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來我家那年,我12歲,我哥14歲。我爸讓我管她叫媽,我死活都不肯。我爸說我不懂事。她擺擺手,說:“哎呀,一個稱呼,不用改的。叫我薛姨就行了。”
我心里想:真會演戲。可能是童話故事看得太多吧,我對后媽沒有一絲好感。反倒是我哥,特別開心地叫了聲:“媽。”本來我們說好的,誰也不改口。私下里我罵他:“你個叛徒。”我哥辯解:“我看她挺好的。”現在想想,他可能只是對我媽絕望了,才會對薛姨抱以希望。
我出生在臨沂的一個縣城。我媽和我爸離婚那年,我才10歲。我和我哥仿佛性子長反了。他聽話,愛哭,做事優柔寡斷,而我冷漠,倔強,一身的壞脾氣。也許這是因為他比較受寵吧。他畢竟是兒子,爺爺奶奶都愛他。而我,我媽原本就不想生我的。但因為她是朝鮮族,當時有二胎的指標,我奶奶說別浪費了,給我哥生個伴。我就這么勉為其難地,“不被浪費”地來到了這個世界。
薛姨進門的第二天把家里打掃了一番。她給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問我:“你這些衣服怎么都是男生的啊,你不愛穿裙子嗎?”我沒回話,只是把書本摔得砰砰響。裙子是我的心病。因為從小我就撿我哥的“剩”,鞋子、衣服、文具……小時候,陌生人總是問我是不是男孩。薛姨大概是看出來了。第二天,她叫我:“走,咱們上街買衣服去。”我不太相信,說:“就咱倆嗎?不帶我哥?”薛姨說:“男孩子穿什么都行。你連條像樣的裙子都沒有,我給你買兩條。”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那天,本來我是跟在她后面走的,后來我吃了10串羊肉串,我們就成肩并肩了。薛姨帶我買了兩條最新款的裙子。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價格過百元的衣服,我既激動,又忐忑。回家的路上,薛姨對我說:“我不是你媽,但也不是你的敵人。阿姨也是苦命的人,就想有個家。以后咱們做一家人好不好?”我說:“只要你別欺負我和我哥就行。”
于是,我就被兩條裙子收買了。
其實說起薛姨,她也是真的命苦。她24歲結婚,有過一個兒子,3歲那年得病死了。過了30歲,她又發現老公有了別的女人。薛姨雖然性子溫柔,但骨子里硬。她咽不下這口氣,咬了咬牙,離了婚。我爸比她大8歲。她家里人并不看好這段婚姻,覺得她才30多歲,可以找個更好的。但薛姨說:“風光的,我已經試過了。現在我只想找個穩穩當當過日子的。”
這個“穩穩當當”的形容,就很適合我爸。作為女兒我不好多評價我爸。只說我媽和他離婚這件事,明明是我媽嫌貧愛富,跟著有錢人跑了,他還真覺得是自己不好,對不起我媽。他沒什么主見,在家里聽父母的,在外面聽領導的。也就是薛姨心里有疙瘩,才會相中了他的老實。
薛姨來了之后的那兩年,我們家過得很開心。雖然我家沒什么錢,但薛姨特別會經營,一個家慢慢就有了生氣。那時候,我最喜歡放暑假了,電視上連著軸地播《還珠格格》。薛姨也迷,只要休息,就和我一起看。我拿著花手絹,扭啊扭的,喊她“額娘”;她拿腔拿調地叫我“小格格”。我爸看著我們憨憨地笑。
我哥說:“媽就陪著你瘋。”其實比起我,我哥占用薛姨的時間更多。他特別黏薛姨。什么心里話都和她說,學校里誰欺負他了,哪個老師講課講得好了,甚至他暗戀哪個女生他都說。連我都覺得他婆婆媽媽,可是薛姨總會耐心地聽。有一次,我問薛姨:“你不會嫌煩嗎?”她笑:“那是你哥信任我。你還小,不明白。人活著吧,需要被別人麻煩。”
我搖頭,表示不懂。那一年我還在讀初中,快樂還來不及體驗,哪能明白人生里的這些小感悟。但命運永遠是痛并快樂的,左手給過糖,右手就該掄巴掌了。
應該是2006年,一天晚上,我哥突然和我說:“我可能要走了。”我問他:“去哪兒啊?”他說:“奶奶要把我送給叔叔了。”
我愣了。那時候小,有些問題一直存在,我卻從沒發現。比如,薛姨和我爸一直沒有孩子。
其實是薛姨不想,她覺得有我哥和我就夠了。可是我奶奶另有想法。薛姨比我爸小這么多,再加上我媽這個前車之鑒,奶奶覺得薛姨不生孩子是個大隱患。但我們家已有兩個孩子了,憑我爸和薛姨的工資,再生一個養不起,也沒精力養,更何況政策上也不允許。我奶奶想了個辦法。我遠在山東威海的叔叔不能生育,把我哥過繼給他,然后薛姨就能生了。
送我哥走的事,誰也沒告訴薛姨。直到證件都辦好了,薛姨才知道。薛姨埋怨我爸,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她商量。我爸嘟囔說:“我媽做的主,也是想我們有自己的孩子。”薛姨氣得直拍桌子,說:“那是你親兒子!”
