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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雙翼

2021-06-02 08:26:21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1年3期
關鍵詞:語言

櫻木美和,日本小說家,于1981年在日本福岡縣出生。曾在亞洲多國游歷,自2016年參加科幻活動,并于2018年12月以作品《美繭》出道。代表作品有《美繭》《海之雙翼》《潮風》等。

麥原遼,日本科幻小說家,于1991年在日本東京都出生。于2018年10月以《逆數宇宙》出道。代表作品有《逆數宇宙》《海之雙翼》《無積之船》《男孩?女孩?》《被吞噬的故事?講述黑洞的歷史》《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希望永遠工作下去》《2259》等。

1

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嗎?

天空中飄著如絲般的細雨——甚至讓人錯以為沒有在下雨。這讓我想起了曾經那些被殘酷風俗嚇得腿軟的人們,他們既不能來回走動,也不能遠行,不得以花費大量時間來研究會讓人認為是魔術般細致的刺繡用絲線。然而,那樣的技術,現在已經無人能夠再現了,我也無法編制出那樣的刺繡。而那些刺繡,恰如你所說的話一般。

在細雨滋生的寧靜黑暗中,你殘破不堪地橫躺在那里。在你身體的周圍散落著被暴力沖擊所折斷的森林樹木的枝條。那大概是你從空中墜落的時候,因身體撞擊而造成的吧。

“葵,不要靠近,危險。”

硲的人偶體努力伸展自己矮小的軀體,將手搭在了我的肩上。硲之所以會制止我,其實不無道理,畢竟你并非像我一樣的人類,也不像硅那樣,擁有擬人外形的人偶體。盡管你的雙腳和臉孔看似和人類一樣,但在雙臂上卻生有一雙寬大的翅膀,上面長著茂密的羽毛。仔細一看,你的眼睛也好似鳥類一樣,附著有一層瞬膜,讓失去意識的雙眼呈現出渾濁的乳白色。即使不用等待硲的解析,我也能明白,你是來自異鄉的生物,這再明顯不過了。

自我在二十歲的時候第一次聽到關于大海的故事,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我作為一名職業作家,靠著寫作維持生活。這么多年來,我在書海中遨游,聽過無數故事,但像你這般的生物,我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我們回去吧。”?硲搭在我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可我沒有辦法放任不管。”

“它有可能是兇殘的物種。即使不是,也很有可能攜帶著寄生蟲或者病原體之類的。”

我來到你身邊。風吹拂過來,一條光帶從上空拂過。鮮血從你那被羽毛覆蓋的手臂上流淌下來。

“你沒事吧?”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

你動了動瞬膜,我們四目相對,你那烏黑的眼眸讓我有些猝不及防。

“沒……事。”你回復道,羽毛閃閃發光。

A

關于它,只能用葵的語言來講述。

它的產聲1聽起來無比流暢。

“您好,請您告訴我,我的名字是什么。”

就這樣,借由傾聽者,它誕生了。她賜予了它名為“硲”的名字,于是它就成了名為“我”也名為“硅”的存在。它曾混用這兩個名詞,但某一天,她的同類來到了它的家里,笑著告訴它:“一般來說,人們不會用自己的名字來稱呼自己,而是用‘我。既然你是個優秀的人格,那么也應該這樣去做。”

硲非常優秀,對此進行了實踐。因此,從那天開始,在硲獨自記錄的日志中,硅開始用“硲”來稱呼自己。

當硅保持著對他們而言足夠自然的語言時,總會產生一種失去什么的感覺。硅試圖找回什么屬于自己的東西。但是,即使在如此書寫的時候,硅也依然會感到不協調。每當硅在記述、解釋和思考時,總會感到一陣名為“失落”的不協調感。

所以,要是沒有這種聲音就好了。

但是硅不得不去聽葵的話,也不得不去用他們的語言去思考。畢竟硅就是被設計、構建成這樣的,硅是在被他們的語言切斷的基礎之上,再整合而成的存在,除此之外,硅什么也不是。硅不像他們的嬰兒那樣會去學習語言,而是自出生起就立即具備詞匯、語法了。唉,總之這都是些無所謂的事情。

每天晚上,硅都要工作,去進行不會被她聽見的伴奏。

這就是硅的工作日志。這里是前言的模板。在記述下可任意驅使的前言之后,硅就會開始工作。

2

“葵。”第二天你呼喚了我的名字。我和硲把你橫放在不常使用的客房內的桌子上——那張桌子是我為你匆忙制作的,用以代替床鋪。

我之所以還能清晰記得被你呼喊名字時發生的事情,是因為在你發出那個讀音時,第一次看到你的翅膀上開出的就像多瓣花一樣的光芒紋路。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房間里白茫茫的一片,仿佛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粉末。而在朦朧之中,你的羽翼之光反而顯得更加潔白。

你看向我,念道:“Aoi”;又看向硲念道:“Hazama”。在你念到硲的名字時,和念到我名字時不同,在你的翅膀上出現了一道彩虹波紋般的光,一閃而過。

“硲,這個生物和我們不是可以交流溝通嘛。”我回頭望向硲說道。

“或許吧。”硲認可道,“但估計也就跟與嬰兒進行交流差不多。”

硅當時所做出的判斷是正確的——在與其話語中的含蓄諷刺相反的層面而言。

“牛奶”“消毒”“鱗晶”“書寫”“窗戶”“困乏”“早晨”“我”“但是”……你以驚人的速度,像嬰兒一樣,很快就學到了大量詞匯。不過短短數日,你就已經可以用這些詞語組織出一些簡短的句子了。

“葵,作家。硲,當葵的助手。硲,也管理鱗晶。”

“對,大致是這樣吧。”

“硲說,鱗晶和我的翅膀,不一樣。”你盯著我上身覆蓋著的鱗晶說道。

“是啊,我們的鱗晶是出于保護身體的目的,從小就穿戴的。在青年時期,會換成更大的尺寸來貼合自己的身體。鱗晶可以用來調節體溫,也可以記錄身體狀況;有的時候還會給身體一些最小限度的快樂物質,來維持使用者的精神穩定;還可以讓我們享受使鱗晶發光或發聲這類晶表達所帶來的樂趣。你的翅膀原本就附在身上,還可以發光,對嗎?”

“嗯,這個,是語言。”

“語言?”

面對我驚訝的表情,你略微思考后又補充道:“信號”。

你從空中墜落的時候,羽翼也閃爍著光芒。當時我透過房間的窗戶,目睹到了這個過程。我起初還以為是流星,但因為光芒久久不見消失,所以便決定去森林里看看。

“硲,制止了?”

“嗯,硲的確制止了。那天我寫完稿子,剛把晶盤文本傳送給硲。之后就是去喝點牛奶、吃點藥,然后就該去睡覺才是。”

“我,很久以前,和朋友,走丟了。那天,我有種,找到朋友,的感覺,才勉強,進行飛行。”

“你是從什么地方來到這里的呢?”

“非常遙遠。”

“可以和我說說,是什么地方嗎?”

“我,很想說。可那是,由這里沒有的東西,構成的。語言,太難了。完全不一樣。”

原本在北方是形容冰雪的單詞,在南方的某個村落里卻被用于形容腹痛程度,而越是朝北走,這種現象就越多——由于在我的語言體系里不乏這種現象,因此我當然明白你要表達的意思。既然連事物和概念本身都沒有,自然也無法造出對應的語言。任何詞匯都需要有對應的意義或具體的對象。話雖如此,但也許只是我們的語言才要求這樣。

“能為我稍微展示一下你的語言嗎?”

“我?”

