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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爾

2021-06-02 08:26:21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1年3期

羅伯特·里德(1956-)是美國內布拉斯加州最為出名、最多產的科幻小說家。除本名外,他還以羅伯特·圖扎林為筆名寫作。他在主流科幻小說雜志上發表了數十部短篇小說,并出版了十多部小說。到目前為止,他已經著作了超過兩百篇作品,從插圖小故事到宏大的太空歌劇,涉獵范圍堪稱廣泛。羅伯特·里德因中篇小說兩次獲得雨果獎提名,并且是《未來作家》的首位大獎獲得者。2006年發表的《十億夏娃》獲得了雨果獎最佳中篇小說獎。

羅伯特·里德最為出名的當屬“大船”系列,其第一部就是《星髓》:一艘有二十個地球質量大小的飛船搭載著形形色色的外星旅客,永無休止(也無法停下)地在宇宙中航行。機緣巧合之下,這艘船的首領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在這艘由一整個星球鑄造而成的飛船的中心,居然還隱藏著一顆全金屬星球——髓星。首領隨即派遣了一支由精英組成的隊伍前往探索,卻在抵達后與大船失去了聯系。《星髓》的故事也就在這樣的序幕中,逐漸跌宕起伏起來。

《彌爾》是“大船”系列第一部《星髓》之后的故事,被戲稱為“第一點五部”。它講述了因尋找大船而被迫出生、悲慘到連小編都心疼的主角彌爾,在空無一人的飛船上生活了萬年之后迫降到提拉星上,又在歷經多次悲慘、毫無意義的死亡之后,與當地的土著提拉人建立了聯系。在跟許多個世代的提拉人相互了解、探尋的過程中,彌爾逐漸找尋到自我、獲得了精神上的完整,卻又被迫拋下即將毀滅的提拉人,再度被迫踏上尋找大船的漫長旅途。《彌爾》在內容起著承接第一部與第二部的作用;雖是橋梁,但這篇精彩、可悲可嘆的故事卻又自成一體,即便單獨拿出來閱讀也不會讓讀者產生任何“我是不是漏看了幾章”的異樣感。

1

她本該生來就有更完整、更富有寓意的名字——?一個由寵溺的父母賜給的可愛名字——她本應在他們的愛中開心、自在地成長。天賜的本事和家族財富,能給予她無限美好的未來。生活年復一年地帶來切實的快樂,平淡的冒險和偶爾的浪漫點綴其間;又像市井間常見的那樣,女兒最終會讓她家庭的崇高抱負落空。但這并不妨礙她成為一個令人愉快的普通人,養育自己的小家庭,或許還能子孫滿堂;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幸福的生物會達到典型的不朽者的天國:持續了數個世紀的生命將悄悄地從她的指尖溜走,她的精神達到了自然的極限,她這舒適、平凡、罕有大起大落的生命,傳遞給了那一張張神似她的面孔,融進那一個個如她一樣永恒和平淡的故事。

一塊黑冰,讓這樣的命運戛然而止。她的命運。她本該是另一個人,或者一開始就不該存在。不過,若你是那為數不多的、能理解和相信提拉人所理解和相信的人,那么你別無選擇,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你寶貴的存在是一根線,無實質到幾近虛幻;每一根線都被一個充滿陰影和可能性的宇宙編織在了一起,深埋在所有這些被無限遺忘的女人當中的,是一根奇異而非凡、由痛苦和金子做成的繩索,名字叫作彌爾。

彌爾的父母是某個遙遠的殖民地世界里最富有的公民。他們的那片宇宙并不像某些宇宙那樣發達,可用的鏈式飛船也很小,而且航程比較短。然而大船以及它那漫長的銀河系之旅,實在太過誘惑了,他倆如何能不參與到這歷史當中去呢?夫妻二人買下了五艘最好的船,又將它們拆開,取出最精華的部分,拼湊出人類所建造的最為強大的船只。新的條紋船有高效的引擎和冗余的生命支持系統,有自我修復的能力,船艙空間剛好夠容納兩個人以及二十三個興高采烈的隨從。船頭前方騎著一塊高等級超纖板,一些激光發射器緊貼著裝甲,隨時準備攻擊一切危險。但那時大船幾乎已經脫離了射程。速度是關鍵需求,必須做出艱難的決定。這對夫婦研究了一段時間的風險預測,處理著各種數字,直到數字終于變得令人欣慰起來,然后他們自嘲道:“我們只能再帶上點甜蜜的運氣了,而運氣的質量是多少?零,就這樣了。”

加速到略微超過光速之后,他們搖搖晃晃地接近了一個休眠的黑洞,人工智能駕駛員找到了完美的航線,按飛船時間來算的話,再過九百年他們就能攔截到大船。足量的燃料被儲存起來,他們那可怕的動能消除了一半,以便能夠匹配目標的速度以及登船。雖然沒有什么機動的余地,但在接下來的六百年里,機動并不重要。兢兢業業的人工智能不斷地更新著它的星圖,然后某一天早上,它用一種始終冷靜又細小的聲音宣布,他們很快就會穿過一片四下彌散、罕有信息記錄的奧爾特云的外圍。

到了那會,所有女人和兩個男人都懷孕了。這是殖民者的傳統:生命的開始是對未來的承諾,而每一個胚胎都保持在發育停滯的狀態,等待著絕世大船上面更為寬敞的住所。在冒著種種風險的情況下,他們的船潛入了云層。沖擊很少,持續性傷害也不多;裝甲被打得破破爛爛的,但結構尚且完整。然后,他們從云層中出來,切入了一片更為鋒利的真空地帶。飛船開始修補孔洞,修整耗盡的激光發射器。

事情來得毫無征兆。話語尚在飄蕩,美夢正待繼續,生命卻隨著等離子體的閃爍和突兀、無盡的沉默終結了。

一塊黑色的彗星冰從預警系統的臨時盲點溜了進來,以百分之六十八的光速穿過裝甲,插進了毫無保護的艦體。

現代人有著堅韌、耐久的身體,可某些種類的混亂永遠是致命的。乘客們全被打碎、煮熟,死了。只有這艘船還活著,也僅僅是在最有限的意義上活著。人工智能勉強恢復了自己的身份和一些關于其最終目的的提示。在資源不足的情況下,它成功識別出了一塊尚可生存的組織。一個簡陋的隔艙在匆忙間用超纖維碎片和鉆石窗格打造出來,封住了這塊小小的部分,并在其中充滿了可以呼吸的空氣。然后,僅存的這臺殘破的自動體檢儀才發現,它所保存的是一位曾經的富婆燒焦的胸腹和左上腿。其他的一切都被剝離了,包括她的頭顱和驕傲的意志,遺體的子宮內留有唯一完整的神經系統:一袋子閃閃發光的全能細胞和不比眼淚大多少的咸水。

由于沒有明確的指示,人工智盡了自己不完美的全力。在誘導胚胎成長之前,它對隔艙進行了改造。母體剩下的部分被護理成無意識的健康狀態——部分是為了讓未出生的孩子有一個功能正常的子宮,部分也因為孩子若是能活下來,活體將提供一個可食用的有機物倉庫。至于飛船的其他部分,每一處的通信系統都被擊碎或剝離,無處可以乞求幫助,也沒有能聽到它的請求的耳朵,無人回應。引擎和油箱幸存了下來,但控制系統全毀了。沒有辦法改變航向,遑論駛向任何安全的港口。維修工作能夠執行,但速度很慢,而且由于保護胚胎是核心需求,激光陣列和破損的裝甲必須先于任何其他系統進行重建。而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呢?利用它那殘破、非常有限的智力,人工智能設想出了一條箭一般直的軌跡,離開本地的恒星和文明之臂,經過更接近銀河系核心的地方,然后再爬上下一個大臂——那是一片明亮的荒野,按照一份非常不確定的飛行計劃來看,許多萬年后,大船將從那里經過。

彌爾出生于一個溫暖、滋潤的夜晚。她的身體被賦予了大量的遺傳物質——舊式地球上的DNA,再加上數據儲存器,大大提高了持久性和適應性。微弱的藍移星光是唯一的照明。她唯一的同伴是心臟大小的自動體、冰冷的鉆石墻、骯臟的食物和幾個小小的廢物口。她的成長速度慢得讓人心疼,飛船再循環的物質只夠讓她勉強茍活。偶爾,人工智能會試著和孩子說話,用暗示的方式移動自動生化儀,或者排出陳舊的空氣來模仿人類的聲音。但女孩沒有任何注意到的跡象,它又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工作。關鍵系統已經被破壞,為了讓飛船和圣潔的貨物都活著,剩下的系統每隔幾分鐘就會重新配置一次。不懈的工作和不斷的靈感維持著這種邊緣化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乘客被包裹在了一個純粹不存在的浩瀚空間里面。她就不應該出生。如果一粒彈片的軌跡稍有不同,她就會死去。她能在任何一天活下來,都是一個小小的奇跡。這艘飽受摧殘的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容易受到沖擊,當這些小打擊沒有殺死乘客時,它們又造成了新的傷害,穩定地侵蝕著一個深深的、可憐可悲的選擇。

