求卻沒有停止。他制顏料的技藝和畫師們對姜氏顏料的需求,都被子孫們繼承下來了。因為索取顏料的人越來越多,量越來越大,姜氏決定改贈送為售賣。

色彩斑斕的傳統國畫顏料,原料全部為礦石和植物

做國畫顏料需先把礦石搗碎,再用清水沖洗去除雜質,把帶顏色的礦石分撿出來

一大塊孔雀石只能研磨磨成這一小包顏料
乾隆年間,姜氏子孫在蘇州閶門內都亭橋開設了一家前店后坊的作坊,名為“姜思序堂”。中國文人一向重道輕器,進士后裔丟掉畫家的身份改做顏料工匠,對姜氏子孫來說,是一件難堪的事情。但“姜思序堂”的成立宣告中國第一家專業的國畫顏料生產品牌誕生。
姜思序堂一經開設,蘇州就成為了國畫顏料制作高地。蘇州自古以來層出不窮的文人墨客,成為姜思序堂生存下去的堅實基礎。而姜思序堂這樣專業的國畫顏料作坊,又讓吳地畫家終于從自行研料磨粉的日子中掙脫出來,專心過呤詩作畫的日子。
直到解放后公私合營,姜思序堂和幾家顏料廠一起變成合作社。1964年,仇慶年從蘇州中學畢業后,正被分配到姜思序堂國畫顏料生產合作社,師從國畫顏料老藝人薛庚耀學藝。那時,全國都在齊心協力建設社會主義,畫鳥獸魚蟲不再是文人墨客的生活主流。師傅薛庚耀雖然殫精竭慮研發各種新品,但擋不住市場需要的整體下滑,再加上化學原料開始沖擊市場,姜思序堂經營開始江河日下。
1983年師傅薛庚耀退休,仇慶年開始擔任姜思序堂的技術副廠長。這時,整個國畫顏料市場,新式工藝的化工顏料已經猛如虎。不但價格便宜,還做成像酒店牙膏一般輕巧而便攜,迅速占領了國畫市場。
“這些化工顏料,‘只爭今朝,用它們作畫過不了幾十年就褪色,如果現代人都用化工顏料作畫,那一百年后我們的子孫,就再也看不到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品!”今年已經74歲的仇慶年,說起化工原料當年打壓傳統顏料的場景,至今還義憤填膺。
當年,姜思序堂作為傳統顏料最重要的陣地,仇慶年也曾經帶領顏料工匠們進行“絕地反攻”:他曾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改進傳統顏料生產工藝,學習化工原料的包裝模式,把傳統的國畫顏料做成軟管裝,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畫師們的心。

為了適應市場,仇慶年在20世紀70年代就研制出了化工國畫顏料

仇慶年在研磨國畫顏料雌黃
但傳統國畫顏料,價格太高是硬傷。2005年,姜思序堂在傳承了300多年后,終于退出國畫顏料的江湖。后來,因為國家開始加大保護傳統文化遺產力度,2012年姜思序堂得以重新開張,但姜思序堂早已不是原來的姜思序堂。這一年,當年傳承正統國畫技藝的仇慶年決定出山,以自己的名號開宗立派。
“慶年堂”這個字號能流傳多少年?仇慶年也不清楚。面對瞬息萬變的國畫顏料市場,他已經有點力不從心。他只能在自己狹窄的工作室里,搗鼓瓶瓶罐罐。他的夢想是每個有志于讓作品流傳千古的畫師,都能用上這些封裝在瓷瓶中膏狀的國畫顏料:當一套裝有國畫顏料的瓷瓶打開,國畫畫師就能借這些顏料,勾勒出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
蘇州的手藝人,絕大部分都隱藏在姑蘇區。如果說這里小橋流水、粉墻黛瓦留住了眾人印象中詩畫江南的容顏,那小巷老屋中的各式手藝人便是駐顏的“粉底”。
仇慶年老先生怕我找不到他的工作室,在電話中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他附近的地標,但過了十幾分鐘后看我還未到,又來電話:“干脆我來路口接你!”于是,我們在路口看到一位老人來回張望。看到我后,他眼光停頓了幾秒后又移開,捕捉下一個獵物。直到我站在他面前喚了一聲“仇老”!
這時他才回過神來說:“是你?不會吧,這么年輕?”因為,此時離央視網紅節目《國家寶藏》推出還有兩年,仇慶年和他的“慶年堂”雖然在業內名聲很響,但還不為普通人所知。來此拜訪的,大多數是上了年紀的國畫畫師。
仇慶年沒有像以往的老手藝人一樣把我領進小巷中的作坊,而是把我帶進馬路邊的樓房。大廳里柜臺前坐著一排穿制服的公務員和前來咨詢的大叔大媽,讓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兒和“慶年堂”這顏料作坊聯系在一起。