第二天,接我哥的車就來了。我哥坐在車里,一個勁兒地掉眼淚。薛姨站在窗口望著他,沒敢過去送。晚上,我睡不著,從房間出來找水喝,看見薛姨坐在院子里也沒睡。我走過去看她,只見滿臉的淚痕。我說:“不會也要把我送走吧?”薛姨一把抱住我說:“我看誰再敢送走我的孩子,我跟他拼了!”
我的淚水一下沖出了眼眶。我媽走的時候,我沒哭。我哥走的時候,我也忍住了眼淚。因為我們家男人都弱,我從小就告訴自己要堅強。可是,聽著薛姨的話,我真的忍不住了。從此,我在心里認定了她就是我的媽媽。
那年年底,薛姨懷孕了。我朋友都說讓我小心,后媽有了親生孩子就不會對我好了。但我相信,薛姨不是這樣的人。第二年,我多了個弟弟。我爺爺奶奶可高興了,仿佛忘記了我哥。
那時候,我才有些想明白,我奶奶是恨我媽的,連帶把我和我哥都討厭上了。如今有了小孫子,她更不待見我們。
我哥到了二叔那邊也過得非常不好。畢竟他年齡這么大了,很難融進那個家庭。可我奶奶不讓他回來,因為二叔那邊傳了很久的拆遷終于開始動工了,多一個人,多一點面積。我不得不佩服我奶奶,高瞻遠矚,樣樣算得精。可是,我哥不是件工具,而是個人啊。
有時我分不清,老天是刁難我們兄妹,還是厚待我們兄妹,雖然在生活里設置了那么多的坎坷,但也給了我們薛姨。
2008年,我二叔離婚,找了個有孩子的女人,說家里沒地方住,讓我哥搬走。那時我哥在一家汽修廠上班,只好搬去了宿舍。薛姨叫他回來,他不肯,因為威海比我們這邊好賺錢,而且他還交到了一個女朋友。女孩在隔壁飯店做服務員,很樸實。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能力所限,不是什么好學校。按我奶奶的意思,就別讀了,一是花錢,二是早點上班還可以分擔家里的負擔。我也猶豫了,畢竟我弟還小,我也覺自己不是學習的料。我爸永遠沒有意見,只有薛姨,她說:“書必須要讀。這個社會偏心男的,女孩就必須厲害,多學一點是一點,以后才不被欺負。”
許多年后,薛姨這番話都牢牢地刻在我心里。我特別感激她,在我人生最關鍵的時刻拉了我一把。如果當時我上班了,可能一輩子就是收銀員、售貨員,可因為她的鼓勵,我的人生有了另一番模樣。
大學畢業后,我通過考試當上了公務員。在我們老家,這是一件很有出息的事。那時候,我爺爺已經不在了,我奶奶破天荒她擺了一頓酒席。
那天,我哥帶著女朋友也回來了。飯桌上,奶奶借我貶低未來嫂子。我心里一直冷笑,當初是她不讓我讀書,現在又覺得我風光。飯后,我和我哥的女朋友說:“你別放心上,我奶奶就這樣,我媽喜歡你就行。”
我話一出口,薛姨在旁邊手一抖,特別明顯。我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經意間叫了她媽。
原來這么多年,她嘴上說不在乎,心里還是在意的。可是有未來嫂子在,這個可以改口的瞬間便過去了。
晚上,家里小聚,氣氛輕松得多。我哥喝了點酒,就說起自己這些年的不容易。他想結婚,但是買不起房,本來指望著家里的老房子能動遷,可是光打雷不下雨,傳十幾年了也沒有動靜。薛姨想了想說:“我那套小院子,賣了給你買房子吧。”我爸一輩子不發表意見的人,突然冒出一句:“那不行,那是你的,不能動。”