幸福是不太能指望了。

女孩的生活被披上了倫理的丑陋的外衣。在令人窒息的黑夜里,除了慢慢變化的星星,她什么也看不見,除了空氣的呼嘯和她自己悲慘的哀號,什么也聽不見。只有怪物或者一些病態的樂觀主義者才會讓任何生物體忍受這樣無情的痛苦。也許這兩種特質都在人工智能的本性中起了作用。但它的動機主要是出于無奈:它只是個由一節節簡單的、不可抗逆的指令所控制的受傷機器,它別無選擇,只能想盡一切辦法,不擇手段地執行它的唯一目的。

彌爾本就孤零零出生,又這樣生活了很久。哪怕你是一位堅忍不拔的小小不朽者,一萬年零十一年的時間也會讓你覺得像是永恒。

2

雙生太陽親吻著,圍繞共同的重心跳著舞。

它們之間有著一種不尋常的天文學關系,但并非完全罕見。許多恒星在出生時彼此相隔很近,隨著軌道的衰降,它們的大氣層開始接觸,而這昭示著另一種更親密的擁抱。

離太陽遠遠的四顆行星屬于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黃綠色的土地和棕色的陸地,還有部分被云層籠罩的柔藍色海洋。經過幾個世紀的不懈準備,人工智能認為這是最好的選擇了:滑過雙子太陽,它就能活下來。但它唯一的乘客——?那小小的,反應遲鈍、大多數時間沉默的一縷組織和骨骼——會迅速消亡。臨時設置的再循環系統正在放出有機物和空氣。冰屑隨時有可能會擊碎關鍵的鉆石窗格,一小塊不可替代的機械也許下一秒就會失效。最好的選擇就是在這里完成航行,不管用什么辦法;說不定船上有足夠的運氣,最終能拯救這最后的乘客。

借助臨時控制,人工智能成功啟動并點燃了舊引擎,耗盡了它的燃料,耗去了它的大部分速度。但要想消除剩下的糾纏動量,還需要第二次剎車。飛行員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已經苦苦鉆研了一千年,而它所取得的成果,已經自行展示在了眼前:用一部分超纖維裝甲費盡心思地重新編織而創造的一塊低質量、大過大多數天體、近乎完美的鏡面,被兩顆恒星的光芒給拉得緊緊的。

一天后,光帆被放了下來,附屬的船艙也被拋棄了。

運氣和計算提供了近乎完美的軌道。乘客和她的小家在上層大氣中俯沖——匆匆的一記空中剎車,讓她的速度再度減慢——然后她蕩了起來,又落回了下去,著陸在了這個世界最大的大陸上。

在沖過雙生太陽之前的那一瞬間,人工智能向自己保證,它已經盡到了絕對的責任。回望這一生,它感到了一種冷靜而有分寸的驕傲;最后的最后,它猜想著現在這個小女人會怎么樣。一個桎梏于無奈新生軀體中的萬年靈魂,一個沒有名字和歷史的人類生物,缺乏工具和最簡單的訓練,被困在距離每一個人類美好家園數千光年之遙的地方。

一只巨大的雄性玄精翼在燃燒的森林里盤旋,狩獵著受傷的獵物。隔艙的殘骸躺在野火的源頭處。鉆石窗格閃閃發光,吸引著各種生物的目光。玄精翼撲了下來,一只爪子般的腳緊緊抓住破碎的船體,在被余熱燒灼到無法忍受后,又換上另一只腳來接替職責。正是因為這樣,停留在尸體上方的它總是在緩緩搖晃,玄青色的眼睛研究著燒焦的肉體和奇形怪狀的四肢,內心有些好奇,想知道這到底是種什么生物。跟它以前見過的、想象過的生物顯然都對不上號。要湊近可需要點勇氣,等它鼓足勇氣的時候——它擺出了進食的姿勢——尸體抽搐了起來,猛然嗆出一陣痰音。

它的腿頓住了。尸體更加猛烈地抽搐著,黑乎乎的皮膚縱橫交錯地裂開,新鮮的傷口下是一條條叫人震驚的鮮艷光滑的新生皮膚。

玄精翼回到自己的棲息地等待著。到了晚上,尸體變成了一具瘦小而明顯脆弱的身體。奇怪的窄小臉龐上有著兩只大眼睛,眼神憂傷又異樣的空洞。沒有明顯的爪子和長長的牙,讓玄精翼很高興。當這個生物好不容易坐了起來,它翅膀一振跳了起來,踩在那顆光禿禿的腦袋上一把抓住,拍打著旋轉自己的身體,靈巧地抖斷了那根細長的脖子。然后它落到地上,啄向了大眼睛,期望用美味來回報它的耐心,可嘗到的卻是些餿掉的東西——濕潤的組織中摻雜著奇異的蛋白質和偽蛋白質,讓它吃了一嘴毒。它吐出毒物,飛快地離開了。

應急基因繼續和受傷的身體一起運作,一邊清點著可用的細胞組織,一邊又進行著成百項單獨的修復。夜晚的時候,她的眼睛又長了回來。眼睛睜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仰望著一片星空——景象似曾相識,卻又似是而非。縈繞的煙霞,讓星光柔和了起來。萬年來緩慢而平和的變化,讓她相當不適應這種新奇的感覺。她呼吸著,聞到了煙的味道;她尖叫著,低沉難聽的哀號從她身上冒了出來。她抬起手臂,修復了一半的小手伸向隔艙永恒的艙壁,卻什么都沒摸到。同樣奇怪的是,一些壓迫性的力量拉扯著她的手掌和那雙棍子般粗細的手臂,強迫它們倒在她身上。她一直尖叫到筋疲力盡,片刻后又睡過去了。

再次睜開新的眼睛,她發現有一張巨大的面孔正盯著她。她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張臉,甚至沒有想象過另一張臉的存在;但她已經無數次觸摸過自己的特征,這讓她少了幾分恐懼。明亮的黑眼睛和一張寬大的嘴巴躺在一個巨大的橢圓形之中。嘴巴張了開來,露出毛茸茸的灰色舌頭和許許多多顆橙色的牙齒。她再一次抬起雙手,一邊對抗著那灌了鉛般的沉重感,一邊試圖觸摸那雙瞪大的眼睛。手指伸展著,幾乎就要摸到了。一根光潔的石棍嵌入了她的臉和脆弱的脖子,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她第三次死去。

她再度復活了。死亡更加甜蜜一些,她覺得。死亡會帶走時間、痛苦和恐懼。它們想讓她動起來,可她小小的四肢實在是太過沉重。她被危機四伏的豐富感覺所包圍。周圍有一張張橢圓形的面孔,面孔下連著肌肉發達的身體;有簡單的編織家具,有漂白的木墻固定在垂直的巖石墻上;透過一扇一直開著的窗戶,她看到一片天空包裹著一雙燦爛的太陽,兩個火球都拼命地依附著對方。翼蟲在唱歌,堅果林也在唱歌,風發出颼颼的聲音穿過樹枝和敞開的窗戶。每一口呼吸,都差點讓她被石灶里面燒火做飯的味道和響屁的余味嗆到。每一次抽搐,她都會感覺到身下堆滿了扎人的灌木,空氣從未停止過在她裸露的肉體上的穿梭,整個世界的重力一刻不停地壓在她勞累的胸口,試圖壓碎她素描般的骨骼。

提拉們研究了她,更重要的是,他們研究了她周身閃爍的灰色光環。這灰色能告訴他們的東西,跟這個生物本身一樣多。她在宇宙中是渺小的,她也是極不可能的,但她存在的地方,卻有著樸素特殊的印記。

沉思良久后,他們開始討論自己能看到的東西,聲音又輕又快,像是口哨聲夾雜著陣陣音節。而這些猜測對這個病得特別嚴重的小神來說毫無意義。

不管她看起來多么弱小,這生物一定是一位神。所有人都看到了填滿夜空的鏡面帆,而那之后就是她撞入森林,點燃一場大火,燒毀了兩個村莊,殺死了數百名提拉。然而她既從大火中幸存,又在被祝福過的棍棒猛擊下活了過來,她怎么可能不是神呢?