朱砂印泥,很多人找他買來不為繪畫,只為拿來辟邪

國畫顏料礦石孔雀石
仇慶年看出了我的疑惑,指了指柜臺旁邊的樓梯說:“這里是虎丘街道的辦事大廳,前幾年街道看我的作坊沒辦法維繼,街道就騰空了二樓的空間,免費給我開了這家國畫顏料工作室!”說著,他從柜臺上取出一份類似銀行理財宣傳冊一般的小冊子遞給我。小冊子是關于國畫顏料制作的簡介。原來,街道把仇慶年的工作室當成了傳統文化宣傳基地。每年,會定期地組織街道內各中小學校來此接受傳統文化洗禮。
二樓有一間一百來平方的房間,房間很空蕩,中間是幾張長桌和板凳,地上擺了些制作國畫顏料的工具,靠里的墻上還掛著一只黑板——這里與其說是仇慶年的工作室,不如說是一間教室。
仇慶年示意我在長桌邊的板凳上坐下,自己拿著粉筆站上了講臺。講桌上放著幾塊顏色各異的石頭,仇慶年站在石頭前一臉的陶醉,仿佛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個大盜》中,大盜們從山洞中搶出金銀珠寶。
仇慶年說,國畫顏料雖然也會用一些動植物做原料,但絕大部分原料都取自各種礦物。因而國畫顏料又被稱為礦物原料,他指著一堆礦石,像煉金術士一般向來訪者介紹每種礦石的功效:
這塊綠色的晶石是孔雀石,用來畫綠孔雀和翠鳥的羽毛最好不過;這一塊是朱砂,一般用來抄佛經或者做印泥,有辟邪的功效;這一塊是赭石,學名叫赤鐵礦,在仕女畫中用得最多,用來畫腮紅和紅唇最好;這一塊名叫石黃,是一種雄黃的伴生礦,是古時的“涂改液”,寫字時寫錯了,用石黃粉蘸水一抹,字跡就沒有了,成語“信口雌黃”便來源于此……
講臺上的師者講得興致勃勃,但臺下聽者卻將信將疑。因為這些石頭雖然顏色各異,但卻斑駁暗淡,很難和國畫上雅致而絢麗的色彩聯系在一起。仇慶年看我們聽起來沒反應,卻是指了指另一長桌上:桌上擺滿了一個個小紙包。每個紙包上都用小楷寫了幾行不同的紅字:“蛤粉,漂凈,參克,蘇州慶年堂”;“頭綠,特級,參克,蘇州慶年堂”;“朱膘,漂凈,參克,蘇州慶年堂”……
每一個小紙包上面的書寫,都有名堂:正中央,書“蛤粉”、“頭綠”、“朱膘”,是顏料的類型;右上角,寫“漂凈”、“特級”之類,是顏料的等級;而右下角,寫“參克”,則是統一的重量;而右下角寫的“蘇州慶年堂”,則是手藝人的堂號,為了方便出現質量問題時溯源。
上百個紙包整齊地擺放在桌面上,讓桌面看起來像一個微縮的中藥鋪,仇慶年直言自己就是國畫藥掌柜,只要國畫顏料這味藥純正,國畫就不會出現在問題。但如今,慶年堂依舊在,整個國畫卻出現了大問題:
“我每做一次顏料,周期通常要一個多月,一次也只能產出幾百克,頂多也就能出產這一桌。我和畫家說,我這個是天然顏料,能保持千年不褪色。但現在畫畫的,買畫的,對國畫原料都不講究,絕大部分國畫用的都是化學原料,國畫顏料用過幾十年沒問題。但上百年,千年之后呢?作畫者買畫者如果只在乎國畫顏色美在當下,不考慮顏色的保鮮問題,那有可能幾百年后我們的子孫,就無法通過國畫感覺到我們這個時代的色彩!”
仇慶年打開一袋綠色的顏料,這些顏料都是比針尖還細的粉末,很難想象不用粉碎、研磨機,這些粉末都是從一塊孔雀石上一顆顆磨礪而成。千百年,正是因為這些國畫顏料磨料人的努力默默無聞地磨,敦煌壁畫《飛天》、宋代名畫《千里江山圖》等眾多瑰寶,才能流傳至今依然光彩亮麗。
國畫顏料制作因為有國畫背書,因而一直是蘇州各大學校“非遺進課堂”的保留劇目。按正常程序,聽仇慶年介紹完各種顏料都出自什么礦石,國畫顏料制作技藝的演示就結束了。但我們提了個“非分”的請求:想看顏料誕生的全過程。
這讓仇慶年很尷尬,因為這個工作室與其說是個工作室,不如說是個陳列館。所有礦石都“僅此一塊”,所以沒辦法把它們從石頭磨成顏料。
“如果真的要看顏料的誕生,那就,去我家吧!”仇慶年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后,才向我發出邀請。
仇慶年的家在街道辦事處不遠的一個老小區內。仇慶年似乎對住在這里有點心存芥蒂:“你看我被趕到姑蘇城外了!”原來,以往的老蘇州人,尤其是手藝人,為了討生活,都會挑著擔子四外游方。他們出了姑蘇城的老城門閶門后,就算正式出了姑蘇城,有可能一出城就幾年不回。
國畫顏料這一行則很特別。因為蘇州多文人墨客,對國畫顏料的需求量,其它城市很難望其項背,因而國畫顏料工匠們只需守株待兔,看好自己的作坊生活就能過得很滋潤。但如今情況反轉,即使是蘇州老城區,用國畫傳統顏料作畫的人也開始斷崖式下跌。慶年堂做國畫顏料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撐在老城區開店的租金。
仇慶年的家只有50來平方米,但最大的一個房間卻被他用來做國畫原料研究室。各式各樣的工具把狹小的研究室內擠得水泄不通。而他的寶貝——各種用來做原料的礦石,就隨便被裝在蛇皮袋中,被塞進桌椅板凳下。
仇慶年解開每個蛇皮袋,像變戲法一般從每個袋子中拿出各種各樣的礦石擺放在餐桌上。孔雀石、藍銅礦、青金石、朱砂礦……這些的礦石反射陽光后,映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幾十年來仇慶年走訪了全國各地無數礦山,每一袋石頭都是親自肩挑背扛回蘇州。
“礦山都在條件最惡劣的地方,只要能找到原料,吃點苦我都沒關系,最怕的就是吃再多的苦也找不到適合做顏料的礦。”因為國畫顏料中有很大部分的原料,來自各種礦石。這些礦石很多都是伴生礦。而做國畫顏料的礦石很多都賣不上價錢,用量又少,現在很多礦山都不專門為他們開采,因而獲取原料的成本越來越高。
再加上國畫顏料很多原料,現在都被用來做其它用途:像是青金石,現在被用來做珠寶;像朱砂,很多人找他買來不為繪畫,只拿來辟邪;就連仇慶年自己,也在磨顏料時,磨了串青金石手串戴著玩。
做國畫顏料首先是一件考驗人體力的事情:從各大礦山做背夫,扛回礦石后,就要進入研磨環節:只見仇慶年打開蛇皮袋,從中拿出一塊碗口大的孔雀石礦石后,拿了一把鐵鉗徑直走向廚房。他先把礦石浸在洗碗池水中后,拿起鐵鉗把礦石搗碎。搗碎后,用清水沖洗去除雜質,把帶顏色的礦石分揀出來。

