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仰觀宇宙之大”中的“之”字

柳士鎮

“之”字是傳統文言虛詞中意義、用法極為復雜者之一。據今人編制的《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輯錄，“之”字計有148種不同用例，除去一部分動詞之類實詞用法，虛詞用例亦不下百余種。當然，這是采用羅列的方式，竭盡所能地展現“之”字在不同語境中的種種含義。而據《漢語大詞典》的編纂，“之”字的虛詞用法計有代詞、助詞、介詞、連詞4類15種；《漢語大字典》也將“之”字的虛詞用法劃分為代詞、副詞、連詞、介詞、助詞5類14種。此二“典”則是采用歸納的方式，總結出“之”字的若干相同用法，分列出十數種條例。上述兩類工具書呈現出形式的差異，反映了研究“之”字時側重詞義或是側重語法的區別。由于二者的著眼點不同，對于同一現象的認識也時或彼此相左。為求認識的全面，本文即從詞義、語法兩個方面對《蘭亭集序》“仰觀宇宙之大”中的“之”字作一簡要分析。

“之”字的代詞用法，除人稱代詞之外，又可用為指示代詞，義為“這、這個”，也是“之”字的基本詞義之一。例如：

1.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經·國風·周南》）

2.異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呂氏春秋·舉難》）

3.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有些指示代詞“之”字用于兩個同一性成分之間，義為“這、這類”，在形式上與一般偏正結構中的結構助詞“之”字較為相似，但語義上卻有細微差別。例如：

4.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

5.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孟子·滕文公上》）

6.雖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韓非子·五蠹》）

7.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列子·湯問》）

“心之官”的意思是“心臟這個器官”，“子之兄弟”的意思是“你們這兄弟二人”，“田常、子罕之臣”的意思是“田常、子罕這類臣子”，“魁父之丘”的意思是“魁父這類小丘”。

還有些指示代詞“之”字又產生表示樣狀的用法，義為“如是、這樣”，用于謂詞性成分之前充任狀語，在形式上與所謂取消句子獨立性的“之”字甚為相像。例如：

8.人之無良，我以為君？（《詩經·鄘風·鶉之奔奔》）

9.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詩經·豳風·鴟鸮》）

10.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詩經·周頌·維天之命》）

11.以大國政令之無常，國家罷病，不虞薦至，無日不惕，豈敢忘職？（《左傳·襄公二十二年》）

“人之無良”意思是“人如此無良”，“鬻子之閔”意思是“鬻子如此之閔”，“文王之德之純”意思是“文王之德如此之純”，“政令之無常”意思是“政令如此無常”。

最早提出“之”字以指事之訓表示“如是”義的，是晚清同光年間訓詁學家吳昌瑩推衍王引之《經傳釋詞》而著的《經詞衍釋》。該書學術水平雖遜色于《釋詞》，但仍不失為一部有特色的文言虛詞著作。《衍釋》卷九指出：“之，猶‘如是也，即《釋詞》指事之訓也。……此類‘之字皆‘如是訓也，亦常語。‘之訓為‘是。‘是字本有‘是以‘如是兩義。”該書同時列舉若干例證，本文上舉用例均據以轉引；其中例10《衍釋》注為引自《禮記·中庸》。

仔細分析上述這類句子，可以看出它們本身具備兩個特點：一是用于感嘆句、反問句等表示強烈感情的語境中，進一步增強全句的語義；二是獨自表示完整的意義，與上下文的其他成分具有相同或相洽的語義要旨。

現在再來看看王羲之《蘭亭集序》中“仰觀宇宙之大”的“之”字（下句“俯察品類之盛”的“之”字同）。這句話出自文章的第一段，在交代了集會時間、處所及目的，介紹了優雅環境、人物活動、晴和天氣后，作者生發感慨道：“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在抒發愉悅情感的同時，表現出作者一種曠達的心境。而從“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中的兩個“之”字來看，也正符合上述“如是、這樣”義的第三種句子形成的條件，用于感嘆句中以增強全句語義的感情色彩，意思完整而又與其他成分語義要旨相洽。全句的邏輯關系是，正因為“舉頭觀望宇宙如此浩大，俯首察看物類如此繁盛”，于是才有了下文“憑此縱目游賞，胸襟大開，足可極盡視聽歡娛，誠然人生一大樂事”的感嘆。“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中的兩個“之”字，正是以指示代詞充任狀語以修飾謂詞性成分“大”字與“盛”字。