當地的尋真者很好奇,也很務實。她用一把鋒利的黑曜石小刀,切下了神的一根大腳趾,在其他村長的注視下,她研究著新的腳趾如何從新鮮的殘端中涌現。然后她又用盡全力,揮舞著堅硬的燧石斧頭砍下了左邊小腿。她又帶著止不住的驚訝,看著那非常奇特的血凝塊由紅色變成了黑色,然后厚厚的血痂又長出了新的組織,在接下來的半天時間里,這個殘廢的神明成功地長出了新的脛骨和腳踝,跟旁邊地上死掉的那只腳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血肉被偷走,讓小神變小了一些。尋真者進行了仔細的測量。她解剖了斷腿,又讓強壯的人抓著神,切開了活著的右手和重生的腿,研究了復雜的骨頭和包裹著它們的濕漉漉的、快速愈合的組織。無論是眼睛還是簡單的數學都描述了正在發生的事情:神正在用她的身體殘余的部分來重組自己。如果他們繼續切割這個生物,她最終就會消亡,或者萎縮到讓人看不到她的狀態。

有些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曾經,這個實體一定巨大無匹。想到那面浩瀚的光帆,尋真者描述出一個如他們的世界一樣龐大、力量無以衡量的生物。但從她可怕的命運來看,她無疑是激怒了其他神靈。這里躺著的只是原初神靈的碎片。然而,也許提拉能讓她重新變大。尋真者看到了這種可能性,不顧別人有理有據的擔心,她命令將那條斷腿喂給神。血淋淋的生肉被塞入那張迷你的嘴里,一口又一口。正如預料的那樣,每一次吞咽都會使她的整個身體相應變大——減去了能量的需求和現代代謝的一點低效率。

“拿我們的好東西來喂她,”尋真者下令,“讓我們看看能否給這個靈魂堆積一些肌肉。”

但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難。原生氨基酸是他們世界獨有的。提拉人唯一成功的,是讓神明從枯竭變成了劇烈嘔吐。但幾天后,他們知道了什么食物不會讓她嘔吐:他們換成了某些水果的汁液和清水,還有少量用嘴咬碎和部分咀嚼過的堅果。然后,他們學會了用舊火的灰燼來調味,讓她吮吸橙骨和一種強力的磁石,隨著她力量的增加,她可以吃的東西越來越多,來源也越來越廣。

幾周后,在一片喧鬧聲中,神享受到了第一次正常的排便。然后,提拉做了對他們來說很自然的事情:他們把小神的排泄物喂給她自己。對素食者來說,這樣的二次通過腸道可能是件好事。但對神而言似乎并不是。結果一點也不令人鼓舞,經過長時間的會議和幾次重要的神游后,他們決定把神每天的糞便放在神廟里,讓公眾觀察和欣賞。

正如當初預計的,神開始了成長,雖然相當緩慢。提拉人甚至為想象中的未來制定了計劃。他們永遠不會提供足夠的食物讓她成長到有一個世界那么大,但也許她可以獲得一個險峭山丘的體積。然而這意味著必須從所有的土地上運來食物。考慮到這一點,鄰近的村莊和遙遠的部落被派遣了使者,外交官和商人獲邀前來訪問。每一位重要的訪客都會帶去參觀神明。有些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人則是一臉茫然。有人質疑神的成長速度有多快。尋真者用平靜的聲音承認,變化是罕見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無論給她吃多少東西,這個特殊的神都固執地拒絕明顯變大。

聽到這個悲哀的評價,一位外國政要給了提拉相當于聳肩的評價,并用一種聽起來再高傲不過的聲音宣布:“這就是最為細小的那種神。”

他說道:“真的,她不太值得任何人在意。”

3

她被命名為彌爾,但她花了很多年時間才認識到這個簡單的詞,或者體會到其中的任何一部分意義。

彌爾的年齡大得難以理解,可她又不過是個孩子。她的成長已經貧乏了千年。她從虛空中掉下來那會兒才只有半米高,現在已經成長了一倍,能夠站立了。然而即使是這個纖細的、發育不良的人類,也比除了最巨大的提拉之外的其他人還要大;她還擁有一種異樣的結實,那些以前像樹枝一樣的手臂粗壯了不少,增強的肌肉固定在密實的白骨上,幾乎從未斷裂。

但頭腦遠比身體弱。沒有足夠的營養,濕性神經元和干性神經元、超纖維絲和生物陶瓷裝甲組成的復雜格局只完成了一半,更讓她虛弱的是此前無休止的無聊帶來的影響——在太空中漂流一百個世紀,大腦一直窒息于無邊無際、孤單的黑暗中。光是走路就需要多年的苦練。需要數十年的時間和無限的耐心,才能教會彌爾幾個字和它們的基本含義。如果不是因為她是不死之身,沒有人會去費這個心。她會成為一個新奇的東西,埋在圣地里,她和圣地都會很快被人遺忘。但因為偶爾的成功,也因為尋真者天生的倔強,他們每個人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了這項非常緩慢的事業中。

一天,彌爾問:“其他人怎么了?”

竟然聽到了完整的一句話,尋真者震驚得講到半截就停住了。“您在說什么,女士?”

彌爾瞇著眼睛,想找到一個名字與失蹤的面孔相匹配。但她不知道名字,于是描述了那個故意砍掉她的大腳趾和左腿的提拉女人,然后又和其他人一起抱著彌爾不放,砍傷了她的手和新生的腿。“這個女人現在在哪里?”

“死了,”這個小小的男性回道,“死了很久,很久了。”

死者是食物。真正的死亡意味著這些食物再也不會作為生命回來了。為什么這事會發生在一個尋真者的人身上?

“她老了。”他解釋道。

“我沒有變老。”彌爾說。

“你也永遠不會變老。”回復非常迅速、非常堅定。

幾年后的另外一天,她問尋真者:“你怎么了?”

“我快死了。”

“好的。我能看看嗎?”

“當然,女士。”

彌爾看到的東西很有趣,但隨后又令人不安。逐漸死去這種事似乎太容易,也太過簡單了。之后她堅持觀察尸體,研究它的慢慢腐爛,偶爾用利器或好奇的手指戳戳臃腫的肉體。新來的尋真者同意了這些實驗:對提拉來說,死亡只是件細枝末節的小事,只關系到無限的影子界域之一。但一旦遺體變成液體和腐臭,尋真者就懇請神允許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弄走。

“死了。”彌爾一直念著。

“是的,”新的尋真者同意道,“這就是死亡。”

“而我是神?”

“我唯一知道的神。”他說。

她又在這上面糾結了一年。然后有一天早上,當光亮涌入神廟時,彌爾向前走去,明亮的人眼審視著飾有拋光銅鏡和寶石玄精翼的巨大房間,小腳走在由祝福過的影子線織成的地毯上,這些影子線從創世神殿向外擴散時,數量倍增。曾是她久遠的家的鉆石和超纖廢墟矗立在房間的中央。旁邊被一束反射的陽光照亮金色的基座上放著那只蒼白的木乃伊腳趾,那是幾個世紀前從她扭動的腳上切下來的。

“為什么修建這里?”她最后一次問道。

“為了向您致敬。”她的尋真者回復道。

“為什么要向我致敬?我不懂。”

“因為您圣潔。”

這樣的說法彌爾聽過許多次了。

“也因為我們非常愛您,女士。”

“噢。”彌爾驚訝道。從某個深處傳來了溫暖虛無的記憶,無常而可怕。然后,她想起了在死于墜船,死于玄精翼;之后,她感覺到燧石斧頭砍在她裸露的腿上的疼痛感。她臉色慘白道:“我搞錯了。我不明白。”

“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女士?”

“我一直以為,當一個悲慘的神是件壞事情。”

提拉人的大腦中有著精巧的結構——晶瑩的蛋白質包裹著微小的量子井。這樣的神經元,無論是天然的還是合成的,都有助于產生快速的思維和無情的直覺。但這些好處也帶來了不可避免的困難。比如說,提拉人擁有敏銳的視覺感,但當他們看見任何表面,尤其是沿著邊緣看時,看到的是一道薄薄的灰色光環,閃爍著,無休止地改變著形狀。這光環也許是量子不精確沉淀下來的無意義噪音,但提拉人認為它代表著更多的意義——這是種對宇宙最深層、最奇怪的運作的真實窺視。他們的存在只是一個狹隘的例子,里面埋藏著無數的其他可能性。每當他們看著陌生人或一生的朋友,甚至是一個愚蠢的神,他們會看到影子界的蛛絲馬跡,里面充滿了和他們非常相似的朋友、和他們相似的神,還有太多的陌生人,用一萬億輩子都無法衡量。

彌爾有一雙漂亮的人類眼睛。但與她的主人家相比,她覺得自己是瞎子。尋真者不斷地研究她的靈光,運用了許多代人的經驗,他們平靜的專家聲音報告了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以及它想要表達的意思。最接近的領域充滿了和她很像的生物。有的更快樂,有的更高大,有的更矮小,陰影中也有比她悲哀不少的神。在這一點上,彌爾是眾多生物中的一員,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毫無特色的。但當然,每個靈魂都是以眾多的形式存在的。使彌爾變得不同尋常,甚至是無價的,是她存在的狹隘性。每一個尋真者都承認,大部分的界域都不知道她。“對他們來說,你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說,如果你是真實存在的,你和這個世界也是各行其道的。”

彌爾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樣的消息。但因為這樣做最簡單,所以她相信了別人告訴她的東西。除了想象力,她沒有任何工具,她練習用提拉人看待每一件小事的方式,無限地看待這個世界和它的陰影。

4

最初這里只是個頗具規模的村子,后來逐漸發展成了完整的城市。僅僅是彌爾的存在,便幫助這里實現了繁榮和擴張。到訪的外交官們簽訂了貿易協定,商人們從大陸的各個角落帶來了貨物。好奇心強的人和有錢人都來拜見這位活神仙,他們要么留下了貴重的金屬,要么看到了機會,于是留在了這里。提供食物的樹木被砍來做木材和房屋,新的土地被開墾出來——滿滿地長著堅果和甜美果實的金色的大森林,覆蓋了溫暖的藍色大海邊上的三角洲。但因為要養活的嘴巴太多,這里偶有饑荒出現,城市的領導們于是做出了必要的決定。其他村子在上游,它們擁有著強大的獨立性和實力。一支軍隊被拉起來,又派了出去;漫長的季節過后,士兵們帶著戰利品回來了。彌爾坐在專門為她那奇特的身軀建造的珠寶平臺上,看著勝利者的游行,和其他人一樣陶醉其中。軍隊看起來很壯觀,盔甲擦得锃亮,勝利者的臉上涂滿了血藍色的顏料,后面跟著的是俘虜——數千名被征服的提拉捆綁在一起,繩子固定在他們粗壯的脖子上,每個人都在食物和布匹以及其他實用的寶物面前彎著腰。