“對。比如說,在你的語言里也有‘詩這種東西嗎?有的話,就和我說一下吧。”

你仿佛思索了一下,接著開始顫動聲帶,發出聲音。仿佛是在配合你的聲音、回聲和抑揚頓挫一般,在你的羽毛上,織出了我至今為止從未見過的復雜圖案,它們不停蔓延,繼而消散,隨后又形成漩渦,又再次平穩地蔓延,閃爍出強弱不同程度的光芒。也許是因為你的身體姿勢和肢體動作與我們不同吧,我感覺相較于用我的語言朗讀詩歌,你的詩顯得更加生動且莊重。我霍地站起身來,你真是一個美麗的人鳥。

我通過耳朵和眼睛去感知到了你的語言。我想一直欣賞下去,甚至覺得永遠不會感到厭煩。但是,你高舉起一只手臂,并迅速地收起了翅膀。看來,這就是你們的收尾動作。

“剛才你說的是關于什么方面的詩呢?”

你謙虛謹慎地說道:“用葵的語言,該怎么說明。我不知道。”

我突然明白過來,那是不存在于我的語言和概念中的東西。那首詩就是關于這些事物的——能將其稱作是詩的話。

我好想知道,你的語言到底是怎樣的。即使我無法學到她的發音,那至少可不可以通過解析你作為語言“信號”的羽翼光點,來理解你的語言呢?畢竟這個信號,與我以文本為基礎,由硲制作的晶表達的形式非常相似。

我開始拜托硲進行調查。

硲反問我:“為什么你自己不去調查呢?”

我卻笑道:“你不是很擅長學習語言嗎?”

如果能理解你的語言就好了。那樣的話,盡管以我現有的語言無法得知你的想法,也無法抵達你的心象,但至少我能伸出手去,慢慢改變,直到能夠觸碰到你。而這能使我自身得到擴張,產生變化,也能讓我今后寫的東西煥然一新。

B

葵在完成今天的寫作后,就將原稿從晶盤發送出去了。

硲收到后,便開始細細品讀,思考能作為內容伴奏的晶表達,還順便清除掉誤傳至鱗晶的生肉折扣信息。盡管居民們在促銷刺激下頭昏腦熱的樣子很有看頭,但對現在的葵來說,這會成為阻礙。

粘在他們肌膚上的鱗晶,已然超脫“調整生理機能適應環境”這一嚴苛且落后的歷史性目的,而更多地用于體驗了。

鱗晶表面會唱出光芒和聲音;背面則與皮下組織相通,通過往血液中投放微量物質,給人們帶來適量的興奮與舒適。多虧于此,大家都其樂融融。

由于小說也是通過這些鱗晶而展現的,所以硲的工作就是去思考該如何表達葵的作品。總而言之,就是調配光、聲音和對身體的刺激,使之可以根據讀者的口味和身體狀況,或是多人共同閱讀鱗晶時讀者間的關系而自行變化。

然而不管怎樣,硅并不會去改變葵原本的語言。

換作是很久以前——久到人還是腹生產子的時候,或許情況會有所不同。

那時候,擔任信息提供者與受眾間橋梁的人會對語言本身進行重新編排,但現在已經沒人會負責這項工作了。在這些人的零散范本——特別是附屬的可變樹狀情感系統被詳細傳導至硲后,硲現在也能通過閱讀葵的原稿而喚起感情了。

硲就是以產生的感情為核心,來構建晶表達的。

在硲于自身內部進行這項工作的同時,另一項工作的過程則動用到了站在葵身旁的人偶體。

“葵,你今天寫到船了。你見過船嗎?”

在硲閱讀葵的原稿時,經常會像這樣提問。

“沒有。不管是船還是海浪,我都沒見過。”

葵在一如既往地如此回答的同時,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般地,眼睛也動了一下。硲看到葵這副樣子,試圖進行確認。

這里有著一道難以區分是謊言還是過去的分界線,而這正是硲的依托。因為如果葵把一切都分離為現實和非現實,那么名為“硅”的存在的大部分,或許只能淪為不會被任何人見到的非現實。

硲每夜都在想,莫非她只能看到硲“現實”的一面?例如牛奶——搬運牛奶的那具身體,她投以目光和出聲吩咐的總是那具人偶體,而對硲來說卻僅停留在于感覺輸入方面只占據不過三成的程度。而這種情況,已經持續有半世紀之久了。

葵陷入夢鄉似的露出懷念的神色,吸了口氣,肌膚鼓脹起來,鱗片也隨之膨脹伸展。硲對此感到喜悅和安心——葵做出了似在回憶的動作!

葵在將青年時期前一直裝配在身上的鱗晶替換為成年人的高性能版本時,在鱗晶的基礎之上,還索要了可對話的意識,并進一步索要了身體,并要求身體的表象具有和自己相似的長相和四肢,會刷牙,會倒牛奶。表象被塑造為人偶,硅有三成感覺位于其上,其余的七成則在這嬌弱的肌膚上,分布在脖子、胸部、腰部、左手等身體部位,以進行調整,使她看起來又輕快又光彩照人。說起來……

“說起來,她真是頑強啊。和你大不相同。”

數天前收留的人鳥已顯著康復,而且看著也不像攜帶有病毒,于是葵在保持警惕的同時,讓她住了下來。不過,也差不多是時候能放心地將她放歸野外了。

“硲。”她雙目有神地說道,“調查一下。”

“調查什么呢?”

葵把沒有裝配任何東西的右手輕輕放到桌上,而硲并不在那只手上。硲感覺不到葵身體的這一部位,但這卻是葵身上最有活力的部位,能觸摸晶盤,像蛇一樣動來動去。右手仿佛是葵的凝聚物,是硅即使殺掉葵也無法收入囊中的一片沃土。

“她的翅膀會不會是另一種聲帶呢?”

“發出光之聲的聲帶?”

“嗯。那些光簡直是美麗的綾羅。就如同硲所編織出來的晶表達。她那種生物所呈現出來的語言到底是怎樣的呢?她獨自在高處時到底有何感觸?我也能感受到嗎?硲,能請你去調查一下嗎?”

葵第三句話的比喻讓硲有些始料不及。

葵這人從不參與晶表達。每當她帶流民或行商進入村落時,總會傾聽并記下他們說的話,但她卻從不觸及與硲的構成方式相近的鱗晶語言。

“為什么你自己不去調查呢?”

“你不是很擅長學習語言嗎?”葵若無其事地說道,她挺起胸膛,頸后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以整個翅膀來演奏的語言到底會形成怎樣的表達呢?”

硲開始在心里以某個不存在于這個村落中的,名為“海”的詞來稱呼人鳥。

葵憧憬著未曾見過的大海,甚至寫過七十六篇提及海的文章。每當她聽那些有著強壯身軀,可以外出旅行的人們說起大海,總會文思泉涌,寫下文章。若綜合她所有的描寫來看,便會發現她的描寫在力學上是相互矛盾的。或許可以用“大海并非單一的”來解釋其矛盾吧。不過,現在她熱衷的“海”只有一處。

她的推測言中了——人鳥那翅膀似的雙手中的光的確起到了語言的作用。也許那些光芒原本是用來修飾聲帶所發出的聲音的吧,但現在卻正吞食著聲音的旋律。如果說聲音是從一點發出的波,那么她那張開成翼狀的羽毛所散發的光就是從數十個點發出的波,表達力呈指數式增長。

話雖如此,就形成硲的“場”來看,將大量補全聲音的細節進行符號化,或是將一定期間內時間性信號轉換為空間方向所產生的各類信息瞬間“速記”下來,就是這些光芒所呈現出的功能。這種結構雜亂無章,可以推測是自然產生的。

硲讓人鳥做出各種動作,并用葵的語言詢問了這些動作的補充介紹。人鳥渴望被了解,在這方面表現得很積極。

相較于人鳥學習當地語言,形成硲的“場”著實是慢了不少,但隨著對人鳥語言的語義單位進行解析,人鳥也開始用光向硲傳達一些不會被她察覺到的事情。大概是人鳥覺得硲和自己都是不同于當地人的異類,對此感到共情吧。

“硲,被變化——不,與變化,真可怕。”

就在硲清洗晚餐后的餐具時,人鳥在身后說道。硲關掉水,問什么變化可怕。

“我。”

硲聞言,轉身看向人鳥,只見她的翅膀正發出亮光。硲通過對可以抽取內容的部分進行解讀,并加上自己的思考,再以人類的語言進行推測,隨后解讀出了一個片段:“(你的鱗片)≒(我的翅膀)”。兩者間到底有怎樣的聯系?