而指示代詞“之”字表示“如是”義的狀語用法在當今的古代漢語研究中，僅有集大成的虛詞著作中偶爾涉獵，主要是從訓詁的角度有所觸及，如上舉《故訓匯纂》一書；語法著作則主要介紹上述義為“這、這個”的第一種用法，較少涉及義為“這、這類”的第二種用法，尚未見及這第三種表示“如是、這樣”義的用法。那么，現今古漢語語法著作，又如何確定這第三種語法現象的性質呢？由于未設“之”字充任狀語以修飾謂詞性成分的用法，這類主謂結構之間參以“之”字的情況，顯然已被納入其常規用法，分析為所謂具有取消句子獨立性的功能。文中兩句話的意思為“舉頭觀望宇宙浩大，俯首察看物類繁盛”，“之”字只能算是結構助詞（王力《古代漢語》稱為介詞，郭錫良等《古代漢語》稱為連詞）。

明確提出“之”字取消句子獨立性功能的最早而又影響最大的著作是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該書指出：“‘之字還有一種用法最值得注意，那就是把它用在主語、謂語之間，取消句子的獨立性。所謂取消句子的獨立性，就是使句子在形式上詞組化，意思上不完整，如果不依賴一定的上下文，就不能獨立存在。”這類結構主要充任句中成分或者分句。例如：

12.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左傳·僖公四年》）

13.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孟子·梁惠王上》）

14.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莊子·養生主》）

15.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論語·子張》）

以上四句中，這類結構依次充任主語、賓語、定語以及分句。

不過，取消句子獨立性的說法并不能完全覆蓋并說明這類語法現象。例外的情況也不在少數。例如：

16.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17.其妻始笑而言。賈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左傳·昭公二十八年》）

18.曾子吊之曰：“吾聞之也，朋友喪明則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無罪也！”（《禮記·檀弓上》）

19.扁鵲出，桓侯曰：“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 ”（《韓非子·喻老》）

“予之不仁也”意思是“宰予真不仁呀”，“才之不可以已”意思是“才能是不可以沒有的啊”，“予之無罪也”意思是“我沒有什么罪過吧”，“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意思是“醫者喜愛醫治無病的人來夸示功勞”。這幾個句子，無論是從語義還是結構來看，都是完整無缺的。

這類句子多用于感嘆句、反問句等帶有強烈感情的語境，可以獨立表示完整的意義，故而并未取消句子獨立性。張世祿認為，主語、謂語之間用上“之”字，這是一種偏正化的主謂結構，主語帶有“領屬方面”的意味，謂語的意義可作為一種事態看待，有側重謂語意義的作用，主要充任句子中的主語、賓語、分句，偶爾又可獨立成句。看來，在現今的古漢語語法體系中，這種“偏正化主謂結構”的說法比之于取消句子獨立性的提法，顯然較為嚴密、完備，適切性也較強一些。而《蘭亭集序》中的“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兩個“之”字，又可據此分析為構成偏正化主謂結構的用法。

比較上述兩種分別從語義、語法角度對于“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理解，我們認為前一種將“之”字看作“如此”義的指示代詞，在句中充任狀語的看法是符合《蘭亭集序》的語用目的的。

當現今古漢語語法無法解釋固有的語言現象時，唯一的辦法就是增訂語法條例，使之更能概括各類語言現象。于今之計，正是需要修訂語法之時，要精確闡釋“之”字的這類用法，就有必要專門增加一個義項，列于代詞用法中：“之，指示代詞，相當于‘如此、這樣，由它構成的‘主語+之+謂語結構常用于感嘆句、反問句等感情強烈的語境中，‘之字充任狀語。”

不過，“之”字增添這樣一個義項，必然會與所謂取消句子獨立性之類用法相抵牾，因為現今古漢語語法是將前者徑直納入后者之中進行概括的，而要將二者完全區分開來還需要等待古漢語語法的修訂。下面的例證對于修訂的必要性很有啟發：

20.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禮記·檀弓下》）

文段的大意是，有婦人在墓前哭得很哀痛，孔子讓子路去詢問這事，說：“您這樣哭，實在像是連著有了幾件傷心事似的。”婦人于是說到家中公爹、丈夫、兒子三代男子均死于虎口的事。根據我們前面的分析，“子之哭也”一句用于感嘆句，在語境中起進一步增強語義的作用；又有完整的意義，與上文“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下文公爹、丈夫、兒子三代男子“死于虎”具有相同或相洽的語義要旨。這里的“之”字無疑應是表示“如此、這樣”義的充任狀語的指示代詞，但是按照現今總結的古漢語語法規則，卻只能歸入所謂取消句子獨立性或曰偏正化主謂結構的范疇。最為有趣的是，王力在《古代漢語》的注釋串講中，將這句話中的“之”字釋為充任狀語的“這樣”，顯然是從語義上立足的；而在第二冊相應的古漢語通論中，卻又將它視作取消句子獨立性的“之”字，顯然又是從形式著眼的。這種難以自圓其說的現象，也從另一個角度提示我們，現今古漢語語法中關于這類“之”字的解說，確有修訂增補的必要。盡管嚴格區分這兩類語法現象有較大難度，但只要大家協同努力，就一定能夠將“之”字的這類狀語用法獨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