當前的尋真者坐在相鄰的平臺上——和彌爾的平臺一樣,鑲嵌著精美的珠寶,高度也完全一樣。她笑著對神說:“這些奴隸在每一個界域都吃了敗仗,非常傷心。”

彌爾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肯定有敵人在不同的陰影中行進,不過是以征服者的身份邁步,而非以無助的財產的身份蹣跚前行。

“這些生物我能分到最少十二個,最多三分之一,”尋真者說,“明天黎明之前,我會讓他們為我們的常駐神建造一座新的神廟。”

“謝謝。”彌爾說,試著像提拉一樣笑起來。

其中一個領頭的奴隸癱倒在地,隊伍笨拙地停下來。其他財產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對同伴的窘境無動于衷。兩個守衛只得對著那個弱者拳打腳踢,然而這依然沒能讓他振作起來;于是他們解開了他,拖到一邊,用他們最鈍、最痛的長矛刺死了。

提拉人看到的是數百萬奴隸在無盡的影界中死去,而彌爾看到的只是一個靈魂的消亡。這一幕既沒有帶來痛苦,也沒有帶來真正的不安。不,打動她的是一種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想法,即使她免疫死亡,彌爾也體會到了這個生物的感受,他所害怕的東西,臨死前他的腦海中轉動著的可怕念頭,以及在另一邊等待的寂靜漆黑。

奴隸們建造了新的神廟。然而,永遠沒有足夠的空間來容納所有的崇拜者,這就是為什么新的奴隸大軍很快又被調集起來,用雕刻的石頭和金色的陽光豎起了一座更宏偉、完美的廟宇。又過了幾代人,在一連串的勝利后,奴隸和志愿者幫助石匠和其他工匠建造了最后的廟宇,是一座在長長的石脊線上用拋光大理石建成的奢華耐用的宏偉建筑,上面鑲嵌著寶石和英雄的骨頭。

為表示敬意,彌爾被授予了對這座世界最大的建筑的監護權——作為一個家和一個可以向她致以慶祝的地方。因為彌爾,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來到了這座城市。數以百萬計的市民也是這么認為的,?就連他們的常駐神也同樣如此認為。她是一種祝福,她的存在意味著她的父母,也就是天神,認可了這座城市。在她寬敞家宅最高的那個房間里,她凝視著被人工山脊塞住的混沌河底,高處的地方裝點著無盡的公寓、商店和重要的小辦公室。下游是一片海洋,越來越多的小船穿過,上游是一個真正的帝國,由良好的道路、軍隊哨所和裝飾著鏡子和影線地毯的美麗的小廟宇編織在一起?——這是處虔誠的空間,一堆石像彌爾站在琺瑯碗旁邊,異形的手索要著供品,以換取小小的祝福。

神開始旅行,但僅限于最特殊的場合。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家里度過。不過,她閱讀著關于帝國的每一個字,包括遠方官員寫的干巴巴的報告。她用痛苦復雜的城市語言,記錄下每一天發生的事情,對那些奇怪的、別人會隨手拋在腦后的小事進行觀察。

“河變窄了。”某天她說。

眼下的尋真者是一個年輕男子,在某些方面非常聰慧。他認同了她的觀察,并在下一秒補充道:“然而它仍舊是條壯麗的河流。”

“天氣也更干了,”她說,“更干,也更熱。”

尋真者已經把他們的橙色牙齒涂白,又用絲質織物編織復雜假發,把頭發換為了近似于神的棕色長發。他們將自己身體扭到了極點,以便像神靈一樣行走。他們束縛住手臂上多余的關節,還通過切割自己的喉嚨,讓自己發出更深沉、更像神的聲音。他們都把這些舉措當作是與彌爾說話的輔助。但聽到這句出乎意料的關于氣候觀察的話語,似乎徹底把尋真者搞糊涂了。這個神剛才對他說了什么?

“我研究了自己的日記,”彌爾繼續道,“現在的冬天總是很溫暖,而我也沒找到任何關于山上下雪的記載或者備忘,最近兩百年里都沒有。”

“我們的河流洶涌依舊,”尋真者回答。但他的語氣帶著些許反對,像是某種形式的警告。然后他帶著一絲好奇,問道:“您認為問題出在哪里?”

“我們的兩個太陽在變化。”她說。

“您怎么知道的?”

直到她在舊日記里面發現之后才想起來的,是她早期親手畫的一幅畫。雙生太陽正貼著遠處的山巒落下,有充盈的霞光罩在太陽身上,連弱小的人眼也能辨別出連接的圓盤。太陽處在“凝視?”的位置,也就是說,它們與她的視線是垂直的,而它們的外緣已經親吻到了兩座曾經潔白的山峰。然而,就在昨天晚上,太陽再次出現在這個位置時,她注意到山峰和“凝視”之間有空隙?——仿佛兩個太陽相互落下了一點。

尋真者已經準備好了睿智的答案:“太陽繞著我們的世界移動時,它們會離開一小段距離,之后又會再回來。我們很早就知道這一點了。我們的月亮也在嘗試同樣的把戲,但生活在天空中的東西總會回到我們的咒語之下。包括神。”

這算是解釋嗎?彌爾有疑問,但她又不懂數學。所以她以神的決心決定,在熬死這個愚不可及的尋真者之前,她不會再多說半句。

無論原因為何,他們的旱情是真的;自從引起關注之后,氣候變得愈發酷熱難當起來。接下來的幾年里,河水日漸縮小。水量依舊可觀,城市沒受到太嚴重的影響,但帝國的上游卻變成了塵埃。屬國臣民們一個接一個餓死,而幸存的市民們卻把自己稀少的收成緊緊抓在手里。同樣不可避免的是,軍隊被派去施以懲戒,他們贏得了一連串丑陋的戰斗,然后整個編制失去了對那座遙遠城市及其僵硬、無情的領導人的忠誠。

新的軍隊出現了,叛軍和抗議者順流而下。孤獨的神研究了無窮無盡的急報,報告中除了記載叛軍在現實界域被殺、大概也在其他數百萬個影域被殺之外,其他什么信息都沒有。然而,每一次勝利之后,緊接著的都是莫名其妙的撤退。很顯然,所謂的勝利是虛構的。彌爾開始詢問那些來到大廟的朝拜者。她想知道每一句流言,休假的士兵所講的每一個故事,以及人們用自己銳利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她無情的懷疑讓所有人都感到尷尬、困惑。

之后,朝拜者再也沒來過。沒有腳步聲在大理石上歌唱,也沒有人念叨他們的虔誠和敬畏。盯著憤怒的神,已垂垂老矣的求真者承認道:“這里不再歡迎訪客了。”

“誰定的?”

回答是冰冷的沉默和不屑的手勢。

“這是我的廟宇,”彌爾說,“無論現在或是將來,這些朝拜者都是我的客人。”

“然而每一條路都屬于我們。”老人回答,“如果我們恰好堵住了這些道路,那么他們就誰也別想再來朝拜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純粹、清醒的怒火占據了彌爾的心頭。時間總是有的,她提醒自己。最好的辦法是保持沉默,等待尋真者的死亡。而這事并沒讓她等上多久;尸骨尚未寒透,她就見到了他的替代者:一個年輕的女人,牙齒燦爛潔白,戴著一頂閃亮的新假發。新的尋真者是由領導者和少數幾個尋真者組成的委員會選出來的,他們每個人都仔細地解讀了緊貼著她的影子靈魂。比其他所有的候選人都要好——比她自己的幾百萬個影子自己都要好——這個靈魂明智而強大,他們認為。也可能是評委們在這個小女人的性格中沒有看到任何讓他們擔心的東西。不管是哪種情況,這個小女人都為占據了最偉大的職位而激動不已,彌爾明白,至少在這一小段時間里,這位尋真者可能會試著傾聽一個煩人的神的話語。彌爾用練習有素的聲音,向她解釋了自己所了解到的季節情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以及自己認為現在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措施。

她們一塊兒去拜訪了城市的領導人。她們的聽眾大多是些老年人。當然,有一點點胖,也有一點點墮落。但他們都是聰明的市民,每個人都需要保護他們的兒孫。

尋真者對自己的智慧充滿信心,她解釋了顯而易見的事情:太陽的變化帶來了高溫和干旱,導致了這場毀滅性的戰爭,如果變化之箭繼續沿著目前的路線前進,這座城市肯定會被摧毀。

“我們要如何折彎這支箭?”老人們問。

尋真者呈上了一個簡單而務實的計劃。彌爾的計劃。

后來在回憶自己的表現時,這位尋真者表示:“我們將尋求與叛軍談和。我很肯定這一點。”

兩位盟友又坐在廟宇內,享受著其中一個小房間。尋真者表現出一種完美尊重的姿態,說道:“城市贏不了。所以我們當然得割開國庫,收買最壞的敵人。”

這能換來短暫的和平,彌爾明白。不過這個世界里,又有什么不短暫呢?

