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深圳書寫的多重解讀（下）
——從心理學、文化學、社會學、哲學出發的外部研究

⊙江 丹 ［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 廣東 深圳 518055］

將鄧一光作為一個作家，與其作品、作品的讀者、作品所在的世界納入一個文本意義生產機制中，其深圳書寫所表達出來的對社會、人生，對政治、經濟、哲學、文化的思考和闡釋是極豐富又極深刻的。以心理學上的精神分析法、文化學上的文化地理學、社會學上的都市文化理論、哲學方面的馬克思主義此四種理論來解讀鄧一光的深圳書寫，亦可有深入而深刻的剖析。

一、精神分析的解讀

精神分析學派中的弗洛伊德學派將人的意識分為意識與無意識。意識對應著人的自我，無意識對應著人的本我，在無意識中，人的本能欲望和情感被意識壓制，通常以扭曲、變形的夢的形式呈現。當無意識過于強大時，就表現出某種神經官能癥，引起人的焦慮或者情感創傷。《深圳在北緯22°27＇—22°52＇》中，做監理工程師的丈夫和瑜伽教練的妻子都深感生活中日漸一日撲面而來的無形壓迫，都承受著深圳的快節奏所帶來的厚重的焦慮感。在鄧一光筆下，夫妻倆日常生活中在清醒的意識里無路可去的焦慮最終在夢中得到釋放，丈夫變身黑馬，在草原上自由奔跑，妻子化身蝴蝶，翩翩起舞。奔跑與起舞，是一種完全的身心輕盈、靈肉皆自由的狀態，在無意識的夢中，他們最終獲得了在清醒的意識狀態中所無法獲得的自由。這種對都市人精神困境、意識與無意識對立的書寫在鄧一光筆下還有很多，也有很多評論文章有討論到，如申霞艷的《如何書寫現代城市：以鄧一光的深圳書寫為例》就談到《深圳在北緯22°27＇—22°52＇》中身心分裂的問題。楊慶祥的《世紀的“野獸”——由鄧一光兼及一種新“城市文學”》一文對鄧一光筆下的馬和狼的意象作了剖析，認為馬和狼以及蝴蝶、葦鶯等人夢里變成的動物或者在清醒而無奈的現實里渴望變成的動物代表的是人對飛翔和自由的渴望，暗示著人類無意識中的內在生命里的不安分，是人內在自由意志的體現，就這個意義而言“《深圳在北緯22°27＇—22°52＇》中的馬和蝴蝶雖然沒有豹、老虎、北極狼那樣具有野獸的猙獰特征，但是它卻同樣屬于‘意志’的譜系——人永遠是具有自由意志的野獸——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有一種奮力掙脫此在意志的束縛，以實現其哪怕是有限的可憐的自由”。

此外，鄧一光的深圳書寫中，有數篇作品寫的是一個共同的關于救贖的母題。比如《你可以讓百合生長》中音樂教師左漸將幫助問題少女蘭小柯及其智障哥哥發掘他們的音樂才華，在這個過程中蘭小柯成長了，從一個玩世不恭、激憤滿懷的問題少女變得積極向上。音樂教師左漸將逐漸病重，這種身體病重而精神上因幫助他人而歡欣、了卻遺憾的感覺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的精神救贖，讓生命里已在不遠處的死亡有了意義，這種在救贖他人的過程中完成自我的救贖也是一個敘事母題。《深圳藍》里中年的戴有高與少女呂東東也是一對救贖關系，中年的戴有高以少女的活力救贖自我的失落和迷茫，少女以中年的頹廢救贖青春的盲目熱情，可以說他們是相互取暖和慰藉的關系，這也是一種救贖主題。

