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是在傍晚時分喧嘩起來的。陽光已褪去毒辣,迤迤然走到了河對岸,五分之四的河面陰了下來。河面波紋蕩漾,一處又一處,或小心翼翼或大搖大擺,小生物們都出來透氣了。阿波媽媽、阿云媽媽、小尼姑媽媽等扛著鋤頭和舀水瓢,拎著鉛桶,都從家里走了出來,她們在田埂相遇,說著“番茄比昨天紅了很多”或“長豆不過一天就老了”之類的話,走向各自的幾畦菜園,認真伺弄起來。她們的菜長得真好,從我這邊望過去,河對岸那一大片的綠,簇簇新,翠色仿佛要流進河里,看得眼睛都清涼了。
我在河邊釣魚,釣了好一會兒了。知了的叫聲將下午拉得特別漫長,小伙伴們都被大人看住,不準出門,弟弟“呼呼呼”抽了會兒陀螺后,終于偷溜出去摸螺螄了。我能做什么呀?還是釣魚吧,誰叫咱家門口就有條河呢。照舊在大石頭上坐下,石塊被烈日烤得如烙鐵,一坐下,屁股熱辣辣的,有點心疼我的的確良小花褲,可別燙破了。小鐵罐里裝了些米飯,午飯時特意留的,將魚鉤從米飯的小“凹槽”處穿進去,讓鉤尖稍露,而后,魚竿子被我劃個大弧甩了出去,自認為這個動作還是蠻有氣勢的。有兩個別村的大哥哥也經常來釣魚,其中一個哥哥說,小妹妹釣起魚來倒有模有樣,就是沒見魚上過鉤。我心里氣惱,嘴上辯道:“那是因為鯽魚喜歡吃蚯蚓,不喜歡米飯,我釣上過泥鰍哩!”
我怕蚯蚓之類的軟體動物,一見著就心里發毛,米飯可愛又可口,為什么就不受魚的待見?其實,到底是魚餌問題還是技術問題,誰也不知道,那就暫且怪魚餌吧。
白色浮子像一串不小心掉入河里的珍珠,靜靜臥于一株水草旁。浮子是我自己做的,把雞毛梗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用針穿進魚線,做成一串。炎陽炙烤下,整條河板滯而委頓,對岸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那些茄子、黃瓜、四季豆、黃豆等跟我一樣,頂著酷熱,野蠻生長。瞥向左邊,是我家的瓠瓜棚,爸爸在河里打下兩個樁,再借用河邊的石頭墻,搭建起個縱橫交錯的四方形棚架,瓜葉瓦片似地蓋上去,像個小涼亭,常有泥鰍、黃鱔、蛇、青蛙到下面乘涼。往右邊,有一條特意做出來的小橋,也就一個能下腳的地兒,那是小河最窄處,對岸的人搖搖晃晃過河,再貼著大伯家的墻根走幾步,就能到我家的院子,阿波阿云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玩的。
盯浮子盯久了,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墩f釣》里寫道:投食其中,餌鉤而下之,蹲而視其浮子,思其動而掣之??伤粍佣疾粍?,我根本沒機會掣之,實在無聊。好在,傍晚終于熱氣騰騰地到來了,小孩們如下雨前需出水換氣的魚兒般傾巢而出……
約定俗成似的,總是將小河的歸屬之戰作為開場。地理位置決定立場,兩岸的小孩分成了兩派,我早就將魚竿收了起來,準備搖旗“作戰”?!靶『邮俏覀兊模俏覀兊??!薄澳銈兿拐f,明明是我們的,我們的?!卑⒉ā⒃?、小尼姑和她姐姐在河那頭叫喚,我跟弟弟、小芬,還有堂弟阿舟在這邊回應,音調一個比一個拔得高,做出聲勢浩大的樣子,好像哪邊聲響小河就歸哪邊一樣。翻來覆去就幾句話,吵不出花樣來,索性一溜兒或蹲或坐于河岸,往對面撩水,我們叫打水仗。剛開始用手推,用腳彈,盡量攪動河水,讓水花濺向對面,眼看小胳膊小腿激不起“大浪”, 不知誰先想出來用塑料盆潑水,大伙一致效仿,這下好了,你來我往,愈戰愈勇,河水在半空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水柱水花水珠子以各種姿態發散出去,望向對岸的人,不真實得有點奇幻,像隔著大雨天的玻璃窗,偶有兩股水流在空中相撞,發出“嘭噗”聲,眾小孩笑得東倒西歪,潑得更起勁了。