這個過程,本來需要專門的機器和工作室。但家里條件有限。仇慶年只能等老伴做完飯后,借用家里的廚房完成。
除去雜質的碎礦石被倒入石磨,用石磨磨細后,用絲網篩出的細粉,再倒入一個臉盆大小的石臼中。石臼上方是一個懸空的石杵,石杵上有一個手柄。仇慶年每天的工作,就是手握石杵,在石臼里碾磨石粉。
這個類似搗藥的動作,每天都要持續10來個小時,要持續20多天后,碗口大的斑駁礦石才能變成針尖大的光澤粉末。這時把研磨倒入白瓷碗中,一塊孔雀石礦研磨之后融入水中,只能形成一碗綠水。這碗水要過濾三次,三次過濾的水,分別叫頭綠、二綠、三綠。
一大碗水最終除去水后,剩下的綠泥,只能勉強鋪滿碗底。這些綠泥曬干,再搗細成粉后,只能裝滿三克裝的小袋三、四袋。每種顏料一袋3克,售價15元。很多人覺得貴,但很少有人知道國畫顏料產量有多低,制作起來有多辛苦。
“磨石粉的過程十分辛苦,實在磨不下去了,我就用畫畫來取樂!”說完仇慶年在桌上攤開一張宣紙,在旁邊都擺了一個小碗,倒進剛制好的頭綠。毛筆蘸水后,不到五分鐘,半截翠竹就躍然紙上。
問他為何竹只畫半截。仇慶年笑了笑:“這是行規,我從來不畫完整的畫,因為畫完整的畫,就是和畫家搶飯碗。做手藝的人,一定要明白,自己只是工匠,不是藝術家。”原來,仇慶年學畫,并不是為了作畫,而是為了試顏料顏色純不純正,由而制出讓畫家們更滿意的顏料。
300年前,姜思堂序的起源,是因為畫師找不到更好的顏料,只能自己動手調。300年后,仇慶年為了調出更好的國畫顏料,甚至專門跟隨蘇州著名畫家張繼馨學了兩年畫。
幾十年來,無論哪位畫家到他這里來買顏料,在試顏料時,都會露幾手。年長日久,仇慶年在練就一身制顏料的絕技后,繪畫上也融匯百家成為“掃地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