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婕妤

初見我師,他就自詡是一扇移動的窗口、一枚執著的導游,而我們勢必要成為他口中所謂遼闊世界的“俘虜”。俘虜,多霸氣的詞。《鴻門宴》中范增說:“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當時的我壓根不信眼前這個和溫潤秀氣、翩然如玉這些詞毫無干系的語文老師有如此本領。但你知道的,目之所及并非全部,周老師還是打破了一切來自外界的偏見,成為了我高中乃至未來一生最不可忘卻的導師。
第一節語文課如期而至。課上的我,一直都保持著“旁聽”的態度,不說話,偶爾假裝在思考,假裝在頓悟,“乖巧、不溫不火”是我的固有標簽。往常,逢老師提問時,我也總能幸運地憑著感覺答上幾句蒙混過關,但周老師卻出乎意料地沒那么好敷衍。我回答完問題后,他不但做出了評價,還指出了問題所在,就在我準備安心坐下時,他說:“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很有靈氣的孩子,有一定的文學功底和素養,我知道你的實力絕不止于此。”從學十幾年,我這樣沒有存在感的小透明,何曾在眾目睽睽下聽到過如此有溫度的話語?我記不清自己當時的表情,只是心中燃起一叢跳躍的燭火,恍惚間發現窗外的余暉竟暖了幾分。
那天下午有三節課,前兩節都是數學。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羅列了幾十條解題公式和學習計劃,看起來像是在培養黎曼和柯爾莫哥洛夫。課室里一陣昏暗,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花兒在夕照凌亂的光輝里低語。自分科以后,幾乎所有人都做好了奮力搏取的準備,每門課程都容不得一絲懈怠,但語文課卻隱隱成了其中最尷尬的課,何哉?語文嘛,不算太難,盡是些死記硬背的事,課堂一貫是乏味黯然的知識傳授,我們對此沒有別樣的期待。然而那天周老師的出現似一束微光,驀地闖進了課室,然后迅速鋪展,搶占那原本屬于昏暗的陣地。在莊子“有用”和“無用”的討論聲中,光波一層層地擴散,教室里逐漸明亮起來。
愛上語文?嗯,愛上語文的詩意!
周老師最大的本事就是跑題。那是普普通通的一節語文課,上完《我有一個夢想》后,周老師就帶我們去班級的實踐基地探幽覓勝,要每個人即興說一句關于“夢想”的話語,組成一首首長詩。周老師正準備拋磚引玉,突然,一句發問讓場面凝固了:“老師,與其講那些,還不如讓我們多背幾首古詩,這有什么用呢?”在一片寂靜中,周老師推了推滑到鼻梁的黑色鏡框,笑了笑說:“博爾赫斯有次被一位中年婦女問起,‘寫詩有什么用?這位盲詩人說,‘夜鶯的叫聲有什么用?在我的讀書生涯中,我有過無法抑制的憤青歲月,也有過綿綿濃郁的悠長寧靜,這個回答是我最喜歡的,正是你口中所謂的‘無用之用發酵成了今天的我。孩子,你會找到屬于你自己的答案。”
后來,周老師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們展示掩藏在詩卷里的文本生命和文學張力,在青春的躁動中留下了安靜而又溫煦的印痕。他的每次跑題都是用心細密的橫向拓展,或是尋根究底的縱向深入,讓我精神貧瘠的少年時代得以褪去愚鈍和麻木,在紛雜的洪流中擁有靈魂的豐盈和靈動,完成自我精神世界的突圍,不再膽怯懦弱,勇敢面對生命的旅途。
畢業前夕,周老師在整整兩周的時間里,利用晚自修的時間,逐個邀請班上的同學去“喝茶談心”,我們每天都在猜測下一個會是誰,緊張的學習氛圍在這樣的忐忑中竟得到了奇妙的緩解。輪到我時,我打趣道:“周老師,我們這群座位上的少年可是成功地被你俘虜了,不知有沒有什么優待俘虜的政策?”周老師被逗得合不攏嘴,一邊把他珍藏的明信片和我們之前參加各種演講、征文比賽獲獎的畫冊遞給我,一邊用欣慰的眼神看著我說:“這是我的榮幸,記得以生命最好的姿態前行,莫要負重前行,欣然而為就好,孩子。”這個受不了字正腔圓贊美、不喜歡正裝肅穆言辭的老師,用最真誠清新的課堂,教會了我讓靈魂萌發哲思,讓生命充滿詩意,我心中的感激如大雨滂沱。
