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來我家的日子

吳興華

自從岳父把他女兒交給我，我和妻子結婚三十多年，我到他家里去得頻繁，他到我家的次數不用扳手指頭都能計算得一清二楚，就那么兩三回。來時吃一頓午飯就匆匆返家，一輩子都顯得急吼吼的，仿佛家里的一切離開了他，日子就沒法過。

2017年6月，77歲的岳母去世后，忙碌了一輩子的岳父就該到兒女家走一走，耍一耍，享幾天清福了。然而，我和妻子及其他的兒女都費了不少口舌，好話說了一籮筐，叫他到我們兒女家居住，可岳父就是一根筋，搪塞我們說人老了給后人添麻煩，起居生活不方便，就是不肯離開老家。一個人守在老家街上出租的房子里，平日里到街上打打川牌消磨時光。

2018年農歷正月初四，是我女兒結婚的日子。之前，我曾打電話邀請岳父，叫他到我家過年，來參加外孫女的婚禮，好在他爽快地答應了，果然在初三的下午，從兩百多里的老家坐車悄然而至，把我們一家人樂壞了，妻子趕忙扶岳父入座，我連忙端上一杯熱茶，雙手遞上。岳父一邊喝茶，一邊高興地說：“見到你們真是高興！”我忙回答：“爸爸今天的到來，連天老爺都很開心，黑著的臉都晴朗開來！”岳父笑笑說：“那是當然，外孫女結婚必須來，我還要多耍幾天呢！”妻子接口說：“爸爸就在我們家住，來了就不回去了，你已經八十幾的人了，回去一個人很孤獨。”女兒吳霞接口說道：“是啊，外公，如果不是我結婚，你肯定不會來的，既然來了，就在我們家住，爸爸要去上班，只有媽媽一人在家，晚上一起也有個說話的呢……”一家人七嘴八舌不亦樂乎，沉醉在相逢的喜悅中。

從初三下午開始，岳父成了我家的一員。正月氣溫較低，84歲高齡的岳父身體還算硬朗，每天早上按時六點多起床，洗完臉就到街上吃一碗稀飯或八寶粥，然后到街上溜達一上午，中午回到家吃完午飯，就睡午覺。個把小時的午覺起床后，又到街心花園看居民跳舞，曬太陽，日復一日重復著他隨心所欲的生活軌跡。

每天晚上，岳父和我妻子擺著陳年往事。父女倆相處久了，該表達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就找我要了些書報帶回，自己也到街上的書攤兒買回了幾本抗戰的書籍，晚上在燈下專心看起書來。書看累了，就拿起手機給在外務工的兒子、女兒打打電話，問候身體是否健康，問候務工情況……一到周末，我從縣城回到家里，白天就陪著岳父散步逛街，看古鎮的繁榮。晚上，父子倆擺著龍門陣。時間長了，岳父打開話匣子，斷斷續續地擺起了他遙遠的童年，抗美援朝當兵的往事……

岳父的童年和少年是凄苦的，他4歲那年父母先后去世，被哥嫂收留撫養。解放前，岳父的家鄉經常鬧災，哥嫂一家的孩子多，生活十分艱難。為了給岳父尋找一條活路，哥嫂把他送到遠離家鄉50里外的樊噲店，找了一家鐵匠鋪當了一名學徒，討一口飯吃。春夏秋冬里，十來歲的岳父起早貪黑，盡心盡力當好一名學徒，度過了八年多的少年時光，學了一手鐵匠手藝。18歲那年學藝出師，回到了闊別八年多的哥嫂家里，自己開了一家鐵鋪，為鄉親打造一些簡單的農具，掙得一些錢糧，幫補哥嫂一家的養育之恩。

1953年9月，19歲的岳父得知抗美援朝招兵的消息，立即丟下鐵錘跑到鄉政府報了名。第二天便告別哥嫂，徒步100多里前往南壩古鎮，參加了招兵體檢。那時，年輕的岳父經過了多年鐵匠鋪的錘煉，身子雖然瘦弱，體質卻非常的好，當兵體檢一路過關，成了一名抗美援朝志愿軍戰士。在朝鮮，岳父經歷了停戰前的最后一場戰役，從火線上救護傷員十分勇敢，榮立了一次三等功。停戰后，岳父在朝鮮服兵役的四年里，構筑掩蔽工事、挖坦克壕、修營房、幫助朝鮮人民重建家園，他服從領導安排，完成了急、難、險、重的施工任務。1957年5月，岳父退伍回家工作，兩年后結婚，辭去工作回到農村。從此，岳父在農村老家操持起鐵匠手藝，岳母做了一名赤腳醫生，兩人相敬如賓，一路走來，擁有了兩男兩女，日子在黨的陽光下越過越甜……

和岳父相處的三個多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岳父雖然已經80多歲，他愛干凈，頭經常洗，衣服經常換，從不讓我妻子動手，自己在家悄悄換下衣服，把衣服洗干凈晾曬在陽臺上。他從不咳咳吐吐，一旦出現輕微感冒咳嗽，都要從自己的荷包里摸出紙巾，將口痰吐在紙巾上放入垃圾桶里。他走路比我快，且腰不彎，背不駝，氣不喘，儼然像個年輕人。在燈下看書報，他不用戴老花眼鏡，視力比我還好。他吃飯從不要求特殊化，我們吃啥他吃啥，只要求每頓有一份菜湯。他喜歡自己照顧自己，稍有點兒傷風感冒，就到藥店掏錢買回藥品，我和妻子想盡一份孝心給他錢，岳父總是笑著說：“我自己每個月有國家發的1000多塊錢，夠用了！”

岳父在我家過84歲生日那天，本來我和妻子頭一周就商量準備給岳父祝壽，卻被他婉言拒絕。生日那天，我在縣城上班，周末晚上回到70里外的家里時，岳父已經吃了晚飯。當我歉意地向岳父賠不是時，岳父卻樂呵呵地笑著說：“我今天的生日過得很開心，有外孫女、外孫女婿和曾孫女們在一起，比吃山珍海味還要高興！”那晚，我陪著岳父到街上散步，他十分感慨地說：“現在的生活太好了，天天都像在過生日，不愁吃，不愁穿，國家還給我們抗美援朝老兵發補助，今天的人真是幸福啊！”

岳父過完生日的第二周，他毅然提出要回老家與大舅子居住，我和妻子再三挽留也無濟于事，只好遂了老人心愿。星期一早上，我到縣城上班，和岳父一趟班車，到車站把岳父送到回老家的客車上。

過了兩個多小時，岳父打來電話，說有三個事要告訴我：“一是已經平安到達你弟弟家里;二是這幾個月在你們家里我很開心;三是在我睡覺的床鋪下，留著3000元錢，是我這幾個月的生活費，一定要收下！”

岳父在我家的日子，他身上展現的軍人風采是我輩學習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