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書單

[英]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自稱二流作家的毛姆，卻自信自己是一流讀者。甚至對他而言，“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

本篇從《毛姆的書單》一書中整理了他對14本書毫無保留的點評，其中有毛姆一貫的毒舌與嘲諷，比如他說《瓦爾登湖》令其沮喪、千萬不要讀塞萬提斯的短篇小說、巴爾扎克實在沒什么品味……當然也不乏最高的贊譽如‘《卡拉馬佐夫兄弟》絕對不容錯過”。

1.《瓦爾登湖》

文學品味不同的讀者對于《瓦爾登湖》一書的看法也不盡相同。我在閱讀這部作品時，既沒有覺得厭煩，也沒有覺得快樂。全書行文流暢，不拘泥于形式，語言輕松優美。不過，如果我被大雪困在西部大草原上，唯一的伙伴是一個聾子，而所在的小木屋中唯一的一本書是《瓦爾登湖》，那我一定會非常沮喪。通常能寫出這一類作品的人往往精力充沛、閱歷非凡，同時還具有異于常人的學識，然而梭羅是一個生性懶散、知識淺薄的人，他所讀的那些書，雖然都是被人認可的著作，但也沒什么特別之處。他的作品中強調了體驗這一主旨，但是他本人缺乏一種情感力量讓讀者認識到它的重要性。

2.《追憶似水年華》

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誕生了一位足以和任何大師相媲美的小說家，他就是馬塞爾·普魯斯特。在我介紹的諸多作品中，只有他的這部小說在譯成英文后魅力絲毫未減。他只寫過《追憶似水年華》這一部小說，卻長達十五卷。我曾經發表過這樣的評論：我寧愿讀普魯斯特的作品直到心生厭倦，也不會為了取樂去讀其他作家的書。大部分人只有在第二次閱讀他的作品時才能理性地對待。他的語言有些啰唆，書中的自我分析也會令人生厭，他反復提到無聊的嫉妒心，導致最熱衷于他作品的讀者也無法接受；不過，他作品的閃光點完全掩蓋了這些瑕疵。他是一位偉大的作家，獨創性強、觸覺敏銳，同時兼具創造力和心理洞察力。我想，將來人們一定會將他列為卓越的幽默作家。因此，我建議讀者從頭閱讀這部內容豐富的長篇小說，讀到枯燥的內容，大可以跳過，然后繼續讀下去。

3.《戰爭與和平》

我覺得這部小說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有些乏味，全書充斥著有關戰爭的細節描寫，皮埃爾在共濟會的那段經歷顯得尤其乏味。然而，把這些都忽略了之后，《戰爭與和平》仍然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它以史詩級的大手筆描寫了整整一代人的成長和發展。從伏爾加到奧斯特利茨，書中的場景遍布整個歐洲，一系列個性鮮明的人物接連登場，大量的素材處理得當。時而如荷蘭畫派一般落筆細膩，時而如西斯廷教堂中米開朗琪羅的手筆一般氣勢恢宏。該書所刻畫的生命之困惑將給你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當黑暗的力量掌控國家命運的時候，個人顯得如此卑微。

4.《富蘭克林自傳》

自傳一類作品在文學史中所占比例很小，而在這為數不多的自傳中，沒有哪一部比《富蘭克林自傳》更具有經久不衰的趣味性。這本書的有趣之處不僅在于它的敘述，更在于富蘭克林對于自身生動而真實的刻畫。他熱愛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事物，但也能平靜地接受任何挫折。他迷戀酒色，并對此沒有絲毫的掩飾。他的才藝簡直數不勝數，他的一生幸福而有意義。他為他的國家、他所在的州、他居住的城市做出了偉大的貢獻。他之所以沒有得到本國人的認同，我認為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從不玩噱頭。

5.《懺悔錄》

我能想象，大部分人在讀這本書的時候都充滿了興趣，盡管他們也會忍不住對它心生厭惡。不過，如果你認為探索人性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趣的事，那這本書一定不會讓你感到失望，因為它的作者已經赤裸裸地將自己的靈魂袒露在世人面前。任何一個坦誠對待自己的人在讀了這本書之后都會捫心自問：“我和他之間究竟有何差別？他的懺悔讓我大為震驚，可是如果我毫無保留地剖析自己，我真的比他善良嗎？”因此，我要警告讀者，這本書對所有人的自我優越感都會造成打擊，而在艱難的現實世界，這種自我優越感正是我們的一層保護傘。

6.《白鯨》

《白鯨》中有一部分章節寫得過于枯燥，比如說那些只有在圖書館中才能查到的古文物知識，以及有關鯨魚的生物史；不過很顯然，麥爾維爾很注重對這些高深領域的知識的積累，我們必須接受這位偉大作家的某些“奇思妙想”。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荷馬也有打盹兒的時候，莎士比亞也寫過許多空洞浮華的句子。不過，在新貝德福德的一些場景中，麥爾維爾對于事件的描述、人物的處理，以及對可怕的亞伯的描寫，都是神來之筆。這部作品中包含著一種悸動、一種神秘、一種預兆、一種激情、一種對生命的恐懼和震撼，以及命運中無法擺脫的邪惡力量，它們緊緊地掐住了你的咽喉。你的精神幾近崩潰，但又似乎得到了升華。如果你是一名作家，能夠有如此高的藝術造詣，并對讀者的心靈和感官產生如此非凡的影響，理應感到無比驕傲。

