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哈德·施林克的作品《朗讀者》講述了德國少年米夏同比自己年長21歲的婦女漢娜間的愛情故事,“朗讀”這一行為成為兩人間意義非凡的聯系途徑,延續了十多年之久,指引米夏和漢娜完成了自身的成長與艱辛的蛻變。最終,懦弱的少年米夏在種種困境面前變得從容,因無知而冷漠的漢娜也在指引之下完成了自己心中人性之良知遲到的啟蒙。作為經歷過第三帝國的兩代人,兩人在沉重的歷史陰影下都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宏大的歷史敘事與微小的個體命運在此交融,鑄就了一部深刻的成長寓言。
關鍵詞:《朗讀者》;人物形象;成長寓言
中圖分類號:I516.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06-0-02
0 引言
《朗讀者》的作者本哈德·施林克是一位優秀的德國作家與法學家[1],雙重身份使他的文學作品兼有精彩的敘事情節與簡約且條理清晰的嚴謹之美。同時,施林克不斷思考挖掘人類社會中的問題,賦予作品深刻的內涵,從而鑄就了《朗讀者》這部短小精煉卻闡釋了愛情與倫理、歷史與當下、社會與個人間的種種矛盾的優秀作品[2]。
《朗讀者》的獨特之處在于,作者不僅以理性的筆調成功塑造出了豐滿的人物形象[3],而且深入揭示了第三帝國的歷史陰影如何給德國的兩代人打上烙印,更融入了自己的思考,以兩位主人公的故事為引,指出了民族前行的明路[4]。種種特點都表明這部小說講述的不是一段單純的故事,而是一則蘊含哲理的寓言。要讀懂這則寓言,首先要讀透寓言中的兩位主人公,解讀他們種種言行背后透露出的內心活動。因此,本文以人物形象分析為切入點[5],逐步探索漢娜與米夏兩人的成長歷程與形象轉變,感受作者在這段歷史與個人交織的寓言中所寄托的哲理與深思。
1 漢娜:從平庸之惡到人性之思
漢娜這一形象可謂集無知者、求知者、施害者、受害者[6]等關鍵詞于一體。文盲的身份使她成為社會的邊緣人,淪為無知的被害者。然而她并未因此變得自卑、孤僻,相反,她美麗而強勢,自信大方地與比自己年輕21歲的少年米夏交往,且在交往過程中始終占據主導地位。米夏在回憶中如此寫道:“長久以來,我完全委身于她,委身于她的占有欲。”[7]情竇初開的米夏成為她獲得性歡愉、傾聽朗讀的途徑,但在兩人相處的過程中,漢娜無理取鬧、自私蠻橫的行為表明,米夏在她心目中并不是需要自己付出的戀人,更像一個可供取用的工具。最后漢娜不告而別,進一步證明了她并沒有付出太多感情。
隨著故事的發展,讀者不難發現漢娜此前的種種無理行為都服務于同一個目的:隱藏自己的文盲身份。離開米夏后,漢娜在集中營擔任女看守[8],除了死板而殘酷地執行任務外,出于個人需求,她要求那些纖弱細嫩的姑娘為自己朗讀,然后在次日將她們送往奧斯維辛集中營。
她渴望知識,喜歡文學,卻不愿與任何為其在欣賞文學之路上引導的人過分接近,因為這會使自己苦苦堅守的秘密暴露。為了維護自己被愚昧包裹著、幾近走向病態的極端的自尊,為了擺脫那些為自己朗讀的姑娘,漢娜甚至自作主張地將她們推上絕路,其行為與猶太裔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1963)所提出的平庸之惡(The Banality of Evil)相吻合。漢娜沒有接受過基本的通識教育,生命教育更是遙不可及,在漢娜眼中,他人是可利用的工具,而并非需要尊重的生命個體。認知上的阻礙使漢娜將平庸之惡[9]執拗地貫徹到底,愚昧和求知這組矛盾在她的靈魂深處碰撞。