夏意濃酣別離在,三載戛然沙漏盡。帶著周老師的美好寄望,我們這些小小的蒲公英乘著畢業的風飄到了四面八方。大學時我也主修新聞傳媒專業,那時一心夢想著仗劍走天涯,看世間繁華喧囂,還不太確定要不要成為一名語文老師。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昏昏欲睡的周三下午,思政課導師發給我們一張薄如蟬翼的白紙后,讓我們把自己認為生命中最珍貴的五樣東西列出來,然后逐次篩選,但最終只能留下一樣。我在諸多選擇中不斷傾斜搖擺,剛開始落筆時的新鮮雀躍蕩然無存,咬牙寫下后又持續陷入取舍的矛盾,到最后的果決與放棄,我經歷了一番相當激烈的靈魂拷問。我終于嚴肅清晰地認識到對自己最重要的實際部分,導師所倡導的自然的、人文的、深刻的思考把我從人云亦云的懵懂狀態解放出來,獨特又直接地在我的認知世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大學就業時我毫不猶豫地走向了三尺講臺,我渴望成為和周老師那般合格的導游,帶領學生探索語文的瑰麗世界,我想象了無數次自己在博爾赫斯的書房里向孩童描述莎士比亞逸事的畫面。但我發現一切并沒有想象中那般輕而易舉。在我跌跌撞撞,屢屢陷入那一道道小溝渠時,我遇到了生命中另一個彌足珍貴的存在,卓老師。
作為教學白丁的我,對教材毫無辦法,教課文和自己讀書完全不是一碼事,我的“教”和學生的“學”厘然分明,學習共同體不復存在。我痛苦地看著太陽從黎明中孕育,而我無聲無息地茫然無措著。我的窘境卓老師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他安慰我不必去羨慕老教師的信手拈來,誰不是從舉步維艱中重重突圍的呢?年輕教師的課不見得不奪目生輝。我仍記得那一個個皎潔的夏夜,在學校空曠的階梯室里,卓老師站在講臺上一遍又一遍地陪我試講,然后充當我的學生去預設、發現、修改,不厭其煩。具體到一個小小提問,一句看似微不足道的評價語,卓老師用實際行動教我把學生放在課堂的最中央。在說的同時,細膩地傾聽學生眉宇之間的信息,多想一想,學生的不能、不會、不想是為什么,一點點改變自己的課堂。
我時常和卓老師交流思維與認知上的疑難點,比如,這節課的學習支架妥否?能否幫助學生解決問題?如此提問能否讓學生思維之流奔騰?我不再是城堡中的卡夫卡,眼神頹喪,我可以像巴爾扎克那樣自信地說:“我在粉碎一切障礙。”我把學生當成是彼此智慧流動、精神共生、各美其美的同路人,課堂的生成則是學生給我的“禮物”,遇見學生,是一種生命的奇妙,學生暖心的問候和支持則是生活動人的雙向饋贈。我相信老師安慰學生是常態,但是能有心疼人的孩子來安慰老師,是感動,是幸福。有我的學生,才有我;但也因為有我,才有我的學生。
卓老師超乎常人深耕于學習的努力與勤奮,至誠至真的熱愛,讓他的教育教學研究在歲月里日漸豐美深致。但我卻陷入停滯不前的尷尬局面。日復一日的重復勞動和一系列與教學無關的瑣碎循環,讓專業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我變得有些“木訥”,職業好似成了我在理想和現實里掙扎的夾縫。一天大課間,曙光和暖,卓老師突然和我提起了寫作,他認為一個好的教師只有深入鉆研教學,具備一定的教研能力,才能走得更遠,才能帶給學生更多,而寫作就是最好的專業成長路徑。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好備課,認真上好課,學生跟著學不就行了嗎?沒有這個必要。于是我很率真地表達了這個觀點。我至今記得當時卓老師的那番話:“如果你愿意,我想叫你一聲‘孩子,癡長你幾十歲,我真切地知道你現在的感受,有這樣的感受很正常。我到了40歲才有人叫我寫,而且是隨便說說。管建剛說他是寫著寫著才有了一點水平,不是有了水平才寫。只有寫,你才會知道不足的具體方位,你才能讓你的教育信條落地,體會到生活的幸福感。更重要的是,寫作不僅是你追求的專業成長路徑,還會是你自我突圍和自我實現的方式,多一點生命溫度的在場。”這輕柔有力的話語如萬鈞磐石,猛然擊中了我心靈最柔軟的角落。《詩》曰:“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能得此良師益友,我何其有幸啊!
于是,我如孩童學步般蹣跚前行,努力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即使我有諸多這般或那般不足,卓老師借著時光的溫婉敦厚,用他的善良真誠,用他的智慧才情、寬容耐心,為我的人生設下了溫暖詩意的伏筆,讓我的教師生涯迎來一片萬里晴空。每當我因自己成長速度太慢而心生歉意懊惱時,他總是笑稱這也是一種樂趣,他讓我堅信:唯有實力和純粹的熱愛方能鍛造生命最好的姿態。后來,我也在學生身上體會到了“靜靜地等待一個人成長的樂趣”。
日月山川,無言自溫厚,不語也儒雅。恩師們如暗夜里的星辰,用智慧的詩意砥礪我的思想,點亮仰望蒼穹的勇氣,觸動靈魂的厚度,我也當讓新生代生命拔節的聲音更詩意飽滿地鏗鏘。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東鳳鎮民和小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