黎活仁的《打破寫實與虛構藩籬的元小說：鄧一光〈深圳河有沒有魚〉的分析》一文對鄧一光的《深圳河沒有魚》這篇小說運用了榮格的原型理論進行分析，認為小說“打破寫實與虛構的藩籬，是以自戀的方式，描述自己與內在的‘永恒的女性’阿尼瑪對話”。主人公的女友林若“本無其人，不過是主人公的‘阿尼瑪’。‘阿尼瑪’是榮格心理學中‘永恒女性’原型”。黎活仁運用榮格的心理學理論對文中的諸多典型意象和情節作了分析，如女性、溺死、精靈，“林若存在于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她的長發與水邊妖精有互文關系”。在進一步的文本分析中，黎活仁借助美國精神分析心理學家艾瑞克·弗洛姆的《人心：人的善惡天性》一書中“戀尸癖”的概念分析了《深圳河里沒有魚》中對死亡這一典型意象的多重描述，“主人公永遠的少年女友林若，是溺死了的精靈，故與這一最為關鍵的要件吻合。其次，是對死亡特別感興趣，經常提及尸體、腐爛的物件、排泄物、疾病和葬禮等；《魚》中提及在‘大逃港’時，很多人被浪沖走，或埋在沙里，也有很多年輕人的尸體被撈起。最后，只回顧過去，不展望將來；《魚》也只有憶述以前的深圳，并無明天會更好的期盼”。這種對過去的、已死的無生命的東西迷戀就是一種“戀尸癖”，黎活仁認為現代社會人對無生命的機械文明（如汽車、電腦、洗衣機）的迷戀正是一種“戀尸癖”傾向。

二、文化地理學的解讀

以文化地理學的視域來看鄧一光的深圳書寫，也是再好不過了。翻開他的三本深圳書寫集子，就可以感受到那鋪面而來的南國氣息，這源于鄧一光對深圳的動植物、生態環境的實地走訪與考察，然后化為他的筆下篇章，他的許多篇目名稱就充溢著濃郁的植被氣息，如《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開的》《出梅林關》《簕杜鵑氣味的貓》等。文中那些帶有南方潮濕而熱烈氣息的花木諸如“鳳凰木、火焰木、小葉欖仁、人面子、紅花羊蹄甲和大葉紫檀，灌木如雙莢決明、軟葉刺葵、扭葉紅桑、桃葉珊瑚、小駁骨和軟枝黃蟬，草本如蜘蛛蘭、白蝴蝶、三裂蟛蜞、沿階草蚌花和紅綠草，藤本如薜荔和異葉爬墻虎”，似乎都在訴說著某個隱秘而傷感的故事、某段被遮蔽的欲說還停的歷史。在這樣一種濃郁的南國氣息中，鄧一光筆下的人物與故事都氤氳出一種極富現代意味的不真實感，但恰恰是人物與故事的不真實與荒誕顯出小說主旨的深刻與嚴肅，顯出無比真實的關于人的存在體驗、精神困境的哲學思考。比如前文分析過的《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所表達的關于大都市里的渺小個人在房子的壓迫之下呈現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雙重艱難的主題。

張坤的《鄧一光的“畫筆”：多維視角下的深圳圖景》主要從文化地理學的角度解讀鄧一光的深圳書寫，“旨在楬橥鄧一光筆下的深圳圖景，透析其在小說文本中的意義”。他通過數據統計得出，單就題目而言，“34 篇小說中，有22 篇的題目中含有真實的深圳地名，比率高達65%”。他認為可以分出自然地理層面上的深圳和人文地理層面上的深圳這兩個層次。以自然地理層面而言，“在年輕時偷渡香港、晚年安居梧桐山老宅的歐陽先生（《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開的》）口中，我們知道深圳花木茂盛的山除了梧桐山，還有七娘山、鳳凰山、羊臺山，還知道通過海路前往香港有大鵬灣、深圳灣、前海灣三處海灣。如果說歐陽先生僅僅是通過敘述為深圳主要的山與海灣畫了一張極其草率的地圖，那么，跟隨花木工羅限量（《簕杜鵑氣味的貓》）及那位相親的姑娘（《一直走到蓮花山》），我們細致地‘觀看’了蓮花山；跟隨‘他’和‘她’（《仙湖在另一個地方熠熠閃光》），我們‘走’近了仙湖；跟隨工作之余在深圳河中找魚的押鈔員（《深圳河里沒有魚》），我們對深圳河有了具體的認識；跟著四處看房子的‘我’（《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我們對紅樹林有了一定的了解；跟著逃亡者（《臺風停在關外》）及高級廚師周元林（《王子廚房的老鼠，或者家鄉菜》）我們知曉了筆架山這個地方”。以人文地理層面而言，他“對小說中出現的涉及深圳的人文地理概念作了梳理和概括，大致分成如下幾類。就地名而言，有羅湖、寶安、南山、光明新區、龍崗、龍華、觀瀾、前海、南頭、西鄉、蛇口、楊梅杭、清湖村、共和新村、上梅林、下梅林等；就路名而言，有深南大道、濱海大道、北環路、新洲路、彩田路、紅荔路、蓮花路、油松路等；市政工程有市民中心、龍華廣場、海天大廈等；消費及娛樂場所有萬象城和歡樂海岸等；知名結構有關山月美術館、深圳大學、南方科技大學、北大醫院、騰訊等；住宅小區有水榭花都、皇浦雅園、華僑城天鵝堡、錦綸小區等；另外，作為著名的高新技術園區，南山科技園亦在小說中出現過”。正是通過這些人文地理符號，小說家鄧一光勾畫出了不同的人物形象，賦予他們不同的身份，安排了形形色色的故事情節，最終用以表達出作品的豐富意蘊和精神內核。

