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中國形象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作為一種“文化他者”存在于西方現代性的敘事體系之中。它將一種基于想象的、似是而非的關系強行地置換為一種話語模態、一種經驗常識,繼而試圖將中國形象本質化,遏制其發展與變革。為此,亟需在研判“西方之中國”多重訴求的基礎上,著力建構和確立“傳統中國”“當(現)代中國”與“未來中國”三種形象,使中國形象盡快回歸到“看與被看”同構共生的展演程式中來。
【關鍵詞】文化他者 中國形象 現代性敘事
全球化的興起讓多元文化在世界范圍內相遇,為研究者觀察、理解人與世界變遷提供了新的研究視野,也讓中國形象成為一個備受關注的研究議題。歷史地看,中國形象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作為一種“文化他者”存在于西方現代性的敘事體系之中。從內涵上來講,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通常以“文化中國”為基點,將不同時空條件中“文化中國”包含的各類文化要素(如國族精神、歷史文化、社會風俗等)進行抽象處理,在“看”、尤其是“被看”的固定程式中進行展演。在此過程中,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并非只是具象化的、基于事實性要素構筑的“事實性中國”,它同時演變成為一種精神化、象征化及(類)定型化的敘事模態,彰顯著敘事主體特定的思維模式、政治偏向與權力結構。為此,本文將立足于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的歷史沿革與內在邏輯,從“形象-文化-歷史”與“形象-話語-知識”兩個維度去理解“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這一理論命題。
一、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的內在邏輯
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始終存在于西方現代性的敘事結構之中,即便是中國處在西方地理疆域之外,且與西方文化邊界保持明顯區隔的前提下,中國形象也總是體現著強烈的受訓之勢。西方現代性敘事中的權力話語對于中國形象的統攝邏輯,要求中國形象要經過一系列敘事實踐的改造之后,演變為西方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及全球主義意識形態的有機構成,回流并參與到西方文化霸權的建構之中。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形象與西方現代性敘事的發展脈絡有著同一的內在邏輯,成為西方現代性敘事投射自我、返觀自我、認知自我的一種方式。因此,只有將現代性敘事作為關鍵知識論,才能真正理解“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這一經驗性的理論命題。在啟蒙運動及文藝復興的開放性的現代性敘事時期,人文主義理念的登堂入室、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讓西方現代文化步入了資本主義的文明時代,新近發現的航道更是讓西方國家對外交流、對外擴張的版圖得以不斷擴大。這一時期,富有探索精神的西方先哲們開始關注蘊藏在中國儒家思想體系中的文化啟蒙價值。誠如孟德衛在《1500-1800:中西方的偉大相遇》一書中所言,“在伏爾泰及其他先哲的嘗試和努力下,儒家的道德和政治取代歷史和語言,開始對歐洲社會產生重大影響”。①在當時的歐洲社會及歐洲人的眼中,中國獨特的文化圖景為他們展現了一種夢寐以求的生活方式。時移世易,從18世紀中后期開始,開放性的現代性敘事被奠基于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自足性的現代性敘事所替代,特別是在鴉片戰爭以后,中國形象的臻美之處已然不復存在,被劣等民族、犧牲品、腐爛的國度等話語圍獵,成為落伍、陳舊且抵制進步與文明的代名詞。需要指出,盡管兩種現代性敘事對中國形象秉持了截然不同的態度,但它們都建立在“器物賦能中的先進與落后”“空間位尋中的東方與西方”以及“時間序列中的現代與古代”等一系列二元對立的范疇之上。這一系列二元對立的范疇體現著歐洲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念,是一種以進步和自由為評價尺度的秩序幻象,它們不僅確定了歐洲國家與中國的差異、等級與地位,也在很大程度上讓西方資本主義合理的抑或是不合理的政治、文化、經濟及意識形態等訴求在中國肆意蔓延。
二、“形象-文化-歷史”框架與“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的政治偏向