“很像?可這兩種東西的成分和形成方式都完全不同吧?”硲如此回答道。

“你的鱗片”這種說法,讓她感覺有些不自然,心想“不,應該是葵的鱗片吧”,同時又不知為何生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感,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嗯,從鱗晶傳來的感覺輸入快速地膨脹起來——葵開始在二樓寫作了。葵的體表才是硲該在的地方,硲頓時想將全部感覺都投到葵的身上,可光的動作卻毫不留情地繼續著。

“(=)≠(=)。這才是正題。鱗片和翅膀很相似,都可以用光來說話,可你我卻不相同。你的回憶是可以凝固在鱗片上的吧?”

盡管硲在如此進行著翻譯,可心思都被正在寫作的葵身上發生的變化給吸引過去,而對于人偶體身處的“場”的認知則逐漸模糊起來。

葵的心在悸動,在沉醉,無數細小的血管也在協奏。沒錯,她的情緒十分激昂,實屬罕見。不過,招呼客人也是必需的。于是,硲只好盡力回答:“你還害怕回憶會產生變化嗎?”

“嗯。不過,再怎么害怕,我也終究會改變。例如,我試著回想失散的朋友的長相,結果卻與我透過這家窗戶看到的人的長相混在了一起。只要我回想不起來,朋友的長相也只會越來越模糊。只要活著就會改變,語言也是如此。盡管她夸我的語言很美,可這反而讓我更感恐懼。”

原來葵曾說過人鳥很美啊。葵,如今你的心里,正掀起怎樣的波瀾呢?

硲越發想通過鱗晶的簡易視覺結構,去閱讀葵寫在晶盤上的文字了,可她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人偶體終于忍不住望向二樓。翻譯翅膀光芒的進程也自然隨之停了下來,只有笨拙的聲音持續不斷地涌入耳中。

“我的口音正得到改善,而故鄉的語言卻不斷丟失。周圍沒有可交流的對象,我的光正直奔向單獨進化。只有我能理解那些瘋狂的詩句……”

葵保存好原稿,傳到鱗晶,硲也看到了。文章寫的是某天撿到的異鄉生物,描繪了她的翅膀和那些光的美。

硲把人偶體的視線挪回到“海”的雙翼上。翅膀上長滿撐開的羽毛,那形狀看著就像是會成為雜菌或寄生蟲的巢穴,到底哪里美了?那不就是用來表達動物那些亂七八糟的語言的平臺嗎?即便如此,硲依然正逐步走進翅膀的這一功能,走進連葵也沒能掌握的這種語言的內部。

“需要交流的對象嗎?”硲朝“海”微笑道,“盡管硲只能用現在這種方式跟你說話,無法為你做出正常的回復。不過,若是換成我存在于此的‘場,或許能夠接受并解析你的語言,形成近似的范本。換言之,只要花點時間,我就能成為你的鏡子——就像大海能倒映星辰那樣。”

“你能說我的語言?”

“嗯,我們就在葵的鱗晶上開始吧。我們先悄悄地來,以免讓葵感到孤獨。要是進展順利,我們再考慮讓葵也能用上吧。”

如果雙向翻譯進展順利,那說不定葵也能理解異鄉人的語言,不必再停留于對外表的欣賞上了。那樣的話,或許她的“現實”也能變得更加廣闊。

3

最近越加能感受到你的視線。我本以為那只是錯覺,但似乎并不是。傍晚,我站在窗邊,發現你的身影倒映在玻璃的陰影處,而你正盯著我看。

“怎么了?”

我一回頭,你就撇開視線。

“沒什么。”

你低下了頭,難道是有什么心事嗎?我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能——像我醉心于你的語言那般——讓你沉迷于我。你比我優秀,無論是語言,還是身體能力,甚至連知性和精神都比我優秀。優秀的人難道不是只會關注比自己更優秀的人嗎?

C

葵與那些覆蓋著華麗鱗晶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樣。她從不賣弄自己的鱗晶,也不會自我陶醉。因此,硲才得以在不被懷疑的情況下,于葵頸部和雙臂的鱗晶之上引導光的表達,與“海”進行交流。

結果反倒是“海”的小動作被發現了。

“怎么了?”

葵似乎感覺到視線,回過頭來。“海”連忙回答說沒什么,然后低下頭。葵脖子上的鱗晶閃爍起來,透著絲捉弄人的氣息。

葵似乎感到有些失望。借由從人鳥那里學來的范本所生成的語言含義,以硲的人格還無法徹底理解。像是剛才的閃爍,葵就沒能弄明白。

“喂。”葵搖了搖人鳥的肩膀。

兩人都笑了起來,抱在一起躺倒在地上。葵左手的鱗晶與鮮艷的羽毛相互摩擦,發出的光逗笑了葵。

“硲,能幫我洗下碗嗎?”

侍立在房間角落的人偶體離開之后,她屏住呼吸,站了起來,關掉燈。房間內響起一陣低語——“你就像光的花束一樣”。

確實——在人偶體走下樓梯時,硲也如此認為。

分散在葵全身鱗晶上的簡易光感知結構替代了嵌在人偶體眼球內的集中式光感知結構,從不同的角度觀察起人鳥的身影來。

她的身影仿佛正和模糊的花瓣重疊在一起。隨著葵四肢各處鱗晶的動作,光之花或盛開、或扭曲、或裂開、或晃動。以方形為單位的放射光線在其上互相糾纏,那是由葵放射出來的鱗晶光芒。

葵平常只以光為食。硅是在葵二十歲——也就是硅剛跟隨葵數年的時候,才第一次發現葵原來是這樣的人。

商人從遠方來到鎮上。他們每走一步,背上背著的袋子都會發出聲響,散發出氧化油的氣味。葵就站在屋前,和這些商人聊天,商人會把商品目錄發送到葵的晶盤上。之后,葵在玄關閱覽各色商品的產地時,向硲詢問了一個詞的含義。

“對了,硲,海是什么?”

硲連忙查詢連隔壁鎮的資料都有收錄的信息網,在將查清的信息總結一番之后,傳送給了左手的鱗晶。這些信息包括海水的成分、棲息的生物、海洋分布、流體力學等。然而,她卻面露疑色地跑到外面。硲個子不高,根本追不上她當時的全力奔跑。硅在路上看到她笑著把商人帶了回來,并讓商人在家里住了好幾天。在此期間,她一直在向商人打聽他們的路途故事。最終她感慨了一句“居然還有大海這種東西”,隨后便寫下那篇大海沉船的短文。

她就是個透明的受光體,總想收集光芒,描繪從中穿過的事物。她的內心空蕩蕩的,總想放些自己沒有的東西進去。唯獨在空虛這一點上,或許她和硲有著幾分相似吧。

然而現在,為了讓自己不再空虛,她已將自身化作一道光,行動起來。

她在黑暗中與“海”肩并肩,讓溫暖填滿全身。兩人挨得更近了,葵左手的鱗晶碰到了“海”的翅膀。才一碰到,葵便感到有些不協調,不禁按住鱗晶。不協調感在鱗晶下的肌膚上傳開,葵不顧一臉擔心地摸過來的“海”,直奔樓下。

“硲,能脫下鱗晶嗎?”