一道柔和的嗓音傳來:“您愿意接受一位朝拜者嗎,女士?我很想見您。”

彌爾起身道:“愿意。一直都愿意。”

她的客人穿著尋真者的禮服,但他的牙齒是橙色的,寬大的腦袋上沒有假發。他手里拿著一張古色古香的青銅片,上面裝飾著古老的文字。彌爾一眼就認出了上面的方言。那是她剛從天上掉下來那會兒的東西,那張青銅片的上沿有著原初尋真者的官印。在印記下面,有人寫道:“如果有必要,無論是明天或者時間終結之時,你都可以這樣殺掉神。”

跟在新來者身后的是二十名士兵,手持利劍和裝滿烈焰的大桶,緊張地扎堆在了一塊。有那么一瞬間,彌爾覺得自己可以說服他們交出武器。但新的尋真者把一枚白金幣扔到地上,他說:“在這一即萬物的陰影之下,你們將成為富翁。我保證。”

士兵們忘記了恐懼。他們向彌爾發起進攻,將她和那個被削職的尋真者一塊兒砍得血肉模糊。然后,他們又把碎塊放在燃燒的桶里燒熟;為進一步表忠心,他們還虐待被砍下的頭顱,直到新的尋真者命令他們停手。然而當他們轉過身來,準備領取財富的時候,卻發現還有更多的士兵正在蓄勢待發。除了基本的工資外,這些新來的士兵很樂意屠殺那些屠殺他們無助的神的人,尋真者站在鉑金幣上面,一邊看著這場屠殺,一邊享受著金屬在他腳下散發的寒意。

5

彌爾陷入了保護性的昏迷。

她還活著,但也只是勉強活著。如果她集中精力喚起無氧代謝,就能慢慢地睜開一只眼睛——通常是左眼——光影斑駁地落入她遲鈍的腦海。

她感覺到有一只手牽著她的長發,然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被藏在黑暗、狹窄的地方。有時她會聞到土壤的味道,有時會聞到腐爛的木頭的味道。然后烈火燒灼的白色疼痛出現,她在痛苦中醒來,無聲地張開嘴,舌頭和她裸露的嘴唇被燒得一干二凈。

光滑的白色頭骨里的大腦還活著,現在卻什么也看不見,而且深深地、完美地睡著了。彌爾勉強地做著夢,又通過練習學會了如何控制她的夢,小心翼翼地重溫她的過往。她看到了別人犯下的錯誤,也看到了自己親手犯下的錯誤。她看到了星星。有時她漂浮在另一個地方——?一個遠離世界的小房間里——?然后她突然仰面躺著,玄精翼張開大嘴,伸出爪子探向她失去的雙眼。

兇猛的烈焰又一次找上她,吞噬了她的骨頭和牙齒,而她的靈魂卻陷入了完美的黑夜,擺脫了時間和所有的夢。

然后她發現了眼睛。這雙眼睛無法閉上,除了暗淡的灰光,別的什么也看不見。但她的視力逐漸在變好,一個時代過去,又或者只是一天過去,她看到一張提拉的臉在注視著她;在那張臉的周圍,有什么乳白色、稀稀薄薄的東西,真實到無以復加:那是無數人在陰暗的高處盯著她的幽光。

有人喚道:“彌爾。”

我又有耳朵了,她想。確實沒錯,然而她聽到的,是自己的聲音。

“彌爾。彌爾。彌爾。”她一直念著。

一只溫暖的手掌蓋在了新生的嘴唇和舌頭上。

“我們認識你,”陌生人的聲音說道,“請先安靜下來。懇求你,老婦人,靜靜地躺著。”

主人家一個接一個地描述著過去一千三百年的歷史。為了和她說話,每一個提拉都必須掌握一種已滅絕的語言,所有人都成了橫跨八十年歷史的專家。帶著對古老事物的敬畏,再加上天才學生天生的驕傲,每一個提拉人都從無盡的線中編織出一小部分,而這一切的中心,正棲息著重生之神的頭顱。

城市在圍攻中幸存了下來。看來,它那些胖乎乎的領導人比彌爾更聰明,或者至少更精明。他們戰勝了他們的敵人,當旱災終于過去,他們重新建立了帝國。但新的氣候仍然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溫暖濕潤。山上再也沒有下過雪,雨水和無盡的黑暗連綿了許多年。每一條過往的海岸線都被淹沒了;冬天的時候,整個山谷也被淹沒了,人們在神被殺害的那間屋子里重獲了安全。

與此同時,大山之外的自然部落學會了駕馭半馴服的玄精翼。洪水和長期的瘟疫削弱了城市,但殺死它的卻是部落。彌爾被割掉的頭顱是戰爭的卓絕獎勵。從此,至少有三大宗教因她而生。她是神的使者,她被賜予了神奇的祝福:如果一支軍隊在行軍時,旗幟旁串著彌爾,那這支軍隊就永遠不會輸。

可軍隊總是會打敗仗。由于某件不可知的大事,彌爾被帶到了遙遠的大陸,又因為政治和時間的變幻莫測以及記憶的脆弱,她的重要性被遺忘,她最終的墳墓也被標錯了。

“我們挖掘了一座小廟。”最后老師解釋道,“很久沒有人見過你,你甚至已經成了一個傳說。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你只是另一個生銹的老故事,對孩子和簡單的頭腦來說,很有趣,但對復雜的頭腦來說,這事聽著很傻很天真,假得可悲。”

老師用的是最新的語言。過去的一年里,他和同事教會了彌爾基礎的文法。

“找到你之后,我們就把你帶過來了。”

“在哪找到的?”

“恰好就在你的老城附近。不過是在山腳位置,那的風更涼爽、更干燥。”橙色的牙齒閃閃發光。寬大的臉龐光滑而枯燥,顯示出它的年齡,“我們已經建立了一所學府。我們自信是世界頂級學府。”

提拉的幽光已經消失不見。彌爾的眼睛恢復了完整了,眼球對焦良好,非常清晰。而她身體的其他部分也差不多完成,她可以坐起來了。在不那么費力的日子里,她時不時會試著走動走動。甚至她的聲音聽起來也越來越像她自己的聲音。“謝謝你救了我。”她說。

“不,謝謝您,女士。”老師用他的兩只長臂圍成一個圓圈,包著他幸福的臉。歲月流逝,但提拉人還是用同樣的藝術手勢來證明自己的尊重。“我這輩子都在跟您的遺體打交道,一直在笨拙地嘗試讓您重新活過來。”

彌爾盡全力圍了個圓圈,以回應他的尊重。

“正因為您,我們學到了許多關于生命和活生生的皮囊的重要知識。我們對您肉體的了解,跟了解我們自己的肉體程度不相上下。我應該警告您,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

她雙手環抱著臉,什么也沒說。

“最近幾個跨度屬于黃金時代。”老師繼續說道,“我們生活得很富足,大部分人也過得非常安寧。干旱和冬天都沒了。整個世界像是天堂,有了這么多的輕松財富,我們已經知道了什么是世界。”

“世界是什么?”她問。下一刻,她條件反射性地自己給出了答案:“世界是一切的中心,除了世界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圍繞著我們旋轉。”

那些愚蠢的話得趕緊消散。一個冷靜的小聲音——幾乎是帶著尷尬——說道:“女士,不是的。”

彌爾放下了疲憊的手臂。

笑容浮現,眼睛睜大,而嘴巴則形成了一條細細的、不露出一顆牙齒的完美橫線。這期待已久的時刻突然擺在他面前,他屏住了呼吸。他必須找到力量。然后,他用比耳語高不了多少的聲音說:“我們的世界恰好是一個非常小的地方。女士,我們相信……至少是我們中的一些人……我們相信我們知道您來自哪里,您很可能是什么。”

神是不朽的,神可以有巨大的力量,他們中的一些人能以神秘的方式行事。但神靈的情感和欲望總是顯而易見的。難以辨認的神靈究竟有什么好呢?神就像一面鏡子,舉在有自我意識的靈魂面前。其形象可能是扭曲、奇怪的,但總有一些熟悉的元素——安靜的幽默、復仇的憤怒,或者最簡單、最正常的無能,一般人一眼就能認出。

但外星人比任何神還要陌生。這個時代最優秀的人解釋了他們的判斷。彌爾是另一個世界的孩子。她的身體在每一個細節上都是獨一無二的——她骨骼的形狀、器官的堆疊,以及她堅韌的心靈的構成。提拉的生命線中沒有地方能夠放下她。就連她肉體的細微運作也是獨一無二的。他們用精致的鏡片,向彌爾展示了她的血液和皮膚,然后他們驕傲地展示了自己的氣泡狀細胞,專家的眼睛識別出了數百個晦澀的特征,證明了她完整的他者性。他們又強迫她用巨大的鏡子和鏡片凝視天空。與自己這顆濕潤行星共舞的,是十一個繞著雙生太陽轉動的相鄰世界,數以千計的小行星和衛星,以及數百萬個遙遠的太陽。