文化與歷史的主要功能,就在于讓形象的意義常態化、自然化,將一種形象的意義變成實在,或者說,使一種形象在長久的二元對立中變成本質存在。中國形象在西方現代性敘事結構中的位尋,以及中國形象與西方現代文化在追尋文化認同進程中呈現出明顯的孰優孰劣的等級差異構成了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的主導邏輯。在此過程中,中國形象在總體上是蒙昧的、墮落的、專制的、停滯的,與西方現代文化中推崇的理性、自由、樸素及進步等訴求形成鮮明比照。這種比照的結果與目的就在于彰顯中西方之間的差異,達成西方現代文化認同的訴求,從而構筑起西方現代文化的優越性和超越性。按照廈門大學教授周寧的觀點,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大致有“大汗的大陸”“大中華帝國”及“孔夫子的中國”②三種類型,它們分別對應了13世紀中期至18世紀中期這500年間關于中國形象的敘事模態。以1750年前后為分界點,中國形象開始發生轉變,成為西方商人、傳教士、政客及思想家競相批駁的對象。這一階段里,由英國皇家海軍上將喬治·安森撰寫的《環球航行游記》常常被視作是中國形象發生總體性逆轉的第一本著作;其后,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一書中將中國定位為“專制政體”的典型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續研究者對于中國形象的認知與評價。以此為前提,18世紀歐洲人眼中出現了兩種不同的中國形象:一為伏爾泰等先哲筆下臻于完美的理想中國,另一個便是孟德斯鳩等人筆下的專制中國。19世紀以后,自足性的現代性敘事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鴉片也在這一時期以貿易抑或是戰爭的方式被帶到中國。如此,鴉片便在現實與想象的雙重維度充當著英國聯系中國、支配中國甚至是殖民中國的中介。鴉片之于中國形象,首先表現為一種徹底的東方性,它使得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已然成為一種穩定的話語模式,并在連續不斷的復述中被賦予新的符號意義,逐漸自然化為一種社會常識。其次,鴉片作為指涉晚清時期中國形象的關鍵因子,不僅顯露著徹徹底底的東方性,還確立了中國與西方的關系。對中國而言,來自西方的鴉片承載著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的西方現代性,然而在英國散文家德?昆西與馬戛爾尼使團總管約翰·巴羅等人的著作中,鴉片卻成為彰顯晚清中國本質存在的中介物。在此基礎上,鴉片彰顯的東方性與中國內裹的東方性匯聚為一體,使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中隱匿的政治偏向更加凸顯。
三、“形象-話語-知識”框架與“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的權力隱喻
從話語與權力的角度來看,話語是那些在歷史進程中生成的關于特定議題的知識規訓與權力表述。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從1750年開始在英國與法國發生轉向后,在19世紀初的德國古典哲學的敘事體系中獲得了更為完整、更為生動的闡釋。在黑格爾看來,“世界歷史是從東方轉向西方,亞洲是世界歷史的起點,歐洲則是世界歷史的終點”。③在劃分了世界歷史進程之后,黑格爾又將東方世界比作歷史的孩提(兒童)時代,將日耳曼文明(文化)視作歷史的老年時代。按照一般的理解,老年狀態常常意味著精神不佳、萎靡不振、缺少活力,但黑格爾卻認為,老年時代的日耳曼文明(文化)有著無與倫比的活力。孩提(兒童)時代的中國社會,理性意識還未萌發,尚不及同樣在東方的印度。在這種敘事模態的推波助瀾下,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便很自然地被賦予了新的話語內涵:它既指涉著一種教條式的規訓意義,又彰顯出強有力的、服務于現實需求的權力表征。很顯然,這種做法進可為西方資本主義的侵略與擴張提供必需的意識形態與行動的合法性,退可將西方現代文化的自我認同保持在一個可控的限度之內。按照福柯的理論假設,知識與權力總是同時存在于一種話語之中,知識不但設定真理的權力,而且還使得權力本身變成真理。一旦知識形塑了野蠻與文明、專制與民主、黑暗與光明等對立觀念作為一種知識形態得以存在,并設定文明征服野蠻、民主取代專制、光明戰勝黑暗是社會變遷與發展過程中的必然規律,那么再將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置于上述位次中便會發現,西方自足的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中充斥的殖民和侵略意味就會搖身一變,成為所謂“正義”的象征,來幫扶彼時的中國負重前行。