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書（組詩）

【編者的話】

幾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葆有著一脈故土情節，可以說是一種天賦。青海湟水谷地一個叫平安的地方，在山花、溪谷、村巷、田壟的簇擁和滋養下成長起來的楊廷成先生，把他的這種天賦歷練成了精神與永恒，雕刻成了實實在在的故土縮影。他寫熟知和熱愛的事物，筆下充溢著質樸；他寫土地與鄉村，心里激越著深情；他寫親人與父老，眼中閃爍著淚光。當他的視野從歷史的天空征檄而來，那胸中的赤誠正如東去的湟水，平靜而壯闊。楊廷成是一位忠實的記錄者，有些人記下過往，記下事跡，記下點滴，而他記下的是一位赤子內心的深情、悲憫與眺望?！豆枢l書》正是他一系列深刻情懷的展開，讓讀者在他精粹的字句里觸碰自己故鄉的消息。

在故鄉

在故鄉

睡夢中來了許多熟悉的人

他們或多年不見，或已遠離塵世

在故鄉

遇見了很多的花草樹木

它們親切如我失散多年的兒時伙伴

在故鄉

每一滴露珠干凈得可以看見靈魂

每一條溪流敞亮得可以穿透心扉

在故鄉

昨夜的一輪圓月掛在老柳樹上

使我想起當年佩戴銀質耳環的親娘

在故鄉

一聲聲鳥雀的啼鳴把我叫醒

這是人世間最美好而幸福的事情

收割莊稼

被即將落山的夕陽

澆鑄成古銅色的父親們

站在秋風吹過的田坎上

比出征的勇士還英武百倍

被他攥在手中的那柄彎鐮

泛著古老的青銅光芒

鋒刃比遠方的雪峰還要明亮

麥穗，麥穗……

它們在秋天的土地上

低垂著一顆顆黃金的頭顱

飽滿的籽粒如星星般迸濺而出

它們被這河湟男人

深陷的眼窩里燃燒的火焰所傾倒

它們在風中一次次撲向他的懷抱

七月，收割莊稼

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日子嗎

春風帖

誰家的女子站在春水蕩漾的岸畔

飄飄長發如風中吐芽的柳梢

在河湟谷地的雨簾里

低翔的燕子銜著一支歸來的歌

陽光的柔指慈愛地撫過大地

瘋長的野草吟唱著夢中的山謠

十里桃花一夜間嘩然怒放

是誰盜來的天火在曠野里盡情燃燒

煮一壺青稞酒狂歡豪飲吧

讓一縷縷春風投入敞開的懷抱

我們都是誕生于冬夜的那個孩子

春天的到來讓人如此心跳

干旱山區的水

大山深處

有兩個山里人相約明日進城

踏著銀子般的月光

迎著青草味的山風

早起的兄弟站在崖畔上

把睡在土炕上的老哥喊醒

一陣嘟囔后

失約的人毫不羞愧地復入夢境

他把牙齒咬得嘎巴作響

隔著莊廓墻大罵一聲

把你先人，我今兒白洗了一回臉

怒吼聲傳得很遠，但沒有一絲兒回音

割草的父親

少兒時的記憶

是那條深深的土巷

飄著麥香味的炊煙

籠罩著山坳里的小小村莊

割草歸來的父親

踏著疲憊的夕陽

一柄寒光閃閃的彎鐮

訴說著鄉村的苦難時光

他養的一欄羊群

美麗的眼神如星星一樣亮堂

陪伴他拉車的那匹老馬

踏過故鄉的田埂時那般膘肥體壯

他腳踩在春天的露水上

尋覓著每一處青草瘋長的土壤

他沐浴在夏夜的月光里

傾聽著每一次馬嚼夜草的聲響

他知道大山里的每一處草場

那些風中搖曳的秸稈野蠻生長

他這一生最喜歡的聲音

就是那鐮刀割草時的嚓嚓作響

直到那一年的那一天

失散的牛羊們不知去向

這些土地上的子孫們

持一張車票含著淚水背井離鄉

父親說他閑暇時還去村外

去那些灑落他一生汗水的地方

那些盤根錯節的青草已沒過膝蓋

時常將年邁的他絆倒而痛斷肝腸

割了一輩子草的父親

面對孤獨而茂盛的草叢惟有憂傷

這些長勢叫人驚恐的野草們

最終要將這鐵打的莊稼漢子埋葬