古老的故事描述了銀色翅膀遮天蔽月的景象,然后就是彌爾被火包裹著落到了世界上。那些翅膀很可能是某種船。三大洲都收集了一些奇特的材料——比任何布料都要精細,而且堅固無比。最近關于重力和軌道的發現表明,她來自他們世界的軌道之外。也許她是從三個巨大的氣態世界之一,或是有他們世界大小的衛星上飛來的。雖然外面似乎很冷,而彌爾是如此溫暖的生物——這一觀察讓想象力豐富的人們想到了那些遙遠又不可知的恒星。

無論出身何地,彌爾都并非神。她是什么?是跟她的物種以及這個小世界的一切自然聯系相脫離的,完全陌生、令人崩潰的孤獨。提拉人尊重她,也仍然在較小的程度上崇拜著她,想盡一切辦法滿足她的需求。但彌爾并非什么身負某種滑稽而崇高使命的神靈,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特權動物園里的唯一居民,日日夜夜都在一種舒緩、窒息的孤獨中度過。

她的反應迅速而堅決。她用剃刀刮去了頭皮、腋下、腿部和兩腿之間的毛發。以前她走起路來步履自如,現在卻小心翼翼地模仿主人的走路方式,強迫她的臀部和腿以一種不自然的方式起舞。她穿著提拉的衣服,這些衣服是為了增強提拉身體的幻覺而剪裁的。脖子上緊緊套著的皮套索讓她的聲音很好聽;彌爾戴著鏡片磨得恰到好處的眼鏡,讓每一個邊緣和每一個表面都閃爍著輕微的光環。

過去,彌爾總是在悲傷的時候哭泣。這是表明自己痛苦的一種天然神態。但堅定的練習讓她放棄了眼淚和哭泣,換為了提拉的苦惱姿勢和沉默的哀慟。

她從來沒有過哪怕一個情人。不過,基于現在看來很有必要,于是她勾引了情人,而且不止一位,她勾引了許多,手和軟棒學到的諸多經驗,現在被應用到了順從的外星身體上。大多數是男性,但性別并不是問題。她的目標在于,在成為提拉的過程中邁出這重要的下一步。彌爾甚至在正式、公開的儀式上與一個年輕的男性結合——這個小生物既是一位杰出的研究者,據他最放任的同事說,同時也非常古怪。

在他的余生中,他們住在偏遠山頂的一個小木屋里。屋子旁邊矗立著一座改裝了最新型望遠鏡的老式磚砌天文臺。彌爾白天研究雙生太陽,晚上觀察附近的世界,用盡她有限的能力,證明了一千多年前她所感應到的東西:這對雙子正在不可阻擋地逐漸靠近對方。然而她的成功與她丈夫的豐碑相比卻相形見絀。作為一個天才和理論家,他靠著孤獨和一疊羊皮紙,寫出了一連串精心設計的方程式,這些方程式相互作用,從深邃的思想和抽象的標記中建立了啟示。在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出版物中,他解釋了物質如何只是能量的另一種形式。壓縮和加熱的氫氣以一種新的方式燃燒,以熱和光的形式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儲存,重力可以被描述為扭曲的空間以及光與時間。最后,他從數學上明確了所有提拉人憑本能知道的事情:宇宙是以無數個錯綜復雜的影子存在的,每一個影子都與其他所有的影子略有不同;每分每秒,這些單獨的影子都會毫無阻力地分裂成無數個影子,向著每一個可能的方向流走。

她的丈夫死后,人們追認他為這個特殊影界里面最優秀的頭腦。

彌爾走在腐爛的尸體后面,一邊努力掩飾自己的悲傷,一邊保持著慶祝伴侶時該有的風度。一場溫暖的雨降了起來,厚重的云層遮住了雙生太陽。透過厚厚的眼鏡看去,她看到了連綿不斷的人群,長長的手臂揮動起來,圍成了一個個崇拜的圓圈。在視線的邊緣,她幾乎可以看到離她丈夫最近的影界,在那里,她的丈夫同樣受到了愛戴。然而,她悲痛的腦海里卻充滿了更多的東西。她想象著那些無限糾結的世界;自己從未去過、也不可能去得了;而那里的無盡靈魂們,也從未想象過像彌爾這樣的生物。

6

那位不老的寡婦從上千位有才華的求婚者中,選擇了她的第二位伴侶。然后利用最基本的人工智能,她和她的新丈夫一起工作,試圖破解雙子太陽的混沌諧波。這個男人起初是一個不知疲倦和無限快樂的靈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性格變了。越來越多的時候,工作帶給他的是深深的沉默和難以割舍的悲傷。當他們終于有了自認為確切的結果時,他向同事和公眾宣布了一個消息。他用冰冷的悲痛的聲音——對于一個較為宿命論的物種來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聲音——宣布恒星核心正在加速合并。再過三十個跨度,也就是兩千年多一點的時間,太陽就會坍塌成一個超熱體,由此產生的光和熱的激增會燒干海洋,焚盡陸地,催生出失控的夏天,讓他們的小世界死去,而且很可能就此永遠死掉。

她的第三任伴侶是她的繼子。幾乎和她的第一任丈夫一樣聰明,精通各種奇怪的高級思想。憑借著卓越的人工智能和最新的數據,他繼續著他父親的工作,為世界末日制定了一個新的、更令人震驚的時間表。

整個文明還剩下最多十八個跨度的時間,按最低限度算的話,則殘酷到不足十五個跨度。

彌爾的第四任配偶是一位年長的男性——并非知識分子,而是位精明而坦率的幸運市民,他從生物力學里邊撈了一筆豐厚的財富。作為禮物,他為新娘精心制作了一雙特殊的眼睛。彌爾自己的眼睛必須被切開,空洞的眼窩用苛性劑處理,以防止再生導致的麻煩。然后,一對機械被植入、與她的視神經融為一體,開啟后,彌爾發現自己看著外科醫生的時候,不僅在她臉上看到了女人緊閉的笑容和她無底線的黑色目光,還看到了眾多低語的存在在近處徘徊,對著她微笑,同樣充滿了職業自豪感。

這些人并不是簡單的幻覺。她的新眼睛有著精巧的量子敏感結構,既模仿了提拉的視覺,也模仿了提拉的感知。彌爾看到的是細小而縹緲的事物的模糊性。這雙眼睛給她的是一種感覺,一種深刻而又無情的直覺——她是一個沿著現實的窄線行走的微小生物。

一年不到,彌爾又成了寡婦。經過又一次堅定的尋找,她確定了一位對太空旅行極為感興趣的年輕女性。她的新伴侶利用彌爾繼承的財富,設計并測試了一系列肌肉發達的火箭,在接下來的80年時間里,彌爾得以在小小的提拉月球上建造一座天文臺——具有空前威力的光學和射電望遠鏡,凝視著無邊無際的荒天。

第六位伴侶和另外一百萬人死于一場巨型龍卷風。她的第七位伴侶帶著彌爾觀測站的最新數據,重新審視并完善了舊的末日預測。提拉在他們的世界死亡之前還有十二個跨度,但他預見到了這之間艱難而有時又可怕的歲月。不斷上升的氣溫已經在和農作物玩起了適者生存,而無盡的雨水則沖走了工業基礎設施的關鍵部分。時間有限,但資源更加珍貴。彌爾要求和他離婚,然后和一個年輕的科學家結了婚。那位真正的智者看到了三條拯救提拉的路線:他們可以建造巨大的軌道鏡來偏轉太陽光;或者將巨大的小行星推入新的軌道,又在足夠近的距離,通過小行星將世界推入更遙遠的軌道;或者用目前難以想象出來的飛船,將部分或全部提拉物種運到外太陽系,在其他地方建造一個精心設計的避難所。

“每條路都有同樣本質性的問題。”他向他的外星妻子坦白。一場酣暢淋漓的顛鸞倒鳳之后,他筋疲力盡地躺在她身邊,平靜地說道:“每一種選擇幾乎都不可能。即便有五十個跨度的時間,我也懷疑我們能否讓其中任何一種成功。”

“那么我們的世界已經死了。”失去希望的她喃喃自語著,“也許我們有權保持悲傷的沉默,是的。”

他不由得因為伴侶凄涼的語氣笑了起來,“可在其他陰影中,不同的諧波會讓我們的太陽再過一千個跨度也匯聚不了。或者,它們在某個遙遠、毫無意義的過去合到了一塊兒,然后沒人能活著在這里抱怨。”

彌爾從狹窄的交配墊上站了起來。在房間適當的角落里,她舒了口氣,以這幾百年來逐漸養成的輕松,禮節性地啃了一口自己的糞便。大大小小的手術讓她的身體和四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手臂上多出的關節讓她可以做出令人信服的提拉手勢。她的頭骨被壓碎成精巧的線條,又在特殊的容器內愈合,被迫變成了寬大的橢圓形。她不再長出任何種類的頭發,她的腳更長更窄,陰道也有了完全不同的架構。等時機成熟的時候,她打算將自己的內臟重新構造一番,她的皮膚要被剝開,下面的血肉組織在經過處理后,會產生同樣光潔、在提拉眼里顯得完美可愛的白皙皮膚。

“你說‘或許,”她注意到。然后,她懷著小心翼翼的興趣猜測道:“你不確定這個世界一定會死。你是這個意思嗎?”