薩義德在論述“東方學”時認為,“歐洲以及美國對于東方的興趣主要是政治性的”。④就如前文提及的“鴉片的東方性”一樣,東方學語境中的中國形象不再局限于對中國的奇想,而是更加完整地、系統地接合了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中的權力隱喻。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中國形象由于抗戰行為發生了變化。1947年進行的全美民意調查測驗顯示,“彼時美國人對中國形象的評價僅僅落后于法國人、英國人及瑞典人,明顯優于墨西哥人、希臘人、日本人和蘇聯人”。⑤可惜的是,這種情形因冷戰的爆發而沒能持續下去。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在與世界一步步接軌的基礎上,獲得充足機會和權利去表達自身訴求,并進行了大規模、多維度的自我言說實踐:從危機應對到體育賽事、從國家慶典到海外辦學、從中國文化“走出去”到中國媒體“走出去”、從政府外交到公共(眾)外交等等。得益于這種自我言說實踐,中國形象開始以“文化事件”“媒介事件”“政治事件”及“經濟神話”等為符號表征。在此過程中,異質文化的持續性滲入與本土文化的維系及傳承共同催生的新文化生態盡管在形式上促成了中國形象的多面性與多元性,但卻無法在根本上擺脫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中存在的權力偏向與權力隱喻。我們常常可以看到,跨文化與跨文明之間的沖突、誤會、誤讀仍舊時有發生。
四、超越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西方現代性敘事在不同歷史時期“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不僅保持著相當程度的連貫性,也內隱著一條邏輯主線。它將一種基于想象的、似是而非的關系強行地置換為一種話語模態、一種經驗常識,繼而試圖將其本質化,遏制其發展與變革。這樣的邏輯主線直接決定著西方社會看待中國的視野與態度、戰略與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中國回應方式的有效性與針對性。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幾乎沒有任何正向意義,它只能在西方現代性敘事中被一步步逼視和異化。
何以超越作為“文化他者”的中國形象?簡單來看,這即要求我們擺脫中國形象“被看”的現狀,盡快回歸到“看與被看”同構共生的展演程式中來。以此為前提,我們不僅能有效研判“西方之中國”的多重訴求,更能建構“中國之中國”的多重可能性。簡而言之,“中國之中國”所要實現的,是“傳統中國”“當(現)代中國”以及“未來中國”三種形象的確立與建構。首先,建構“傳統中國”的形象,即是要將中國傳統文化資源通過有效的制度設計與集體想象來得以再現和復活,使其成為超越西方現代性敘事“文化他者化”中國形象的有益參照;其次,建構“當(現)代中國”的形象,即是要將中國文化置于與中國現代化進程相契合的位次與價值體系之中,使二者能夠有效配合、有機互動、共同發力;最后,建構“未來中國”的形象,即是要對中國文化的整體風貌做出結構性調整,尋求中國文化與世界范圍內其他文化在情感、價值、倫理及審美等層面的可通約性與可溝通性,循序漸進地積累全球范圍內不同主體對于中國形象的良性認知與正確理解。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基金項目“戰略傳播視閾下‘一帶一路倡議對外傳播的策略研究”(編號:2019JX024)的階段性成果。
汪羅系西藏民族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美]孟德衛:《1500-1800:中西方的偉大相遇》,江文君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72頁。
②周寧:《鳳凰樹下隨筆集:影子或鏡子》,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97頁。
③[蘇]索考羅夫:《黑格爾哲學》,彭仲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年,第58頁。
④[美]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16頁。
⑤門洪華主編:《中國國情演講錄》,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15年,第239頁。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