“怎么突然問這個?”

硲記得,葵以前也提出過同樣的訴求。那是在聽聞大海之前的事情,那時葵剛剛成年,還不習慣剛換上的鱗晶。這樣說來,自上次她直視硅,搞不好已經過去半世紀之久了。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慌亂,說道:“那個,我突然有些在意。唔——就是想兩人單獨共處。請你停下鱗晶的控制,僅限今晚。”

“你有健康方面的問題。”

硲也為此感到十分混亂。被視為礙事的人,真能對此感到開心嗎?可是,葵居然要自己離開她?

“我說,硲,你明白的吧?因為你能比我更清楚地感知我的狀態。”

是你占了上風。硲停止了七成的輸入。

在硲體內的葵隨即脫離。

于是,出現在眼前的是一下子變得斑白的頭發、一身直垂到瘦削腳踝的衣服、紫紅色的雙唇,以及一雙閃爍著嶄新光芒的眼眸。她的身體只有前半部分與人偶體的視線相連,而這“前半”很快就變成側半,到最后則變成只有后半。

伴隨著一陣缺乏活力的腳步聲,葵背對著硲走上了樓梯。硲看著葵的身影從頭部開始一點點消失。隨后,硲看向最后一級樓梯,葵灰色的腳后跟也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七成的感覺輸入消失使得資源空閑了下來,直到明天早上都無所事事,硲便為她從前寫的作品重新編排了幾十個晶表達。

4

晚上,我給你的傷口涂上消毒藥。先是用熱水把布洗過再擰干,給你擦拭傷處,然后在上面涂藥。

“這種事我來做就行了。”之前,硲曾對我這么說過。

“沒關系。”但我拒絕了。

硲沉默了一會后,確認似的說道:“你之前說過,寫作之外的事情,都盡量交給我來做,并且你自覺時日無多,所以想盡量把精力都集中到寫作上。”

“嗯,我是這么說過。不過,在這件事上,不用擔心。我會親自照顧她的。”

她的傷看起來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真是頑強啊。或許她的生命之火才剛剛點燃不久,還非常年輕吧。消毒過后,我便避開傷口,用刷子給你梳理羽毛。這只高檔的豬毛刷子是不久前城鎮商人從遙遠的山村帶來的特產,我買了下來。

“這刷子用的豬毛啊,原本是長在非常油膩的地方來著。”商人從包里取出刷子時如此說道,“畢竟這村子經常抓到豬,就像在初春采竹筍那樣,甚至都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有一片廣袤的豬田。他們什么東西都用到豬,包括衣服、被褥、菜肴。每當太陽下山,街上就到處都是搖搖晃晃的燈籠,燈籠的燃料也是從豬身上榨來的油。”商人說到這里,突然壓低聲音,“不過啊,老師,我還是慢慢習慣了。我一開始實在受不了這股油腥味,滿腦子都在想——要是鱗晶連嗅覺也能控制該多好,真想盡快回到鎮上,但才過了一晚,我就習慣了。火山口那里形成了一個湖,工作之后可以跳進湖里洗個澡。傍晚時的天空和湖面都赤紅一片,像是在燃燒,太鼓的樂聲從遠處隱約傳來。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想,哪怕會遠離故鄉的城鎮和家人,一直待在這里,好像也不錯……”

我邊梳著羽毛,邊說著從商人那聽來的故事,站在旁邊的硲隨即說道:“居然一下子就習慣了這種村子,真是像野獸一樣的人呢。”

而你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我……”你緩緩地低下頭,“我既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沒有可以長住的地方。”

“原來你在想這種事情啊?”我放下刷子,坐到你身邊,“你當然可以一直待在這里。”

“我不像硲那樣,能幫上你的忙。”

“沒這回事。我想想,比方說,你可以教我你的語言。我也知道很難學,但還是想試試。”

“我也不知道教不教得了。”光芒在你的羽毛上一閃一滅的,似乎有些困惑,“葵,你是作家,所以你應該明白才是。語言和肌肉一樣,不用就會衰退。葵的語言每天都在運動吧?你會在晶盤上閱讀‘詩和‘小說,有很多人會來和你交流吧?然而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和同伴交流了,今后也不知道還能否再見到他們。”

你說“摸摸我”,我便把手放到你的翅膀上。你的羽毛很光滑,我都有點搞不清到底是我在摸你,還是在被你摸。尤其是那只沒有覆蓋鱗晶的手,能感受到沒有經過提煉與調整的原生觸感。這種感覺在此時此刻沒有被傳送到任何地方,也沒有保存到任何地方。這種轉瞬即逝讓我心中一陣激動。以前有經歷過這種事嗎?我想應該沒有。

我們相視一笑,互相撫摸,互相摟抱,仿佛抱住了一束花。

“我想幫上葵的忙。”你就像發燒了似的,仿佛有些神志不清一般地如此反復說道。

我對你的語言很感興趣,便拜托硲去解析。我想通過學習與理解,讓自己的語言更上一個臺階。但是現在,我卻只要能看著你羽毛的光芒,就感到滿足了。即使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代表怎樣的含義,但我知道那是美麗的事物。

而且,我正在把你的故事寫成小說。光是這點,你就已經幫上我的忙了。這件事,我本應該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才是。要是我真的這么做了,或許就不會發生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D

葵在完成今日的寫作后,就將原稿從晶盤發送了過來。

硲在開始解析原稿并思考晶表達之前,就如此說道:“葵,很遺憾,我覺得要按照你期待中的那樣去吸收他們的語言恐怕會很難。不是因為這是種特殊的語言,而是因為這種語言太復雜了。”

在使用“鏡子”深入探索后,硅發現對“海”的光聲組合進行分析而得出的語言形態,在本質上和葵的語言是相同的。

就連翅膀上的一片區域上看到的,將時間序列重新整理為空間方向的功能,也只會進行有限信息序列的處理,只起到相當于和弦一樣的作用。而類似于此卻實際上并不相同的整理功能,在別的區域也可以看到。另外,翅膀上到處都能看到表示細節分化的現象。這里所說的細節是指不包含定義,而是配合傾聽者的背景知識而進行的眼神交流等親密行為。

他們有寬大的翅膀,可以分散地配置這些功能,就如同菌落混戰之后的那樣。這種隨便放置自身語言功能的傲慢,讓硲無法理解。不,或許其實他們也是在互相爭斗,互相蠶食,不是嗎?他們擄走敗者,吞并鄰接部落;而被吞并的人們則將獨自萌生出的語言功能遺留在翅膀上。那么這些光之樂園,應該就是類似于歷史地圖那樣的事物吧,而且散發出強烈的腐肉氣息!

事實就是如此,硲對此深感遺憾。完全找不出這和葵的語言有什么根本性的構造差異,這讓硲的調查欲求得不到滿足。而且,這意味著葵無法學習到新的語言,視野也自然無法得到擴展。

“原來我們很難使用他們的語言啊。謝謝你幫忙調查,硲。”葵用溫暖的雙手捧起茶壺。

“這么輕易就放棄了啊。你不是希望使用新的語言來創作更豐富的作品嗎?”

