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活中發現好的語文

認為語文教材和語文課是語文，以為那張試卷上要考的才是語文，許多教師往往忽略了生活中的語文。有些教師，從生活中看不出他有學科背景，上課時照本宣科，有的簡直就像是在放錄音、背書。語文課上得沒有生活氣，反映了教師對學科教育常識缺乏認知，忽視了教育教學的作用，忽視了人與語文、語文和社會的聯系。應試教育幾十年，錯誤的認識已經改變了人的思維，一說到語文，心里就只有一張試卷。遺憾的是很多教師不思考這個問題，自然也想不到要引導學生糾偏。

語文課要教學生發現生活中的好語文，不要總是盯住一張試卷;看看生活中那些文雅的表達，那些生動、優雅的言說，分辨優劣高下，庶幾了解語文學習目標，知道該培育什么樣的習慣。

有些學生，語文考得不錯，但是在生活中，連如何與人交流，遇事如何判斷選擇，如何得體清晰地表達一個意見，都有困難;他們走上工作崗位時，能否順利地與人相處，真令人擔憂。且不說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在社會生活中如何能做到大方得體不失禮，恐怕都會有些困難。早年有位畢業生擔任公司的人力資源主管，看到有位碩士畢業生遞交的“情況說明”，寫了七八百字，也沒有說清某門公共課等第不高的原因，這門課成績雖然不影響他的錄用，可是他的說明能力卻讓人事部門疑慮（其實他只需寫“因考試地點臨時變更而遲到一小時，未完成試卷”即可）。另有應聘的大學生遞交材料中，有一頁本科考試成績單，科目名稱僅八十七個字，四個是錯別字。這位主管認為，公司主要從事電子產品研發和服務，但員工語言文字表達能力差，語文習慣不好，不要說對外交流，就是在平時的工作中，也有可能造成很大的麻煩。無論生活或是工作，一個人的語文能力不足，就是素質有缺陷。語文考試分數能說明一些問題，但真正的語文能力，需要在生活和工作中經過實踐檢驗。

學校有時會請模范人物或學科專家做報告、開講座，有時還會請作家來講閱讀和寫作。會后學生是怎樣評價這些人講述的呢？很有意思——“他很謙虛，也很自信。”“他一直抑制不住激動，表達有鼓動性。”“他的語言平易，能照應我們的能力，把過程講得很清楚。”“她說話的語速控制得特別好。”“在報告最后，她特地留下了兩個問題讓我們思考。”“他遺憾地說，我們這代人智慧不夠，給你們留下了許多困難。”……學生對表達的評述，全都涉及語文素養，這怎么不是重要的學習呢？表達習慣和能力是語文學習的結果，教師要提醒學生關注“生活中的語文”。

有了這樣的評價意識，學生也就會聯系個人的語文習慣。實用語文表達為什么要注意簡約？有些學生對公交車上的“語音提示”不勝其煩——兩站間距只需一分多鐘時間，車上廣播反復在說“講文明，有禮貌，歡迎乘坐……請給有需要的老人、抱小孩的乘客讓座。車輛已啟動，請站穩扶好。不要在車上飲食……”——這條線有二三十站，上學放學要聽幾十遍，可是乘客最需要提醒的、也是他們最應當知道的是“下一站”是哪一站！—— 那么，能否從公共話語環境中，找出更多有待改進提高的語文？有這樣的意識，就會培育不同一般的語文素養，這比一張試卷教會的要多。

在我們周圍有許多人，雖然只受過普通的教育，但是他們有學習意識，有豐富的實踐，僅從他們的“說”，人們就能注意到不同一般的語文能力。有個“怎樣做蔥油餅”的視頻，大約七分鐘，示范者是位七十多歲的阿婆，她邊做邊解說，動作利索從容，話語有條不紊：做兩個餅需要多少克面粉，多少克水（她不用“酌量”“少許”），水溫多少度;怎樣和面（重點解決和面粘手的難題），強調只用一只手揉面（說明為什么要“留一手”）;如何將面餅搟勻稱，如何切蔥花，如何抹油，還提醒學習者要“醒面”，餅下鍋時，為什么不能讓鍋過燙，兩面定型后為什么要用力朝鍋里“摔”一下（這是絕招，為的是通過震動讓蔥油餅有 “層次”）……沒有廢話，重要的地方，細心解說清楚。有廚房經驗的觀眾可能會注意關鍵細節，因為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竅門;初學者只要看一遍，能掌握基本要領。她的解說與過程同步，不疾不徐，詳略分明;時時不忘照顧學習者，她知道初學者的擔心和疑問，既有“說明”的意識，也有相應的語言能力，很難得。我們生活中有許多這樣能干也能說的人。我把這個視頻推薦給一些中小學語文教師，讓他們給學生看，看這位阿婆怎樣“說明”。這位阿婆早先是從事什么工作的，我們不知道，但是人們可能會推測評價她平時的語言素養。做蔥油餅不算大事，會做蔥油餅的人，也許以千萬計，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說得清、道得明”。從阿婆的解說，學生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語文素養有多重要！學好語文，更能知曉生活的趣味。

我上課時，曾請學生談“街巷的語文”，每回都有同學談到老年人與人交流時說話的分寸，“心地善良，細心，說話總是不讓別人難過或不安”“問候親疏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語言”“菜場攤主和顧客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賣出了菜不忘說謝謝，顧客有時也回說謝謝”……學生能注意這些，我感到滿意，雖然我不會畫蛇添足地對學生說，“這就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一”之類的話，但是我對他走出學校后的語文能力和習慣是放心的。

（王棟生，著名雜文家、江蘇省特級教師，任教于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