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永武
在我的老家——山東夏津,當地方言稱樹林為“樹行(hàng)子”,其意為樹是一行行栽種的,或許還和境內的黃河故道相關,因為故道是縱橫成行的,里面的樹林也就成了樹行子。
作為中華文明發源地之一的黃河,在歷史上是桀驁不馴的,挾沙重濁,沉積嚴重,故此淤彼決,尤其在下游河段屢有變遷,數次決堤奪道入海。僅在夏津境內就留有三條黃河故道,其中東沙河(堤上黃河故道)形成于前漢末年,西沙河(堤下黃河故道)和小北沙河形成于北宋時期。如龍一樣翻騰而去的黃河,將蛻去的沙皮囊留在當地,卻死而不僵,勁風一吹,飛沙走石,形成當地民謠中的“無風三尺土,有風沙滿天;關門蓋著鍋,土飯一起咽”的景象。
為了根治為非作歹的沙龍,先民們想盡辦法植樹造林防風固沙,歷經1500 多年不輟。最盛時期夏津黃河故道原生態“樹行子”曾達8 萬畝之多。史書記載,此間桑樹繁盛,“援木可攀行二十余里”,樹種以桑樹為主,間雜杏樹、棗樹、柿樹等,數量達數十萬棵。
這片茂密的古桑樹林曾是我和伙伴們兒時的“樂園”。從呱呱墜地算起,直到當兵離開故鄉的十幾年間,大多數時間里我們與之朝夕相處,在樹行里爬樹攀枝捉迷藏,有時打鬧不慎從樹枝上掉下來,松軟的沙土會像母親的手一樣接住我們的身體,傷不了筋骨;即使被樹枝刮破了皮膚,年齡稍大的伙伴也會采摘下嫩桑葉放進嘴里嚼爛,再將桑葉汁和碎葉胡亂涂抹在傷口上止血止痛,然后繼續去玩耍。渴了餓了采幾把桑椹果充饑,累了倦了就在樹下蔭涼處睡上一覺,直到村里升起裊裊的炊煙,聽到娘
親喚著小名,我們才帶著滿身沙土各自回家。日積月累,我們的皮膚竟然和沙土顏色一樣,呈黃褐色。
桑樹不僅防沙固沙,保護一方水土,還成了當地人的“命根子”。祖輩上,青黃不接時桑樹行子成了“救命的糧倉”,不僅鮮椹果可采摘充饑,掉在沙土上的椹果干也是救命干糧,甚至桑樹的根、皮、枝、葉子都可入食入藥,挽救過無數人的生命。可這些“命根子”卻幾經浩劫,差點斷送在一些目光短淺的不肖子孫手中。據村里的老人講,先有戰亂損毀,日偽漢奸肆意破壞砍伐;后有人們認識上出現偏差,大煉鋼鐵的時候許多老樹被當作木柴填進爐膛;在農業以糧為綱背景下,有人組織砍伐桑林,將沙丘夷為平地耕地。結果,植被少了,風沙肆虐;耕地多了,農作物收成卻明顯減少,大家的日子也愈加貧窮。

椹樹王——夏津縣黃河故道森林公園里1500余年的古桑葚樹 田寶勇攝

古桑樹
亂砍濫伐、毀林造田等,讓當地人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經過歷史上的幾次折騰,8 萬多棵百年以上古桑樹,僅剩2 萬多棵,面積僅存6000 多畝。
人們在痛定思痛、深刻反思中,終于迎來新時代生態文明發展理念的曙光,逐步認清并確立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發展觀,明白了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生產力的道理。人們開始有意識地對古桑樹加以保護,成立專門機構,劃定森林保護區,組織實地勘察,對古桑群進行摸底,一棵一棵進行造冊登記,制定符合當地實際的旅游發展規劃。
當年與我一起入伍的老戰友告訴我,復員后他擔任夏津縣旅游局局長時,帶領一支由剛畢業的林業大學生為骨干的小分隊,逐村逐戶進行調查,分片摸底,逐棵為古樹建檔立案,登記編號,拍攝照片,鑒別樹齡,明確權屬,落實保護和管理責任。經過幾年艱辛努力,他們對黃河故道的古樹種類、數量有了確切的掌握,除了古桑樹行子2 萬多株百年古桑外,還有上萬棵百年以上的梨、杏、桃、棗等古樹。這些為申報全國及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提供了準確詳實的數據。
自2008年4月回鄉參加黃河故道森林公園首屆梨花節起,我幾乎每年都在春夏季回鄉探親訪友,也見證了家鄉這片古桑林的發展變遷。2011年,夏津黃河故道森林公園被評為國家4A 級旅游景區、省級森林公園;夏津椹果注冊“地理標志商標”,“游黃河故道,品千年椹果”成為著名的生態旅游品牌。2012年,溫泉度假村、德百小鎮等項目開工,這里還陸續開發建設了頤壽園、金柿園、杏塢園、香雪園、會盟廣場、槐林狩獵場、土樓、將軍府等景區,形成集休閑娛樂、綠色采摘、觀光旅游、經濟開發于一體的一帶多園綜合格局。在第三次國家文物普查中,以頤壽園為中心的古桑樹群落,被認定為全國規模最大樹齡最老的古樹群。2014年5月,夏津黃河故道古桑樹群被農業部正式授予“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稱號;2018年4月,被聯合國糧農組織評為“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家鄉這片古桑樹歷經磨難,煥發出勃勃生機,也帶來更多的發展機遇。2020年6月20日,生活在黃河故道左堤村的同學給我發來信息和照片,告知他們村正在拆遷,騰出來的村落將整體進行科學規劃,退耕還林,種植更多的桑樹,椹果種植園面積將達到4.25 萬畝。村民們將集中居住到已經新修建好的平安湖社區,住上單門獨院別墅式的新農舍。黃河故道旅游區又添一道亮麗的風景。
鄉親們精心守護這片古桑樹群落,建設著自己美麗的家園,憧憬著更加幸福富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