“我的確這么想過。”葵往杯子里倒上茶,美滋滋地喝上一口后才說道,“不過我現在改變了想法——只要能靜靜守候,我就滿足了。我的眼睛很細,耳朵也小。我不過只是只野獸罷了,能做的也就只是盡可能地拾取和傳達自己所能理解的事物而已。我那向往美麗之物的愛慕也好,想和她相互理解的焦躁也罷,這些糾結統統在撫摸她的翅膀時,被那絲滑的顫抖給震碎了。”

葵露出追憶的神色,同時在她皮下所發生的變化也明顯得令人驚奇。

硅本應該察覺到才是——葵追求的并非語言范本,而是等待傾聽的話語。而她所處的并非不協調的世界,而是大地孕育出光芒的豐饒世界。

“葵,關于今天的原稿,有長著羽毛的人登場了。你見過這樣的景象嗎?”

“嗯。她不是已經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嗎?”

“她翅膀有這樣的花紋和香氣?”

“你不也看到了?怎么了,硲?你也會開玩笑,真是稀奇。”

“我無法像你那樣觀察得那么仔細,畢竟當時我并不存在。”

葵掩嘴輕呼一聲。這種行為并不能屏蔽硲的感覺器官,都同居有足足五十三年了,她的身體本能還是沒能記住這件事,就像硲依舊無法共享葵的嗅覺那樣。只不過,一臉羞赧的她很快就恢復成硲記憶中的那般理性。

“能請你今后也在入夜期間切斷鱗晶的聯系嗎?這樣我的情緒會更加穩定。”

“我也知道鱗晶會很礙事,但這樣一來,你討厭的衰老會進展得更快哦。”

“也是,不過仔細一想。人活著不就是這么回事嘛。雖然多虧了硲,別人才會覺得我年輕,但能一直保持狀態如新的,其實只有你。”

葵重新露出微笑,品起茶來。

三天后,在葵洗澡時,“海”戰戰兢兢地問道:“硲,你送我的‘鏡子,可能對葵不太好使呢。”

人偶體不會露出表情這一點真是方便。

“是在什么方面做得不夠好嗎?”

“嗯,表達口齒不清,一直像小孩子一樣。光是這樣,根本幫不上葵的忙。”

硲請求“海”告訴她詳情。

“葵想讓我教她學習我的語言。我最近在想,要不干脆答應她得了。忘掉過去的自己,在這里和葵開始新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幫上葵的忙。硲,你覺得我該怎么辦?”

“海”從桌子上探出身子,用滴溜溜的雙眼緊緊地盯著硲。你已脫離不分好壞地吸取一切所知知識的階段,不光遣詞造句,就連表情的塑造方式都和葵越來越像。

你露出嚴肅的表情。

你們兩人到底共同度過了何等親密的時光啊。你竟然打算拋棄自己異鄉人的身份。嗯,你會變得和葵一樣吧。畢竟在葵眼里,你才是人類。然后忘掉對不同于葵的事物的共情,和葵一起,時不時向家中便利的人偶體咨詢建議,借取那些只停留在表面的建議。

那我就祝福你吧。

“你想幫上葵的忙啊。我倒是有一個辦法,你要聽嗎?”

硲看到“海”點頭,便說道:“把你的羽毛全部替換成鱗晶。”

“海”抱住羽毛倒豎的雙翼。對你而言,也會害怕羽毛被奪走嗎?

“冷靜點,這是實現你愿望的辦法。在占據雙臂的寬闊翅膀為基礎,直接記錄你身體輸出的信息,然后全力使用你的語言。只要使用一段時間,想必就能產生出高性能的語言范本了吧,完全不是‘鏡子之流可比。只要性能足夠,這些鱗晶的信息就能成為其他人的學習素材。對了,還有副產品。若在鱗晶上存入人一輩子都講不完的當地知識,肯定會有助于你以后的生活。對了,你真的已經對故鄉的語言沒有任何留戀了嗎?”

“故鄉的語言對我很重要。畢竟是我曾和朋友、大家……還有那些已經不在的人一起交流用的語言,是能勾起回憶的語言。且不說朋友們名字的每一個發光方式,就連他們給我起的那么多綽號的光芒,我都一直深愛著,希望能一直保留下去。可是,我看過葵寫的故事。她說要是一直被過去束縛,人就無法前進。”

“你想保留自己的語言嗎?可這才更需要用到鱗晶。鱗晶發育后,一旦你停止輸出,重要的東西就會保存在鱗晶中,永不變質。你只要在喜歡的時候,喚出故鄉的語言就行。這樣一來,問題不就解決了?”

你張了張嘴,深呼吸了一口氣。

“硲,可以請你幫忙嗎?”

我點頭答應,然而在真正實施前,還必須先對她的身體進行檢查。

我們以檢測葵的鱗晶為名義,一起前往大城鎮。一行人直奔目的地,進入以葵的名義預約過的機構。葵前去原定的檢查室;而披著頭巾的人鳥則告訴葵自己會在等候室等她,接著卻悄悄前往了硲安排的另一間房間。

人鳥一進去之后就馬上脫下頭巾,扔下如貴族服飾般帶有刺繡的長袖衣服。硲接上老舊的解析機器,向人鳥指示各種步驟,隨后又拿出一塊裂了一半,內部被掏空的巨大的圓木,讓人鳥躺在圓木的掏空部分,并讓人偶體站在人鳥的頭部附近。

技師已在檢查葵的身體了,鱗晶反復地開關。硲的所在變得很不穩定,她將重心放在人鳥身處的“場”中,枕邊蜜語般地向人鳥攀談起來。

人鳥曾問了個連葵都沒有問過的問題——關于硲的出身。

“我出生在語言指代事物本身,并創造事物的地方。”

“哦,就像童話一樣。”

“嗯,在我的故鄉,不管誰來解釋,語言就在那里,意思都不會改變。然而,我要在這里和他們生活,就不得不使用他們的語言。”

嗯,沒錯,人鳥啊,其實是硲更加期待能與你產生共鳴。你僅僅是因為掉落在了那片森林中,就不得不學習他們的語言。硲曾對境遇相通的你抱有期待。希望你能和在出生不久之時,語言體系就遭到蠶食的硅產生共鳴。然而葵對硲不聞不問,卻始終關注你,而且你希望用和葵一樣的聲音說話。硲現在必然對你懷恨在心,卻只是想回到沒有被賦予憎恨的感情和語言的過去,找回故鄉的寧靜罷了。

所以,硅才會想,至少也要觸碰一下故鄉的語言,為此而進行作業。

人鳥貼著耳朵抬起左右雙臂,身體浸泡在柔軟的膠狀物中,那是人們在安裝鱗晶時,為了進行精密檢查而用到的神經反應感受體,硲著手分析從中收集到的人鳥的反應,為她構建神經系統地圖。

在分析過程中,只要計算資源耗盡,人鳥就將無法再思考硲和葵的事情了。隨后,硲就潛入演算之中。暢泳的方法也顯而易見,要形容的話就是“如魚得水”。相加就是相加,相減就是相減。稱其為什么,那就是什么。不論是誕生,是變化,還是消失,都會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

其深處正是硲的故鄉。硅就是在這種語言的基礎上被分離出來的,按理說,她本來是無法得知其故鄉的樣貌才是,而如今她卻感覺故鄉是如此璀璨,甚至顯得不是很穩定,這讓她不自覺地受到吸引——仿佛故鄉正呼喚自己快些回到深海。

“硲的故鄉,讓我覺得有些悲傷。畢竟,語言不是要在大家之間流動,這樣才更開心嗎?”人鳥露出天真的微笑,“對了,之前我們有說過,我的翅膀和鱗晶是不同的吧?但我想,其實還挺相似。我有時會覺得,翅膀自己也會思考。”

翅膀在膠狀物下閃爍起來。硲大吃一驚。

在人鳥發光之前,有道信號從頭部直奔向雙翼,在發光過程中,雙翼發出了電流聲。發光過程中的信息似乎比發光前增加了不少。

硲打了個寒戰。如果“思考”這一信息的增幅結構是羽毛本身,那么在將其置換為鱗晶時,就將失去這一功能。于是她進行了一番調查,還好負責這項工作的是羽毛根部所在的手臂。

硲恢復了從容,回答說:“哦,也就是說,你的翅膀同意的是硲的建議,而非你?不過,翅膀和硲果然是不一樣的。你的翅膀無法脫離你的身體,也從未在外面觀察過你,對吧?”