地理書寫最終是為了書寫社會生活，表達復雜的文化內涵和精神主旨，鄧一光本人就認為“如果一部講述城市故事的書不能表達地域文化，等于它沒有完成”，“地理或文化符號的使用，通常是為了反映以人為主體與地域有關的社會生活，以期盡可能表現出復雜的人的精神面貌，這個普遍性下，地名已具有了延宕意義，復指特定和特殊的生活環境及人的精神呈現和生存掙扎”，譬如他的小說中，地名本身就延展出強烈的象征意義：“‘萬象城’是錢的命運還是寄居地？‘市民中心’是公民身份還是理想中的家？‘羅湖’是陌生化人際關系還是取暖游戲？‘龍華’是工業規則還是愛情恐懼？‘北環路’是遺傳基因測試點還是社會自閉癥群容留所？‘前海’是靈異現象還是信任？‘梅林關’是逃亡之隘還是錯誤的生活？”所以說，“好故事不會被動地呈現地名，而是會對包括地名在內的故事元素做拆分和重構，生出新的意義，以表現人的復雜的精神面貌和受其支配的生活”。

地理文化的書寫對于小說而言，不應該成為文本內容本身，但沒有對這些地理文化的書寫，文本所要表達的精神指問和文化暗喻也就不存在了，“人的精神存續和命運才是進入文學地圖的密碼”，“試試看，把標志性的地理符號和建筑符號拿掉，作品的全部人文精神是否消失掉了？如果是，故事不成立。再試試看，在標志性的地理符號和建筑符號的實體后面，你是否讀到了有趣的精神指問和文化暗喻，進而體驗到小說家獨特的藝術想象力量？如果不是，故事仍然不成立”。

三、都市文化理論的解讀

都市文化理論是一個開放性的概念，它包含與都市文化研究有關的文化理論和社會理論。它的理論視域也是極為開闊的，涉及空間理論、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消費主義等理論。以此而言，深圳是一個典型的處于都市化進程中的國際化大都市，從都市文化理論的角度來解讀鄧一光的深圳書寫具有典型意義。

鄧一光從寫軍旅題材轉型為寫都市題材，轉變很大，他的都市書寫主要表達他對都市文化的理解和都市人靈魂和精神世界的探究。孟繁華的《現代性難題與南中國的微茫：評鄧一光的作品集〈深圳在北緯22°27＇—22°52＇〉》從思考現代性來發掘鄧一光的深圳書寫所要傳達的對都市文化的理解：“鄧一光的這部作品集與其說講述的是深圳的故事，毋寧說他是通過深圳的各種人物、場景和符號，表達了他對這座城市的體會或想象，這種感受新奇而怪異，復雜又意猶未盡——深圳在他的作品中若即若離、似是而非。”就書寫對象而言，孟繁華認為這部作品集書寫的是作為深圳主體階層的普通民眾，“呈現出了這個階層的存在與精神狀況”，比如《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里沒有能力買房的“我”和在紅樹林遇到的有房子的男人就是這個城市大多數人的代表，想要在高房價的深圳擁有一套房子，安下一個家。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認為空間并非填充物體的容器，而是人類意識的居所，他在《空間的詩學》中說道：“在人類與家屋的這種動態共同體中，在家屋和宇宙的這種動態對峙中，我們已經遠離了任何單純的幾何學形式的參考架構。生活體驗中的家屋并不是一個了無動力的盒子，被居住過的空間實已超越了幾何學的空間。”房子不是簡單的居所，空間的意義被轉換成關于人性價值的隱喻，而在深圳想要有一所能讓心靈自由呼吸、能使人體驗到生活之美好的房子卻如此奢侈。房子成為都市人的最大欲求，又擠壓著人的精神，如此蒼白匱乏，人的欲望退縮到生存層面，彰顯出深圳這座大都市在物質現代性與精神現代性上的巨大反差，這算不算可以理解成都市文化的悖論？