尚未發現這一事實的米夏曾在心中試圖為她辯解:“說吧,漢娜!說出來,你是想讓這段最后的時光對她們(指被要求為漢娜朗讀的女孩子們)來說好受點。這就是為什么漢娜要挑選那些纖弱細嫩的姑娘的原因。沒有別的原因,也根本不可能有。”[7]然而旁聽漫長的審訊后,米夏對漢娜的認識一步步加深,他痛苦地發現了漢娜的漠然和無情,她的戰犯身份亦讓米夏的前半生背上了十字架,米夏陷入深深的矛盾、自責與痛苦之中,難以自拔。“如果說背叛一名罪犯不會讓我罪孽深重,愛上一名罪犯卻使我罪責難逃。”[7]米夏心中無法掐滅的愛情之火時時加深著這份痛苦,然而漢娜毫不知情,也并無回應。
戰后,作為戰犯的漢娜在監獄中度過了18年。服刑的第8年,她收到了米夏寄來的錄音磁帶,這無疑是漢娜人生重要的轉折點。小說并未詳細描寫她初次聽到錄音的反應,但書籍改編的電影卻給了這樣一個鏡頭[10]:漢娜試探性地按下播放鍵,米夏的聲音自錄音機中緩緩流出,觸電般地,她慌亂地關掉了錄音。這是漢娜第一次流露出慌亂的情緒,而在此之前,法庭上對戰犯進行的高強度的審訊也未使她慌亂,無知與求索的矛盾對漢娜的觸動可見一斑。求知的沉寂火焰緩緩復燃,一燒便是10年。為了與米夏通信,漢娜開始學習讀寫,并以工工整整、力透紙背,一如自己嚴謹死板的性格一般的字跡開始給米夏寫信——表達感激之情,希望米夏回信,記錄身邊的自然景色等等。或許她曾試圖在自然的生命里尋找慰藉,卻只是徒勞。漢娜一點一點地彌補自己的青春,對米夏的情感逐漸加深,同時她開始借閱有關集中營的書籍,對自己罪行的認知也逐漸清晰。
于她而言,新生命之門正在開啟,然而欣喜之情還未完全散盡,便已窺見了門后斑斑罪惡的塵跡[11]。米夏從未回信,隨著以學識作路引的人性之思逐步深入,漢娜心中壓抑的復雜情感也愈發深刻。米夏的逃避讓她的靈魂飽受折磨。
漢娜自殺這一情節的安排有些歐·亨利式筆法的意味,實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自殺是她贖罪的最終一環[12],也是她內心矛盾緩緩積淀后沉默的爆發。作為服刑18年的戰犯,她再也無法面對闊別已久的社會、無法被寬恕的罪行、自己的年老色衰和隱忍而痛苦的米夏……她選擇在出獄當天的黎明時分自縊,并且未給米夏留下任何問候,除了禮貌而得體地請求他將自己的積蓄贈送給集中營遇難者的后代,為自己的贖罪。這或許是她任性一面的展露,又或許是對愛情、對早已有了隔閡的中年米夏的徹底失望,并摻雜著對自身罪行的認知與反思[13]。她完成了對人性的思考,并最終因交織的復雜情感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2 米夏:由逃避到從容
米夏愛逃避的性格在其作為10多歲的少年初次出場[14]時便已顯露:在公車上因病想要嘔吐時,年少時的米夏試圖將它咽下去,而不被任何人發覺。嚴謹刻板近乎冷漠的父親、不友好的兄弟姐妹、充滿“冷暴力”的家庭氛圍,都是他性格的成因。米夏迷茫、冷漠又自卑。
因為生病,他同漢娜相識并交往。漢娜的愛情給予了情竇初開的他奇妙的活力[15],使他從一個孤獨、默默無聞的少年成長為一位成績優異、自信的少年。“……我的日子還從沒有安排得這么滿打滿算過,我的生活還從沒有這么節奏歡快、內容豐富過。”[7]漢娜不僅是他的性啟蒙者,也是他的人生導師之一——即使這導師根本不識字。
但米夏逃避與懦弱的性格仍難以改變,小說反映他愛逃避這一性格的細節還有許多。現列舉比較重要的兩處:一是發現漢娜文盲身份的他最終沒有鼓起勇氣在法庭上提供有利于減少漢娜刑期的證據;二是同父親談話時,他沒有勇氣指責父親——一位同樣面臨歷史重壓陷入困境之人。米夏內心苦苦掙扎,卻未能作出任何明面上的反抗。“我在問自己,僅僅判決和懲罰少數幾個人,而讓我們這些第二代人繼續在驚愕、恥辱和負罪[16]當中沉默下去,難道事情就應該是這樣的嗎?”[7]米夏的父親、導師、審判漢娜的法官代表的是另一個經歷二戰的德國人群體,他們或多或少沾染過被戰后定義為“罪惡”的事物,不知如何擺脫這層陰影,更不知如何幫助自己的后代走出來,認為最好的方法便是閉口不談[17]。無數次的無言下,兩代人的隔閡靜靜生長,心靈的缺口緩緩擴大,歷史的斷層悄悄蔓延[18]。