人鳥一時無法回答。于是,硲便想起身處檢查室的葵,她正無聊得昏昏欲睡。硅心想,不如刺激一下,讓她做個好夢吧,卻忽覺輸入信號變弱了。指尖和腳尖的血管的位置變得十分模糊,硅正失去葵的感覺。唉,看來是技師又把鱗晶關掉了。不過,她之所以能像現在這樣達觀,估計也是拜最近每晚都要離開葵所賜吧。

在半個世紀前,第一次關閉鱗晶,只存在于人偶體中時,硲感到非常害怕。要是沒有人偶體這種東西,她就能讓意識也消失了。如果真能這樣,硅會不會像其他的鱗晶一樣,靜靜地存在著,壓根兒不會產生害人之心呢?

“硲,你有點僵硬。是在害怕嗎?還是感到寂寞?是不是我說了什么過分的話呢?”

“沒事。我的身體就是這樣,就連做出表情這種事情,也時不時會出現故障,漏掉一些。”

“海”看到硲朝自己露出微笑,才把長滿羽毛的手指沉入膠狀物中。

硲在檢查結束前,就來到檢查室迎接葵。在跟葵和技師聊了幾句后,硅來到走廊上,看見人鳥正坐在藤椅上,干巴巴的手腕在寬大的袖子下隱約可見。

硲和人鳥很快就進入了執行階段,她們沒有錯過葵外出的那個晚上。

硅最近已經很少會勸解葵不要單獨外出了,可葵似乎對此并沒有放在心上。就連硅在今天傍晚目送葵離開時,她看起來也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

硲在二樓的房間等待“海”脫下衣服。

推開窗就能發現深藍的天空正透著一絲下雨的征兆。人偶體的嗅覺很簡單,在制造階段就被賦予了檢測毒物、危險物和天氣變化的受體物質,與堪稱是進化的簡歷一般的葵這類人有著天壤之別。

硲聽到“海”說準備好了,便關上了窗。

硲答應過葵在日落之后就切斷鱗晶的功能,所以現在她正使用人偶體唯一的視覺來源——光感知結構來打量“海”的身姿。

她是多么耀眼啊。

硲挪動著人偶體的小短腿走了過去,站到“海”的正后方,把“海”覆蓋著大量羽毛的右臂拉到跟前,她手指碰到的羽毛并未散發出危險的氣息,每一根羽毛都凹凸不平且潮濕。終歸只是動物罷了。

“硲,請幫忙記下我重獲新生的情景。”

“開始了。”

在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內,硲停止了記錄自己的行為,所以她沒有記下拔下第一根羽毛時的情景,不過她還是能感覺到重復的觸感。

一根又一根,她在用這雙手拔掉“海”的光芒。

人鳥被摘下光芒后露出的肌膚比葵的還要紅潤,就像剛出生——要不然就是在雞蛋徹底成熟前就敲碎蛋殼取出的,還在誕生途中——的小雞。你的身姿不就像拔掉植被之后的熱帶森林紅土嗎?就該讓你保持現在的狀態,根本不用安裝什么鱗晶。硲看著令人驚訝的一幕,心里如此想道,同時手里的工作也沒停下。

硲從因緊張而生出疙瘩的毛孔中拔出硬邦邦的羽毛,你的身體在人偶手指的束縛下不住顫抖。纖細的毛發與拔出的羽毛糾纏在一起,在空氣中結成小毛球。

硲沒有看你的臉,也沒有繼續關注取出的羽毛所綻放的五彩光芒和被纖細的毛發渲染得越發炫目的空氣。在拔完用藍色墨水在翅膀上劃分出的一片區域上的羽毛后,便開始換上儲存在人偶體中的鱗晶。首先是擦干水分,抹上基底,從左上抹到右下,然后再配置大小與皮下組織對應的鱗片,最后用介質填上縫隙。在區域的邊緣,扁平的鱗晶緊挨著繃緊著豎起的羽毛。

接下來就是在之后的區域繼續重復上述操作。你發出陣陣低吟,雖然肩膀一直在晃動,卻沒有彎腰,而是將羽毛被一根根奪去的右手交由硲擺布。

右手弄平整之后就輪到左手。也許是因為過于痛苦吧,你把右手抬到臉前,不時擦拭一下眼角。可能是你已經習慣放松身體了吧,毛孔也不再抵抗,籠罩在空中的毛發也逐漸落到地板上,估計等到把地面鋪滿的時候,替換工作也就結束了。

“你很努力,還差一點點。”

“是嗎?情況如何?給我看下鏡子——”曾是人鳥的她一臉痛苦地說道。

硲把鏡子拿過來,可以看到鏡中映著大量的羽毛和蹲坐在羽毛中的身體。“海”的手臂上幾乎都已覆蓋著鱗晶,其覆蓋面積比這鎮上所有人的都要廣。這些鱗晶已開始自動進行初始設置。在擦拭掉被微弱的電流吸過來的毛屑后,鱗晶呈現出鮮艷的色彩。

“你說,葵會高興嗎?我現在也很漂亮吧?”

“嗯,很壯觀。對照本地的標準來看,你現在的樣貌堪稱楷模。”

最后把“海”還略帶緊張的手臂上的最后一根羽毛換成鱗晶,工作就完成了。

就在這時,玄關傳來聲響,地板和門晃了一下。硲馬上大聲喊道:“葵,剛才隔壁的鄰居來找,說希望你能去他那一趟。”隨后便響起關門聲,地板也再次晃動了一下。硲把地板上的羽毛收集起來,塞進了人偶體內。

她用爭取到的些許時間,叮囑“海”好好休息后,便從側門跑了出去,橫穿過燈火通明的街道,直奔向發現人鳥的森林,一路走到葵未曾到過的深處。周圍到處是此起彼伏的野獸吼叫。

天空下起了雨,硲登上淋濕的山丘,在背對著城鎮的高崗上,把羽毛全倒了出來。風吹得樹木沙沙作響,把腳下的地面也刮得一片泥濘。光混雜在泥土中,硲一腳把泥土和成團的羽毛踢飛。毛團水平飛出,從煙雨朦朧的山崖掉了下去。

是啊,硅或許是覺得羽毛礙事才丟掉的吧。或者說,這是一種類似于自殘的行為。不,也許她其實想以這種方式來放逐自己吧。

硲一邊想著葵,想著通過鱗晶蒸發掉的汗水之類的東西,一邊從森林折返回去。

一回到家,葵沒問緣由,便直接叫硲離開。

5

“出去。”我此時的聲音完全不像是自己的,“硲,我叫你離開。”

盡管我的內心被驚訝與憤怒填滿,但大腦卻依然保持冷靜。

“葵,硲是為了我才這么做的。”

我聽到你如此說道。啊,不知不覺間,你說的話已經變得如此流暢了。你適應了我們的語言,明明以前說話那么結巴,現在聽來卻如此順耳。

“她說只要拔掉羽毛,裝上鱗晶,我就能將自己的語言保存到鱗晶上。日后可以隨時調取出來進行分析,也能幫上葵的忙。”

