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歡

賈紅松

歡歡是孩子們的舅舅和舅媽養(yǎng)的一條小京巴。春節(jié)前夕，因為他倆有事，歡歡被送到了我們家。

站在客廳里的歡歡，小小的身子里透著機靈，一雙黑眸子滴溜溜地轉(zhuǎn)著，披著黃毛的小腦袋左扭扭右看看，瞅瞅妻子和我，扭身又跑到兒子和女兒面前，搖著短短一截毛茸茸的尾巴，仰著頭，討巧似的瞅著他們仨。

對于歡歡的到來，兒子和倆女兒流露出了極大的熱情，三人高呼著歡歡是舅媽送來的春節(jié)禮物。裝蘋果的紙箱被兒子一騰而空，紅彤彤的蘋果無辜地散落了一地。大女兒樂顛顛地跑去寵物店，拎回來一堆各種口味的狗糧，小女兒一剪刀毀掉了自己心愛的暖手套，換來媽媽一句責(zé)罵后，暖手套變成了狗窩里的那條小褥子。

妻子一臉愁云地看著歡歡。我心里清楚，愛干凈的妻子最是無奈，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已經(jīng)讓她疲于應(yīng)付，初來乍到的歡歡，于她而言，又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弟妹一個勁兒地夸贊歡歡是一只超級懂事的小狗，譬如歡歡不會隨地小便，譬如它不會把狗糧弄得滿地都是，譬如拉完屎會翹著尾巴等待主人擦屁屁，等等。夸完歡歡，弟妹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走了。當然，歡歡也是戀戀不舍地看著主人離開，可憐巴巴的。

弟妹的話我壓根不信，狗的邋遢和不講究，幾乎早有定論，要不何來的“癩皮狗”“死狗”等詞呢？

但歡歡在我家的表現(xiàn)，卻大大超乎了我和妻子的想象，至少，歡歡用自己的行動為它主人的夸獎做了完美的證明。

歡歡很安靜。吃狗糧時，它把頭垂得很低，嘴巴貼著碗，一口一口，不慌不忙，吃得津津有味，幾乎沒什么聲響;滿屋子溜達時，也是輕手輕腳的，像貓一樣無聲無息的。

鋪著瓷磚的地面光亮如鏡，貼有腳線的墻壁潔白無瑕，妻子害怕歡歡翹著腿隨意朝地板或者墻壁小便，一連幾天，她的神經(jīng)始終緊繃著，目光緊緊地盯著歡歡。可妻子很快就釋然了，歡歡要拉屎撒尿前，會自己跑進衛(wèi)生間的沙盆里，一泡熱乎乎的東西每每被它順暢地排了出來。

擺在陽臺上的鞋子，擱在茶幾上的杯盞，鋪在沙發(fā)上的羊毛墊都是妻子關(guān)注的重點，妻子更害怕歡歡搖動的尾巴，或者扭來扭去的身子觸碰到這些東西。

“歡歡，聽話啊乖乖，不要弄亂弄碎家里的東西呦！”妻子戳著歡歡的小腦袋，像教育稚童一樣。

我在一旁為妻子的癡偷樂，也嘲笑她和一只狗較真兒，更揶揄她的“ 對狗彈琴”。可歡歡偏偏爭氣，在客廳里和兒子撒著歡兒地打鬧，或者在女兒的腳旁悠來晃去時，沒有毛手毛腳過，它的四爪從沒爬上過茶幾，或者扒拉過沙發(fā)上的那條白色羊毛墊。

歡歡的安靜和好眼色讓我和妻子舒懷了不少，我們一家人盡情享受著歡歡帶來的快樂和愉悅。但我卻不讓歡歡出門，理由很簡單，一是怕小區(qū)內(nèi)的同類欺負歡歡，二來怕歡歡弄臟了身子，畢竟給一只狗狗洗澡，真的是一件挺麻煩的事情。

除夕那天下午，我和兒子在門口貼春聯(lián)，妻子和女兒在廚房忙著做年夜飯，沒有人注意到歡歡。當發(fā)現(xiàn)歡歡不見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各種飯菜的香氣在夜空中氤氳著，有零星的鞭炮聲在四周清脆地炸響。

我們四下尋找著歡歡，折騰到半夜，哪里有一點兒歡歡的影子？不用說，年夜飯是在一家人的相互埋怨里，索然無味地草草吃完的。

歡歡會去哪里呢？它有沒有受傷？被流浪狗欺負了沒有？受凍挨餓了沒有？

窗外乍暖還寒的天氣讓我和妻子一夜無眠。兒子和女兒顯然也沒有睡踏實，他們房間里的燈也一直亮著。

我和妻子商量著要不要把消息告訴弟妹，受人之托，卻把人家最看重和在意的狗狗給弄丟了，我倆沮喪透了，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窩囊和懊惱堵在心里。

天色微亮?xí)r，妻子忽然醍醐灌頂，歡歡會不會跑回弟弟家呢？

趕緊起身！穿越了幾個街區(qū)，一口氣爬過五樓，我和妻子氣喘吁吁到達頂層時，果然，歡歡就可憐兮兮地趴在弟弟家門口那塊冰涼的水泥地上。很顯然，在剛剛過去的除夕夜里，當人類闔家團圓時，有一只小京巴卻冒著被流浪狗撕咬的兇險，被飛馳的汽車斃命的可能，孑然穿過陌生繁雜的街道，獨自穿過川流不息的車流，一路艱辛地回了自己的家。

妻子臉色青紫，怒火上涌的她氣勢洶洶地沖向歡歡，看那陣勢，非要揍歡歡幾下不可。

歡歡的喉管里委屈和無助地發(fā)出一陣求饒似的嗚咽，小小的身體瑟瑟發(fā)抖，烏溜溜的黑眼珠膽怯地望著妻子，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我趕緊拉住了妻子。歡歡是那么弱小的一條狗，我卻驚詫于它小小身軀里所蘊藏著的那份巨大動力和能量了，或許在歡歡的心里，它一定堅信主人會在家門口等它，它可以像無數(shù)個以往的日子一樣，恣意地撲進主人懷里，歡騰著撒嬌，盡情地享受主人的愛撫。但可憐的歡歡哪里能知道它的主人根本不在家，而歡歡不懼生死一路向前的方向和目的地，卻是它自己不離不棄的家啊！

看著眼前臟兮兮的歡歡，我竟然一下子被它的忠勇深深地感動了。

我走到歡歡跟前，彎下腰，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歡歡，之后，不顧妻子的反對，我一把抱起歡歡，像抱著一個孩子一樣，接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