“如果我們嘗試的不是一件,而是所有這三件不可能的事情,把我們整個世界和物種的精力完全集中起來?——?”

“作為聯動工程,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有注意的話,這三個無望的任務都可以各自幫助到另外兩個。如果我們在其中一個氣體巨行星附近,大概在冰冷的衛星上建立一個避難所,我們可以把它作為一個中轉平臺。如果我們要把一顆合適的彗星或小行星推到某個有用的軌道上,那么它也會滑向我們的世界和氣體巨行星附近。為什么不讓它載客呢?如果我們能在太空中管理這種存在,那么也許我們還可以發明一種簡單的方法來制造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反射鏡,這些鏡子可以由同樣的小行星帶到這里來,它攜帶著我們的人民,并給我們的世界偶爾的小推力。"?他的黑眼睛變得很遙遠,用同樣遙遠的聲音說:"當然,親愛的……親愛的……有一小塊知識方面的硬骨頭,會對我們有極大的幫助……”

“什么硬骨頭?”

掛在附近的墻壁上,如一張珍貴的皮膚一樣緊緊地伸展著的,是彌爾的巨大光帆幸存下來的一塊碎片。一艘采礦挖掘機在大海的最深處發現了它。盡管它是由嚴重退化的裝甲織成,盡管被輻射和微隕石進一步侵蝕了,盡管它在大氣層中迫降時被燒灼,但超纖維的狀況還是非常驚人。它幾乎沒有任何重量,它仍然是面完美的鏡子,除了邊緣有一些破損外,這一小縷輝煌的不存在之物擁有不可能的力量。

“如果我們能制造出這種神奇的物質就好了。”她丈夫說。然后他小心翼翼、明顯地停下了話頭。

“我希望自己知道怎么制造它。”她說。

然后,男人看著他的伴侶——用一種冷酷、刻薄的表情盯著她,將隱藏的不信任展露無遺——他用懷疑的聲音說:“有人不止一次說過。也許我們的常駐外星人知道的東西比她想和她的小提拉們分享的要多……”

他是彌爾的第八位伴侶,恰好也是最后一位。

7

世界變得更加炎熱和潮濕,造成的死亡每年都在不斷增加,城市被無休止的風暴席卷。饑荒和投機取巧的瘟疫奪去了數百萬人的生命,而骯臟的新工業和鈾反應堆則毒害了各大洲的心臟。然而每一次災難都被忍耐、接受、拋在腦后,然后提拉人完成了奇跡。火箭和軌道炮將大量的貨物提升到太空。地面上建造了粗鋁鏡,又被部署在了有用的軌道上。一顆巨大的鎳鐵小行星被選為行星推力,質量驅動裝置和化學火箭、燃料罐和堆積如山的高氯酸鹽等待部署。駛過最近的氣態巨行星,小行星就會借用它繞著提拉母星奔跑時分享的動量,讓大家離相撞的太陽更遠一些。

即使有成群的小行星,這個過程仍然會無比緩慢。而且即使天空中布滿了鏡子,氣候也永遠不會穩定在宜居的狀態。不過,可以在某個遙遠的衛星上建立一個小型的自給自足的殖民地,如果這個殖民地能存活一萬個跨度——如果那幾個提拉走了一條幸運線——那么他們的后代就能回到一個貧瘠但又適合居住的世界。

彌爾永遠不會成為殖民者。這是在工作初期做出的決定;只是在極少數情況下,她才會后悔得咬牙切齒。她的大部分財產和所有物都送給了當權者,而她卻一點也不想念。她保留下來的是棲息在雨中山頂上的老家和現在毫無用武之地的天文臺。她用最后的資源在周圍建了一座小城,讓無盡的難民能有一小部分在這里找到原始的生活必需品。

按理說,提拉人不會把資源浪費在注定該死的人身上。不過,當然了,沒有哪個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靈魂又是真正注定該死的。創世城是一座宏偉的家園,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找到了非凡的幸運,每一次小小的苦難都證明,在別的地方,在一個更涼爽、更干燥的世界上,這些同樣的提拉們生活的甜蜜和完美,是任何心靈都無法想象的。

彌爾時不時的也會收養一兩個孤兒。對于提拉來說,這比照顧受刑人還要稀奇,但這能填補她那顆異族心中某種不明需求。她從那些和她沒有骨肉聯系的新生兒身上汲取力量。像所有母親一樣,她在他們的成功中找到了喜悅,對于失望則不留心間;經過三百年的無私工作,她成為了不老族長,管理著一個一個龐大的家族——生活在她的小城和別的地方的、她的孩子和孩子們的子子孫孫。

母親不應該有最愛的孩子,而她們卻總是這樣。彌爾最喜歡的是她最后一個兒子,他的特別之處在于一個最為簡單的原因:他看起來好像可以成為她的兒子。他的臉有著她的臉的特征和元素,他掌握了她的奇怪的走路方式;在他的聲音里,有著別人從她身上能聽到的一種特性和節奏。和彌爾一樣,他并沒有多出色,但非常執著。他有一種罕見的耐心,可能來自她;他有一種異族的幽默感。他在年輕的時候學會了哭泣,偶爾在倆人的其中一個特別悲傷的時候,他還是會抽泣,就像她一樣。

男孩的名字叫始終。始終在年輕的時候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接受了衛星天文臺的一個令人垂涎的學生職位。他本來要離開三年,但就在快滿一年的時候,在毫無預告的情況下,他騎著金屬玄精翼飛出云層,落在了小城的中心。

彌爾以為他出了事,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可始終卻聲稱自己身體健康、熱愛學習;更妙的是,他的上級因此認為他不是個呆子。

“你為什么在這兒?”彌爾問。

他微笑看著她的喜極而泣。新雨已經開始了,但他沒有注意到。一只手伸進了挎包里,掏出來一塊小小的光板,感應到他的觸碰,光板被喚醒了。始終微笑著說道:“我們剛剛把你的舊收音機天線給升了級。它們變得更大,更靈敏——”

“我知道。”她打斷道。

他猶豫了一下,突然緊張起來。然后,當雨勢越來越大,敲打著他們的頭頂和四周光禿禿的水浸石時,他說:“我們聽到了一些信息,終于。從天上,我們收到了外星人的信號。”

彌爾愣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

“你是不是有一點點好奇,母親?”

“從來都不止一點點而已。”她說。

他的聲音里透著滿意。“我已經獲得了特別許可。”他說,“只要我告訴了你這個消息,官方就會正式公布。”

“快看新聞。”她說。

“你瞧。”

她盯著那塊亮著的板子,但她那雙花哨的機械眼似乎故障了。為什么她什么都沒看見?她對著它們揉了又揉,然后她低頭湊近看了看那個像是孩子玩具的東西。那是一個閃閃發光的灰色玻璃球,從球的一側冒出的是管道或噴口……或者是某種設計奇特的火箭發動機……

“母親,”他問,“你認識這個物體嗎?”

“不認識。”她回道,“為什么我會認識?”

“我們中的一些人,我們少數幾個固執的人……我們認為這可能是你的星艦。”

她兩手一攤,將這些廢話拋到一邊。

“我們的假說有漏洞,”他說,“飛船目前的位置和速度表明,它實際上從未穿過我們的太陽系。現在它就在離最近的軌道幾百光年的位置。”

“這東西有多大?”她問。

他告訴了她。

她還是完全不相信。“你為什么這么確定?你怎么能接受這么荒謬的事?”

“這只是圖像之一。”始終說,“星艦注意到了我們的信號,給我們發送了數百萬張圖像。而且我們還收到了整庫的文字、長達好多年的演講稿和聽起來很奇怪的歌曲。有一些片段已經被破譯,我們研究了這些非常美麗的圖片的一部分,可以推測的是,這艘不可思議的船確實比我們的小世界大得多。而它的船員……它的神一樣的飛行員……”

她的兒子停了下來,仰著頭,雨水流過那張奇形怪狀的臉。

他對著云朵道:“船長跟你是一個物種,母親。關于這一點,大家都很確定。你的兄弟姐妹們正引導著那艘奇跡圍繞著太陽之輪旅行。”

單一太陽的諧波是邪惡、復雜的,但兩個太陽的合并,對于最傲慢的天文學家來說也是一個不可估量的問題。太陽會以變化不定的速度混合它們的等離子體,雙生的磁場可以在摔跤和跳舞之間交替切換,而轟鳴的脈沖聲會相互忽略或抵消,直到每一種忙碌的力量決定結合在一起的那一刻到來——這是種沒有警告或憐憫的事件。

比兩個太陽都要亮的耀斑用無情的輻射和無匹的熱量灼燒著太陽系內部。每一面宏大的鏡子都溶解成了鋁雨。所有繞軌的提拉都被殺死了,衛星上那些沒有躲在深層掩體里的居民也都死了。彌爾最愛的兒子在睡夢中死去,而大望遠鏡則被狂野的能量脈沖轟得殘破不堪。這世界向陽的半球吸收了爆炸,輻射被大氣層鈍化,但熱量卻沖到了云霧繚繞的海面上,烹制出風暴,將熱云帶到比以往更高的地方,刺穿了越來越悶熱的平流層。