那是一套小四合院,是薛姨和前夫離婚時候分得的,誰都知道那是她的退路,這么多年根本沒人提過。我哥也不同意,但薛姨說:“我實話和你說吧,那房子我是留給你妹妹的。咱們家現在這套房子動遷了只會是你和你弟的,你奶奶絕對不會同意分給你妹妹。但是我的房子她做不了主。三個孩子在我這里碗得端平了。你現在急用,就先買著。但你要記得,將來你妹結婚,你得幫著。”

我不想說矯情的話,但心里真的萬般感動。我哥拍著胸脯說:“放心,我妹結婚,我包了。”第二年,我哥結婚。他在威海買了房子,有了家。薛姨參加婚禮回來的那天,嫂子給她發了短信。她說:“媽媽,謝謝你,你是個好榜樣,這輩子我會像你一樣愛這個家。”
2014年,我們家終于動遷了。我奶奶讓換一套大的房子,薛姨卻堅持要兩套小的。我知道,她是要把其中一套留給我。不過,那時的我已經有能力自己買房子了。家族聚會的時候,親朋好友都羨慕我們。別人家為了爭房子,吵的吵,怨的怨。而我們原本零零散散的拼湊起的家,卻最包容,最和氣,最快樂。
2019年我結婚時,我哥送了我一臺20萬元的車,兌現了他當年的承諾。而薛姨在那一年檢查出乳腺癌,還好發現得及時,手術做得很成功。
我哥一家全回來了,床前床后地伺候,都輪不到我上手。薛姨笑著說:“我現在就開始享受兒孫孝順了,是不是有點早啊?”我嫂子說:“不早,你為這個家操心夠多了,也該享福了。”到了晚上,才輪到我和她獨處。她睡著了,我坐在床邊陪著她。大概是傷口痛,她沒睡3個小時就醒了。我輕聲問她:“疼嗎?”她搖了搖頭,說:“還行。”
病房里無人,昏暗的空氣,緩緩地催生出難過。我拉她的手,輕輕叫了一聲:“媽媽。”
這么多年,我早該改口,只是少一個契機,此時剛好。薛姨卻笑了,說:“怎么著?怕以后沒機會喊了?”
“呸呸呸!”我連忙說,“別瞎說。”大概是心里真的怕吧,明知道是玩笑也笑不出來。
薛姨看著我擔心的樣子,摸了摸我的頭發。她說:“你知道,我以前為什么愛和你一起看《還珠格格》嗎?”我想也不想地回答:“好看唄。”她說:“因為你會叫我額娘啊,小格格。”
一瞬間,我的淚止不住了,多少往事與溫柔全化在了愧疚里。她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媽媽啊,等待著這個異姓的女兒叫她一聲媽。可我卻冷著、硬著,從未叫出口。
我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叫薛姨媽媽的,我也是從那一年開始那么主動地靠近她。我不愿意她操勞,守著她吃藥,監督她鍛煉身體。有時候,她會嫌我麻煩。我就會把她說過的話還給她:“人吶,需要被別人麻煩。”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其實,麻煩就是一種牽絆,像一條紅線把所有家人連接在一起,把一個曾經快要分崩離析的家,圈成一種圓滿,鎖成一種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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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斯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