米夏沒有選擇成為這段因刻意遺忘和沉默而產生的斷層的助推者。愛上一個戰犯讓他無比愧疚,但他仍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影響漢娜,喚醒漢娜需要學識作路引的人性中的良知。為獄中的漢娜朗讀這一決定,為闊別數年的兩人再次創造了交集,更是他選擇了不逃避作出的重大決定[19]。兩人都背負著難以逃脫的罪過或自責,只是難以克制的愛情為這一切包裹上了美麗的外衣[20]。他長達10年的朗讀,的確改變了漢娜,也使他漸漸同自己和解。在文字的流動中,一個靈魂慢慢蘇醒,另一個靈魂慢慢明晰[21]。
漢娜死后,米夏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思考期,最終向他人吐露了自己深埋內心的這段戀情。“我做過什么和沒做過什么,她又做過什么,這早已成了我的生活了。”[7]這是一種同自我和解的釋懷所帶來的從容。小說中的最后一個場景是步入晚年的米夏獨自站在漢娜墓前,而影片中以中年米夏站在漢娜的墳前向女兒講述這一切的鏡頭告終,父女之間因米夏沉默寡言的性格而產生的堅冰開始慢慢融化。米夏代表著背負歷史壓力這一代人中的清醒者,選擇了從容面對自己的命運,并正確看待自己同下一代人之間的關系。一代代人的故事還在繼續,戰爭的陰影一直存在,但傷口終會愈合,一個民族也終會擁有勇氣面對過去、奔向未來[22]。
3 結語
本哈德·施林克使用了巧妙的敘事策略,在愛情的外衣下探討戰爭這一原罪引發的種種問題。漢娜最終敢于將自己前半生苦苦隱藏的內心深處的羞恥事實暴露給大眾,一如本哈德·施林克本人在書中幾近赤裸地向我們剖析矛盾中的德國人的心理;米夏最終邁出了正視自己過去的勇敢一步,同時明白人不能因為愛上了有罪的人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將自己卷入所愛之人的罪惡之中,苦苦掙扎變為從容面對,接納了早已融入自己生活的記憶。若非本哈德·施林克本人閱歷豐富且不懈思索,他無法得出“人不因曾做過罪惡的事而完全是魔鬼”這一結論,米夏這一人物也無法被塑造得如此豐滿。
歷史不會將民族的傷痛徹底抹去,然而我們不會停止對人性良知的呼喚。二戰時期猶太人的遭遇震驚世界,也為戰后的德國一代深深地打上了歷史的烙印。漢娜的平庸之惡令人發指,閱讀啟蒙她的心智,讓她明白了自己的罪孽;米夏的懦弱逃避讓人扼腕,但對漢娜愈發復雜沉重的情感與長時間的思索讓他擁有了面對現實的勇氣。米夏與漢娜在大半生的糾纏中,成了彼此的導師。
有關德國戰后一代如何面對歷史的爭議至今仍在繼續,勃蘭特的“華沙之跪”也飽受質疑,而這些懷疑與爭論并不是《朗讀者》給出的答案。直面與懺悔,將支離破碎的民族一步步拼合完整,再度前行,才是它給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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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敏慧(2002—),女,江蘇南京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指導老師:劉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