我家屋后是大片的稻田,還有若干自留地,它們的主人總會路經我家院子,順便將農具和雙腳在河里洗干凈,鄰村的姑娘小媳婦們趁暑氣消散,挎著竹籃子來到河埠頭洗衣洗菜,老爺爺老奶奶們搖著蒲扇,在岸邊踱來踱去,因為耳背,說話跟對山歌似的,扯著嗓子,還拖長了尾音,他們也悶了一天,想找人說話呢。媽媽貼在石頭墻上,將棚下的瓠瓜瞅了又瞅,細致得簡直像選兒媳婦,而后,揮舞著接綁上木棒的加長鐮刀,探到瓜架下,在瓜蒂處來回劃。原本正臨水顧影的瓜兒,“撲通”“撲通”落了水,還不甘心地在河面上跳了幾下,驚得小蛇青蛙等一哄而散。媽媽用撈網或舀水瓢將瓠瓜撈起,裝進鉛桶,再把鐵皮澆水壺灌滿水,水呈放射狀從噴頭出來,澆在鮮靈靈的植蔬上。菜蔬都是媽媽種的,她在石頭墻旁邊開出了一塊地,擠擠挨挨種了一些,量不多,自家吃足夠了。
河兩岸的大人,各自忙活著,邊做活邊拉家常,有一搭沒一搭,我們的吵鬧聲好像完全不影響他們。有時候,他們也會指著我們笑:“看看,這條河要被這些皮小人攪翻了。”
小孩們渾身濕漉漉,如果水是武器,那么我們不是被敵人打中的,我們是自己走火的,又撩又潑時,沒把對方怎么樣,卻將自個兒澆個里外透。男孩子干脆脫得只剩褲頭,媽媽們撿起他們扔下的衣服,笑罵著野猴子,蹲在河埠頭便把衣服洗了。很快,阿波、小尼姑他們“敵方”就從對岸溜到了我軍陣營,笑嘻嘻地問:“來不來躲貓貓?”我方欣然應允,頃刻便進入黑白配和剪刀石頭布環節,最終輸的那個負責找,其余的都躲起來,仿佛剛剛“波瀾壯闊”的小河歸屬權之戰從未發生。
躲貓貓得圈好游戲范圍,限定于我家、院子和河邊這一段,不能過河去躲藏,否則算違規。找的人蒙住眼睛大聲數數,數到最后幾個數字,故意慢而高聲,意思是,你們都好好躲著,我要來找嘍!藏進空缸,隱于柴垛后,貼在圍墻邊,躲進床底,堂弟阿舟別出心裁,掛到了瓠瓜架下,結果,卻像瓠瓜那樣“撲通”掉進了河里,而瓜棚下還有條赤練蛇正在歇息,他怕蛇,嚇得大哭,哭聲驚恐,順著河水傳了老遠。他爸爸,就是我小叔,把他像撈瓠瓜那樣從河里撈了起來,濕噠噠地抱回家。奶奶說,一定是魂靈嚇出了,得招招魂靈(就是一種迷信的方式),但阿舟洗了個澡就興沖沖跑出來了,要求參加下一輪的躲貓貓。
夕陽也玩起了躲貓貓,藏到了山那邊,目及之處,遍地清幽,對岸的那一大片蔬菜綠得更深了。大人們收工了,媽媽把兩只瓠瓜用撈網一頂,徑直到了對岸,而對岸的紅色塑料盆也游了過來,盆里豆莢飽滿,黃瓜翠嫩,兩岸的人常以這種方式分享各自的勞動成果。
我們玩累了,暫時安靜下來,弟弟和阿波趴在漂于河面的大泡沫板上,我跟小芬并排坐在岸邊,把腳伸進河里,清涼一點一點爬上來,小魚兒可能對腳丫子好奇,結著隊來圍觀,憨頭憨腦的,運氣好的話,我掬把水就能掬到一兩條,它們并不覺得有危險,在我手心里優哉游哉,心想,那么乖巧的魚,為什么要狠心釣它們上來呢,以后還是不釣魚了吧。
晚風捎來了飯菜的香味,大人們拖長了音調喚自家孩子吃飯,此起彼落。對岸的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仿佛有誰在天空到河面之間,裝上了灰色的紗布門簾。
【作者簡介】虞燕,作品散見于《中華文學選刊》 《作品》 《江南》《散文海外版》 《安徽文學》等刊物。有多篇作品收入年度選本和初高中試卷作閱讀分析題。獲第二屆寧波文學獎、第三屆“羅峰獎”二等獎、首屆師陀小說獎、《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