其中一個曾孫女叫醒了這位外星女人,又用最小心的話語描述著正在發生的災難。彌爾是個敏感的人,她對死訊的接受過程總是比提拉人更艱難。彌爾之所以敏感,是因為她是外星人,也是因為她的不死之身被編織在一個深深的幸運之巢里面。彌爾靈魂中的某些缺陷讓她無法把握每個提拉人以本能持有的東西:一個靈魂可能會在這個狹隘的現實中死去,但有萬億個像她一樣的其他靈魂必須要生存下來,沿著鄰近的線走,而其中少數人注定會獲得完美的幸福。

曾孫女提到了這些顯而易見的觀點。然后,她用聽起來算是嚴厲的聲音補充道:“我們大多數人都活下來了,女士。而且大多數幸存者會活過這一年。如果氣候惡化,那就這樣吧。我們還有選擇。少了這些人,我們就可以遷移去極地。然后,在必要的時候乘上空中城市。在下一個跨度內,也許還要不了那么久,我們就會重建軌道工廠,恢復對遙遠冰衛的殖民。”

古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提拉的表情,也沒有任何異族的表情。彌爾茫然地盯著她們之間的桌子,盯著一張張大船的老照片。在越來越多的日子里,她獨自一人研究著外星文字和那些奇妙的圖像。“尋找有用的禮物。”這是她的借口。雖然,事實上是提拉學者做完了所有的關鍵工作。

“新的反射鏡會有很大的改進。”年輕女人說,“您知道嗎?我們將用超纖維來制造它們,就像你們的人民,偉大的船長們教我們的那樣。而我們接下來的艦船將是以核聚變為動力,迅捷而強大。而且很快,也許只需要三個跨度,我們就會開始把大家運去冰衛的新家。”

“耀斑再次爆發怎么辦?”

“耀斑的活躍是概率事件,”曾孫女說到,聲音被不耐煩給吊了起來,“若我們的線正好就此終結——”

“還有百萬條線會承載著我們向前進。”

“正是如此,女士。”

最后,外星女人看著她的客人。然后她用緩慢的語速和奇怪的口氣問道:“你有沒有害怕?”

“害怕?”

“被嚇壞了。”彌爾說,“你的腦袋里充滿了理性的絕望。你的整個生存都受到了威脅,你所關心的每個人都同樣受到了威脅。這種想法你有嗎?”

年輕女子以一種適合提拉和當下情況的誠實回道:“不,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女士。”

“因為宇宙無窮無盡。”

“毫無疑問。”

“而你是不朽的,在某種程度上。”

“一切因果,女士,皆為永恒。”

“或許吧。”外星女人喃喃道。然后她從臀部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展開了它的鏡面刃。那是去年剛剛作為禮物送給她的——用的是大船提供的配方,作為實驗品生產的超纖維原型。

“或許吧。”她再度說道。

然后用那把鋒利無比的刀,用她那穩定的手,她小心翼翼地切開了自己機械提拉雙眼。

山里只剩下了彌爾。她的人類眼睛重新長了出來,人類身體也再度出現。炎熱是可怕的,但她的體質卻從未衰弱。雨水帶來了無盡的蒸汽,但她可以忍受百日的風雨,只為等到那些難得的雨停時分,讓她可以走到某個山脊外,俯瞰著河谷。

森林已經沒有了。即使是最堅韌的野草也退到了極地和最高的山峰上。生活在水里和水邊的,是能忍受近乎沸騰的溫度的細菌種類。紫色、淡黃色和病態橙色的微生物群落形成了一張生動的地毯,彌爾會在有利位置用她幸存的一架望遠鏡觀察細菌墊如何以復雜的模式生長——生命線在水流中分支、扭曲,有時突然結束,有時松開,沿著河水去往茍延殘喘的大海。

一個聲音道:“彌爾?”

她轉過身來,或許有些驚愕。這個提拉似乎是個陌生人,雖然很難確定。他穿著降溫服,笨重的頭盔部分遮住了他的臉。當他說話的時候,頭盔壓低了他安靜而略帶緊張的聲音。

“是我,有何貴干?”

“我有一塊石頭。”他分外重視地說,“藏在我的背后。猜猜是哪只手。”

“為什么?”

“快猜。”他堅持道。

她按要求做了,他把手往前伸開,給她看了一小塊被侵蝕的黑色石板。

“我的一只腳下,”他繼續道,“有一枚硬幣。”

“關我什么事?”

“猜猜是哪只腳?”

這個游戲真是蠢透了。但這件事有些耐人尋味,所以她選擇了其中一只腳,沒有選另一只腳。

陌生人抬起那只腳,一塊橢圓形的鉑金在云霧繚繞的燈光下熠熠生輝。

“我有兩個口袋——”他開始道。沒等他說完,彌爾便指了指其中一個口袋。而他取出來的是一個小投影,顯示著一個非常奇特的物體。它的噴口和燃料箱互相纏繞在一起,可能還有更多的結構,但轉動她手中的圖像,她看到了粗糙的邊緣——結構碎片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撕開的地方。

“這是什么東西?”她問。

陌生人一言不發。

她也用沉默相對。

然后他說:“望遠鏡在一個高度偏心的軌道上發現了一顆微弱的光電,我們以為那是一顆彗星。但很顯然它不是,我們現在猜想的是,這艘船經過了靠近太陽的地方,又因為運動速度很慢,所以被引力捕捉到,開始了十分漫長的繞軌道運行……距離完成它的第一次循環還有幾年的時間。”

“這是艘星船?”她失聲問道。

“星船的殘骸,是的。”

她用力攥緊投影塊,把手都劃破了。然后她靜靜地問道:“這是我的船嗎?”

“大概是的。”

盡管天氣很熱,彌爾依舊打了個寒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問道:“你要怎么處理這個殘骸?”

提拉人什么也沒說。

“這個影像是什么時候的東西?”她追問道,“第一代投影意味著它至少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

他依舊什么也沒說。不過彌爾那遮掩不住的震驚,給他帶去了相當大的樂趣。

“這艘船還能用嗎?”她問。

“現在能了。”他說。

有那么一時半會,彌爾想象著各種可能性。這種巨大的引擎,如果補充好燃料,綁在合適的小行星上的話,能夠完成奇跡。隨后,一陣理性的恐懼占據了心頭,她問:“剛才我們玩的游戲是什么情況?”

“您三次都做出了正確選擇,女士。”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為表示感謝,”他說,“因為您猜對了,夫人女士,我們可以把這份感謝的禮物送給您。”

8

他們不顧彌爾的意愿,把她送上了整修過的星艦。他們無視所有的爭吵,向她展示了如何使用他們移植到殘留的轉向裝置中的簡單控制裝置。氣凝膠和低級激光器支撐著由破損的超纖維組成的最低限度防護罩。引擎在獨立試驗中已經運作良好,罐子里裝滿了液態氫,有足夠的燃料來追趕大船——最終——在類似彌爾的船長們幫助下,她沒準能活下來。

“你們不能這樣做。”她說。

然而提拉們心如明鏡。他們堅定不移道:“所有的道路都是不可避免的。而這條路是您的,女士。”

“可是,你們能拯救自己的,”她說,“這些引擎能把好幾千、甚至是幾十萬公民運到新的殖民地,然后他們可以把小行星拽往他們需要的地方。”重建的隔艙很小,光容納她就已經相當擁擠了。彌爾的補給和簡單的再循環系統,可以讓她在飛船時間的接下來幾個世紀里活下來。她的行李包括一些傳家寶和重要的小飾品,還有無窮無盡的檔案,里面有提拉人的歷史和他們全部的成就。再過幾分鐘,她就要啟程了;通過各種可以想象的手段,他們已經向彌爾證明,她在這件事上沒有選擇。原來的人工智能已經恢復,它的碎片殘骸現在又有了聲音。飛船用提拉語對它的獨身乘客說:“是時候了,彌爾。是時候繼續我們那不可避免的航行了。”

她回道:“不要。”

她怒火中燒,對著提拉人又抓又踢。他們用適當的力道制住了他。她再度掙扎了起來,于是他們合力打斷了她的胳膊和腿,把每根骨頭都打碎得很徹底,需要在旅途中慢慢恢復。

“你們不能這樣!”她喊。

“沒有這艘船,你們會死的!”她痛哭道。

其中一個提拉人——?一位風度翩翩的大塊頭女人;一個注定會在另一個時代成為尋真者的生物?——最后一次仔細地研究了這個外星人。然后,她耐心耗盡,把手放在那張怪骨嶙峋的臉上,問道:“女士,你想過嗎?你有沒有考慮過這種不可能性?如果不知何故你所有的線都斷在了這里,如果你永遠也完成不了你的這段旅程……你會錯過一些比我們更偉大的命運……未來會被欺騙,夫人……被小小的恐懼和更為細小的自私給偷走……”

責任編輯:龍 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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