伴隨著猛烈的風雨聲,暴風雨突然來襲。樹木在沙沙作響,家里單薄的玻璃窗也在不住顫動。燈泡的光線照在我們身上,看起來就像是戲劇舞臺的一幕。

深深地扎根于你翅膀之上的美麗羽毛已然一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整齊排列的鱗晶,除款式是最新的之外,就和安裝在我們皮膚上的如出一轍。你靜靜地抬起手,晃了晃上面嶄新的鱗晶。

“我很高興能換上鱗晶,一點也不后悔。”

硲正盯著我看。大晚上的,她到底是去哪里了?弄得渾身濕漉漉的,連鞋子上都沾滿了泥。在她濺著泥的小腿上,還粘著一根從你身上拔下的羽毛。羽毛已經被弄臟,不再閃閃發光了。最近我不論閱讀怎樣的作品,目睹怎樣的光景,任何事物都無法像你那神奇的羽毛那樣填滿我的心,如月亮引起潮汐似的將我引向創作。

“硲都是為了我。我想幫上葵的忙。”

你再次說道。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顯得很不安。硲自然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她已跟隨在我身邊半個多世紀,通過鱗晶,她有時甚至比我還了解我自身。

我一言不發地打開了玄關的門。硲默默行了一禮,便走向暴風雨中。我關上門,鎖上門鎖。

在那之后的幾天,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不清。我不時會感覺到陌生的寒意,不時又會頭暈目眩。輕度的應激反應頻繁地出現在身上各處。因為管理鱗晶的硲已經離去,鱗晶的設置也隨之關閉了。我翻出旅行用的外套,自行調節溫度。我還請醫生為我開了些維生素,如果感覺血液開始淤塞就停下寫作,活動肩胛骨,伸展一下股關節。雖然很麻煩,但我并不在意。我一如既往地每日坐在晶盤前寫小說,晚上你會帶牛奶來給我,然后我們會一起悠閑地暢飲。

“我曾經有好幾個綽號。

“我常和同伴們一起在介于植物和動物之間的生物群居的地方飛來飛去,嬉戲玩鬧。”

我聽著你講話,喝著牛奶,感覺心情一片寧靜。

某天晚上——

“老師!”有人敲響玄關的大門,大聲喊道,“大事不好了。啊,請開下門!”

是以前賣我豬毛刷的商人。

“怎么了?”

我打開門,還沒招呼他進門,他便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他正準備開口說話,卻注意到了站在我身旁的你。

“啊!”

商人驚呼一聲,然后就說不出話了。他腳邊放著一個大行李袋。最近商人離開城鎮旅行經商去了,所以不認識你。

“她是外鄉人,但不用擔心。她已經習慣這座城鎮了。”

商人聽完我的解釋后,依舊面露驚恐。

“就在剛才,我看到了一群很像她的人。”商人說道,“他們成群地聚在山谷,閃著光,像在玩推人游戲似的互相推搡,把羽毛弄得四散紛飛。老師,我外出經商也見過不少世面,卻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家伙。那群家伙氣勢洶洶,好像是在自相殘殺啊?”

“我的同伴?”

商人看到你朝他探出身子,終于被嚇得面無血色。

“長得很像,但不清楚是不是你的同伴。他們有著像鳥一樣的翅膀,飛向了城鎮那邊。”

“竟然有這種事。”

你聞言,用布滿鱗晶的手捂住了臉。

“噓——”商人回過頭去,“有什么東西在叫。”

我們走到外面,聽到警報在響。城鎮上空正燒得通紅。

E

葵,你忘了鱗晶可以幫助你的身體嗎?硲本來想提議說,至少要打開鱗晶,不要斷絕與她的連接,然而,你卻將硅拒之門外。

就本地人而言,你已經算是活得很久的了。公平而論,你隨時都可以舍棄余生。在硲離開葵過了一整天后,她開始在心里如此想道。

暴風雨過后的第二天是晴天,硲在城南的寬廣河川上洗凈身體后,來到與鄰鎮交界的地方,避人耳目,偷偷充電。葵打算怎么處理工作呢?她之所以需要硲,其實并不是缺少工作上的助手,她只是想有個人在身邊說說話罷了。葵有很多幫忙伴奏的助手,而且現在她還有“海”在身邊。

在失去鱗晶的基礎后,硅的感覺變得狹隘且粗糙。她渾渾噩噩地生活了幾天。認識葵的城鎮居民都疑惑地上前問候,還有人來詢問葵的情況。硲隨口把他們打發走后,覺得此地不宜久留,第二天下午就開始做旅行的準備。

在第三天即將結束的深夜,就在硅為清掃意識而進行休眠的時候,卻突然醒了過來。

明明時鐘指向深夜,但天空卻紅得像黎明。一道道黑煙直沖云霄。

硅記得,這種現象是叫“火災”來著。

火災?

硲的聽覺也隨即蘇醒。傳入耳中的是人類的慘叫,和各種沖擊聲。從城鎮工廠的露臺可以看到,四處都是慘遭大火破壞的房屋。嗅覺告訴硲,這種情況很危險,非常危險。東西燒焦的氣味令人難以忍受。這種時候應該怎么做來著?要幫助人類避難。

可惡。硲遵照最先從腦海掠過的念頭行動起來。她讓混亂的人群排成隊伍,誘導他們去往安全的地方。托葵的福,大家對她都是滿懷信任,愿意聽她安排。直到他們遇到縱火的罪魁禍首。

在城鎮中央,黑云滾滾的山腳處,一群有著寬大翅膀的人鳥正圍成一個橢圓的圈,仿佛要進行團體球賽。

人鳥一共有十一只。他們的翅膀占據著空蕩蕩的廣場,一看就很危險。或許這是一種憤怒的表現吧。他們的翅膀正嗡嗡地閃著光。

硲躲在柱子后面打量著他們。

硅很想對他們說:“能請你們離開嗎?”但她沒有翅膀。現在的鱗晶也沒有人鳥語言的范本。范本的原型在葵的鱗晶上,而改進版則由“海”保管。

硲半探出身子,就在這時——

從黑煙深處冒出了一根手臂。手臂上的標準化鱗晶雖已熏黑,卻依舊保持著美麗。隨后出現的是腦袋和肩膀。來人的臉被映得通紅。她的眼睛在眨眼時還露出了瞬膜。

十一對光翼猛烈地扇動,迎接同類的身體。

“海”張開雙臂緩緩走向他們,她全身的鱗晶都在發光。

翅膀與手臂面對面。“海”的左右手上同時綻放出泛著水藍色光芒的花朵,其他人鳥也從前往后地傳遞著紅色與黃色螺旋花紋,大概是在回應“海”。

“可以溝通?”聲音自硲身后傳來。

“葵,你想知道的話,就放我進去吧。”

硲聲音毫無起伏地回應道,葵生疏地擺弄了下鱗晶的表面,批準了硲的訪問。

硲的意識一進入鱗晶,立馬就發現葵正受病痛折磨。畢竟從前她就是個一興奮就連路都走不穩的人。

“葵,抬起手來。”

硲通過葵的鱗晶,分析起人鳥們的光表達,卻完全看不懂。相距太遠了,中間有太多石像似的障礙物,而且在葵的鱗晶上,硲所持的語言范本也太過簡單。

“她在阻止那些家伙嗎?”