申霞艷的《如何書寫現代城市：以鄧一光的深圳書寫為例》一文則表達了她對鄧一光深圳書寫背后都市人精神的探究，“他像波德萊爾漫游巴黎一樣觀察深圳，像桑塔格倡導的那樣通過‘暗示’和聯想來書寫深圳這個現代城市的精神”。在這篇文章里，申霞艷分析了鄧一光充沛的、多樣化的城市敘事，并解讀了敘事背后人靈魂的生長與渴望。不管是原住民，還是城市新移民，深圳這座年輕的大都市里形形色色的人的內心掙扎、漂泊感與孤獨感、希望與失望、幻滅或和解……都在鄧一光筆下具有如此豐富的觸感和疼痛感，城市的躁動不安與城市人無可言說的焦慮是鄧一光所要表達的都市主題之一。鄧一光以他的認真與深刻展示了城市書寫的一種新的可能，寫出一個平行世界里的立體空間，各個階層的人都有著怎樣的哀與愁，有著怎樣想突圍而不得的精神困境。

四、馬克思主義的解讀

關于鄧一光的深圳書寫研究，遠不止以上理論可以分析和概括盡的，還有學者的評論文章涉及敘事學的、女性主義等理論視角。無論是對文本的細讀鑒賞還是對文本意義的發掘，好的作品提供給讀者和批評家無盡的理解、闡釋和想象的空間。鄧一光的深圳書寫正是這樣一類典型文本，它展現出來的多樣化的敘事策略、結構藝術、包含修辭手法在內的多重藝術技巧都彰顯出作家高超的寫作技藝和文筆功夫，它始終不變的嚴肅主題——對人生存境遇的思考、對城市文化的建構、對城市精神的探究和反思又顯出作家筆下作品思考的深度和廣度。

①參見申霞艷：《如何書寫現代城市：以鄧一光的深圳書寫為例》，《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4期。

②楊慶祥：《世紀的“野獸”——由鄧一光兼及一種新“城市文學”》，《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

③同樣是精神分析學派的榮格有“原型”說，與原型相關的概念有母題和集體無意識。以文學而言，母題是敘事的最小單位，是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一類人類的基本行為。按照心理學的認知，母題可視為原型，使得人類的文化傳統能夠得以保存和延續。按照榮格的理論，原型是集體無意識的主要內容，集體無意識存在人格的最深處，是世世代代集體經驗在個人大腦中的遺傳，它存在于人的潛意識，但個人意識不到。文學創作中，作家筆下的人物往往可以析出他的原型所在。

④⑥ 黎活仁：《打破寫實與虛構藩籬的元小說：鄧一光〈深圳河有沒有魚〉的分析》，《名作欣賞》2017年第11期。

⑤〔美〕艾瑞克·弗洛姆：《人心：人的善惡天性》，孫月才等譯，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27—29頁。

⑦文化地理學是文化學的組成部分之一，英國學者邁克·克朗在所著《文化地理學》中對文化地理學作如此定義：“文化地理學從地理的角度研究文化，著重研究文化是怎樣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空間的。”（〔英〕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序》，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以小說而言，“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小說具有內在的地理學屬性。小說的世界由位置和背景、場所與邊界、視野與地平線組成。小說里的角色、敘述者以及朗讀時的聽眾占據著不同的地理和空間”（〔英〕達比：《丹尼爾斯和里克羅夫特》，轉引自：〔英〕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頁）。我們可以理解為小說中無論是本身帶有的地理學屬性還是它對地理的書寫，都與文化相關，小說賦予了地理以文化意義。

⑧鄧一光：《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開的》，《天涯》2011年第5期。

⑨張坤：《鄧一光的“畫筆”：多維視角下的深圳圖景》，《名作欣賞》2018年第2期。

⑩? 鄧一光：《試試看，把標志性地理符號和建筑符號拿掉》，《深圳藍》后記，花城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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