黃土塬上

塬上有炊煙升起的山坳

就有泥土屋飄出烤洋芋的焦香

當趕車的腳戶們從遠方歸來

草坡上的一曲山謠讓熱血漢子淚流如雨

這里的黃泥屋很古老

古老得就像這兒出土的彩陶

男人們用雙耳罐裝旱煙葉子

女人們拿一件單耳瓶插朵野菊

他們不知道

自己和村里的鄉親能活多久

打碎了盛水的古盆

讓光屁股的孩子到山后再撿

祖先們燒制這些泥罐泥盆時

并沒有燒熱他們的心

山里人打碎這些彩罐彩盆時

也沒有打碎他們的心

當五千年前的彩陶從塬上走出

走進鋪著紅絲絨的展品柜讓世界驚嘆時

黃土塬上，男人們后悔得眼睛泛綠

不懂事的女人們毀了許多值錢的東西

塬上的土屋很小很小

塬外的世界很大很大

拾穗的母親

是在凝視一幅色彩斑駁的油畫

野地里拾穗的母親朝我款款走來

收割的麥子們等待打碾

碌碡們皺起眉頭疲倦不堪

秋天之歌中遺落的那一枚枚音符

此時正拾進她精心編織的柳條小籃

爽朗的風吹過她花白的發髻

陽光默讀著她汗漬浸透的衣衫

站在田埂上是土地母親的雕像

那雙深陷的目光延伸得老遠、老遠

想起在冽風中播種的日子

父親的臂膀揚一川金色的雨簾

耳膜間還響著月色里麥稈拔節的聲音

那聲聲律動讓莊稼人的心兒四季抖顫

暮靄潮水般簇擁著遠山

小村飄起了生生不息的炊煙

聽歸巢的鳥雀啼一曲鄉村晚唱

一段丟失了多年的山歌飄過唇邊

我那目不識丁的母親喲

無意中揀到唐朝李紳捻須苦吟的詩眼

站大腳的人

當太陽還沒睡醒的時候

鄉親們已經走在下山的路上

秋風吹落了一片片樹葉

鳥兒們在田野里撿拾最后一顆麥粒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

這些手握鋼釬鐵鍬的漢子

看車流如家鄉的河水漲起春汛

聽笛聲似村莊的鴿群掠過天空

他們從日出站到日落

蟻群般奔忙的身影無人問津

這些來自鄉下的樹木

在冷漠的眼神里站成了另樣風景

當烏鴉們紛紛歸巢

黃昏的夕光潮水般涌動

他們是一株株站在旱塬上的麥子

等待著天邊有一場雨水如期而來

除夕列車

冬夜的鐵軌

在刺骨的寒風中

是如此絕情與冰冷

而與春天同行

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們

懷揣著一顆顆滾燙的心

大雪紛飛

所有的夢

都插上了飛翔的翅膀

呼嘯前行

列車射燈如炬

那是我眺望故鄉的眼睛

金嗩吶

白楊林，每一片葉子都屏住了呼吸

暮色籠罩著山洼里那個遙遠的村落

瀑布般飛濺著的

漠風般撲打著的

這高亢，激越的金嗩吶的音符

這大把大把撒落的金幣喲

嗩吶手

這打了一輩子光棍的老漢

這屬于土地的憂郁

如太陽般快樂的莊稼漢子喲

在社火擠窄了的正月

在高蹺踩寬了的村口

你鼓起腮幫子吹

惹得金獅在方桌上抓耳撓腮

逗得銀龍在圓場上翻飛騰越

在星雨沁涼的夏夜

在螢火點燃寂寞的老屋

你鼓起腮幫兒

悠著氣兒

吹得老漢們那擦不干的眼淚

刷刷地淌

此刻，你莫非被這麥熟味

醉倒了心嗎

那粗糙的指尖下

一支讓人心里泛起酸水水的嗩吶調

潑過山坳

讓嫩草青翠，麥稈金黃

黃昏，夕照里

那聲音，是金燦燦、亮堂堂的……

作者簡介：楊廷成，漢族，青海平安人。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鄉土風語》等7部，主編、合編出版文學作品集《放牧的多羅姆女神》等10部。獲首屆青海文學獎、第3屆中國長詩獎、第6屆中國當代詩歌獎、第8屆青海省政府文學藝術獎等多種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