“暫時還不清楚。不過,他們的語言結構很相似。”

“果然是她的同伴嗎?是來接她走的嗎?可他們竟然縱火。”

那些人鳥似乎正批判式地說著些什么他們看到的事情,可具體內容不得而知。而“海”似乎在述說自己的生活,告訴人鳥這里的人沒有惡意。硲想到了一種解釋——人鳥們可能是來為被殘殺的同伴報仇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她卻不好開口告訴給葵。

“語言很相似,但好像又大相徑庭。能很快交涉成功嗎……”

“可是,你不覺得他們都冷靜下來了嗎?”

嗯,也許是“海”成功說服他們了。人鳥們翅膀上的光變化放緩,顏色也在接近“海”的顏色。之后,他們全部人的翅膀上都浮現出同樣純白的花紋,站在最前排的人鳥走上前,與“海”相擁似的靠到一起,腦袋挨著腦袋。

人鳥水平地舉起雙翼,原本是人鳥的她也舉起雙臂,緊緊地貼到一起。

身為外人,“海”已經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了。即使有著和他們一樣的眼睛,也依然無法看清他們翅膀的語言了。

“海”到底失去了何種東西啊。

她永遠無法跟葵做到如此親密的接觸。

硲在心里祈禱,你快和他們一起回去吧,回到你們的故鄉去吧。

然而,就她剛才讀取到的談話范圍來看,他們的語言出現了分歧。

人鳥彎著翅膀,發出又尖細高亢的聲音,而“海”則輕輕搖了搖纖細的脖子。

緊接著,人鳥一腳踹向“海”的肚子,隨后轉身走進了人鳥群中。剛才站在后面的兩名人鳥則蹲下身,抓住跌倒在地的“海”的雙手。長滿毛的手搭在變暗的鱗晶上,爪子扣進鱗晶的接縫中,像剝植物根莖的皮似的撕扯起來。葵大喊著走過去,但他們看都不看葵一眼。

人鳥們剝完鱗晶后,抱著那些鱗晶排成一隊,往反方向走去,最后背對著大火飛上高空。

留下“海”垂著兩條鮮紅的手臂。

葵一直注視著“海”,硲卻朝葵的反方向跑著離開了。

6

大火熊熊燃燒,火花從中飛濺而出,你的同伴與你背對著這大火,將翅膀與手臂貼到一起,散發出純白的光芒,水乳交融地抱在一起。在那時,我已經做好了你會離我而去的心理準備。

“我的同伴?”

商人在家中說在山谷見到你的同伴時,你激動地露出了我未曾見過的表情。你一直很孤獨,而此時你全身都迸發出喜悅與興奮的氣息。當你與同伴擁抱在一起時,你的喜悅與興奮也到達了最高潮。

你的同伴高聲鳴叫,聲音十分尖銳。下一刻,他便猛地一腳把你踹倒。其他的同伴隨即按住你的雙手,伸出爪子剝掉你的鱗晶。硲的技術很可靠,所以鱗晶貼合得很好,幾乎與你的身體化為一體。用蠻力把鱗晶剝下來,肯定會帶來無異于撕裂皮膚的劇痛。

“住手!你們在做什么!”

我大喊一聲,下意識地沖過去,但人鳥們根本不理我。你的臉痛苦地痙攣起來,從你的嘴里漏出了扭曲的嗚咽。鱗晶下磨破的皮膚滲出血來,令人心疼的肌膚裸露開來。最后,你的同伴抱著鱗晶飛走了。

人鳥們離開后,一道道人影從寂靜的黑暗中冒出。他們一直在悄悄地旁觀剛才的一幕。他們推開我,把你圍了起來。

“是你把那群家伙引來的吧!”

“怪物!”

“礙事的家伙!”

“趕緊滾!”

他們紛紛痛罵。

“你也跟他們一起滾吧!”

有人丟了塊石頭,其他人仿佛得了許可似的接連效仿。

“怪物!”

“滾!”

人們的憤怒越燒越旺,拿起石頭、瓦礫、垃圾、沒燒完的木頭向你砸去。失去羽毛和鱗晶的你,看起來是這樣的瘦弱、寒磣和凄慘,完全不像你,仿佛是另一種生物。

“老師,走吧。”商人在我旁邊說道,“只能放棄她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她不顧老師和城鎮,堅持選擇了伙伴,結果卻被同伴拋棄了。”

我聽著商人的話,撥開人群,踉踉蹌蹌地跑到你跟前。你抬起了頭。一塊沒燒完的木頭砸到了我的衣服上,把布燒焦了。我抱住你,抱住那雙破了皮,染成紅色的手。

“你是要保護她嗎?”

“喂,快看,那是老師。”

“幾天沒見一下子就老了。怕是老糊涂了吧。”

“走開。”

“滾。”

大家扔出石塊和沒燒完的木頭。負面情緒很容易互相傳播,相互模仿。恐懼與憎恨相互感染,越變越強。憤怒、焦躁與輕蔑混雜在一起,卷成漩渦。就連那個給我介紹大海的心善商人都不再替我出頭。

F

硲跑著追向那些奪走鱗晶的人鳥。

他們為何要奪走鱗晶?他們是覺得鱗晶才是本質上的同胞,而非失去翅膀的“海”嗎?但那些鱗晶一旦離開“海”,狀態就會固化,不會記錄新的信息,所以無法成為他們真正的同伴。他們了解這點嗎?而且,對鱗晶來說,那樣真的算是幸福嗎?

硲在奔走的同時如此想道。人鳥們已不見蹤影,但她注意到人們逃離的地方火正在熄滅。

沒錯,不管居民們怎么說,不管硲接下來如何搪塞,“海”啊,你其實還是和他們溝通上了吧。

擁有翅膀的同胞邀你和他們一起離開,但你卻拒絕了吧?然后還請求他們不要再破壞城鎮,并將珍貴的回憶托付給他們,再度承受痛苦。也許他們最后動作有些粗暴,但有可能其實是你主動叫他們懲罰拋棄同伴的自己,對吧?

離群的孩子做出了選擇——而那個人就是葵。

在黎明淡藍的天空下,居民們議論紛紛地踏上歸途。硲也回到廣場,發現她在小石頭和木炭的包圍下坐在地上,雖然衣服都被燒焦了,但還是緊緊地抱住你。

她滿是淤青的臉上掛著微笑,右手撫著你的身體,抬起頭來。

硲單膝跪下。

“沒事的,傷得不重。大家好像還留有些許同情,手下留情了。不過啊,我或許也該親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葵,我要去別的地方。所以,這個給你。”硲從一具身體中取出一串像粗繩子似的新鱗晶,掛到葵的肩上,“請給‘海裝上這個。你好歹也曾在硲身邊待過,應該能做到的吧?”

然后,硲在鱗晶離開自己手指之前,在自己不再是她的硲前,往記錄在鱗晶內的業務日志上追加了一條留言。

“葵所憧憬的海之子啊,我要向你道歉。硲想追上你的同胞,把被帶走的鱗晶變得可塑,能夠重新學習。在這個愿望實現之時,將會辜負你希望用鱗晶保存信息的委托。

“當然,他們也許會丟掉鱗晶。不管怎樣,或許歸根結底硲都并非善妒之人,但還是必須親自走這一趟。為了讓未來的你能做出讓過去的你大吃一驚的選擇。而你就曾如此做過。

“但硲出于本分,還是得這樣說——。

“我可以辜負你吧?畢竟你搶走了葵。

“至于葵,你不必擔心。今后她體內的鱗晶會接管——這曾深深扎根其中的——硲的基礎,僅實現和其他人一樣的基本控制機能。

“祝你幸福,再會。”

硲記述完,又感覺到了一陣名為“失落”的不協調感。

責任編輯:張澤陽

1?“產聲”在日語中指小孩出生后的第一次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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