7.《愛倫·坡詩集》

愛倫·坡寫出了美國最動人的詩歌，這些作品就像是威尼斯的名畫，其所表現出的美感簡直令人窒息，在你接觸到它的那一刻，感官便已獲得了至高無上的享受，以至于你根本不在乎它是否能給你帶來某些啟發。這些詩句所能提供的僅僅是它的美，然而這種美是無與倫比的。他的作品充斥著各種浪漫主義元素，手法頗為夸張；人物對話也非常浮夸，就像人物本身一樣，缺乏真實感；此外，他的寫作范圍也比較狹窄。然而你必須忍受這一切：因為他的創作是獨一無二的，他的作品并不多，但每一部都能讓讀者享受到閱讀的樂趣。

8.《卡拉馬佐夫兄弟》

如果不能把閱讀當作一種享受，那便是毫無益處的。然而，當我要將《卡拉馬佐夫兄弟》列入推薦書單時，不免有些猶豫。我不知道這部氣勢恢宏的悲劇作品是否會給讀者帶來享受。不過這主要取決于讀者，如果你能夠從風暴肆虐的大海、烈火燃燒的叢林，以及奔襲而來的洪流中獲得享受，那么，你一定會喜歡《卡拉馬佐夫兄弟》。而且，我也說過，我要推薦的都是那些不容錯過的書，那些會給你帶來巨大的精神財富、讓你的生活更加充實的書。從這個角度來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絕對不容錯過，它甚至可以說是這份書單上最值得一讀的書。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大多有陰暗的一面。他們并不是普通人，他們熱情、朝氣蓬勃，又非常敏感，他們忍受著莫大的痛苦，對待一切事物都非常極端，遭受著上帝的責難。他們的舉止就像精神病院里的瘋子一樣，然而這一切肆意妄為中又隱藏著某種重要的寓意。你會發現，他們在呈現自身的痛苦時，也揭示了人類靈魂深處的可怕力量。由于《卡拉馬佐夫兄弟》篇幅冗長，所以部分內容顯得有些零散；不過，除了個別章節，整部作品都能完全吸引住讀者。我再也想不出有哪部小說能夠將人類的崇高和卑劣描寫得如此淋漓盡致；同樣，也沒有哪部小說能夠用如此深刻的憐憫以及摧枯拉朽的力量來敘述人類靈魂所承擔的痛苦。

9.《堂吉訶德》

有一件事我要提醒各位：塞萬提斯是個窮人，為了賺錢他寫了大量的作品，其中有不少短篇小說，我讀這些短篇小說是出于一種責任，而不是為了快樂，我奉勸你略過這些短篇小說。你要閱讀的只有堂·吉訶德和他忠實的仆人桑丘·潘沙的故事。盡管堂·吉訶德的種種不幸實在令人捧腹（如今人們對他的嘲笑比過去少了很多，因為我們比那個時代的人更容易被觸動，而在他身上發生的那些鬧劇太過殘忍，我們都不忍心以之為樂），除非你生性麻木不仁，否則一定會對這位愁容騎士敬愛有加的。堂·吉訶德寬厚的秉性足以征服所有的讀者。除了塞萬提斯，還沒有誰能夠憑借想象創造出這樣的一位人物。

10.《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是現代小說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最近，當我再次閱讀這本書時，我發現福樓拜太過于追求絕對的客觀，導致全書在語言表達上有些冷淡、枯燥，因此，我對這本書的贊賞也受到了一些影響。不過我仍然認為這是一部偉大而有震撼力的作品，全書對于人物的刻畫可謂細致而逼真，讀完后，你會對那些飽受生活磨難的市井小民產生深刻的同情（盡管你也會蔑視他們）。作者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真實地浮現在你眼前，他們絕望地茍活著，他們早已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成了一個個典型。如果一定要從這部小說中總結出某種寓意，那么《包法利夫人》包含著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道理：白日做夢是毫無益處的，這只會給我們帶來災難。

11.《高老頭》

從方方面面的因素來考慮，我認為巴爾扎克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家。他和狄更斯一樣，喜歡描寫不平凡的人物和事件，對于那些尋常事物不屑一顧。而他對惡人的刻畫極其到位，更甚于他筆下的那些正派人物。閱讀巴爾扎克的作品時，你不會覺得自己面對的是某一個特定的人群，你所面對的是整個社會，這些作品中包含著遠比個人命運更加重要的社會問題。他筆下的人物有的經營小店、有的做大買賣，他們各有得失；盡管愛情在他的小說中占了很大比重（所有的小說家都是如此），但在他所創造的那個世界里，金錢仍然是推進一切的主要動力。他的寫作手法粗糙，愛走極端，又沒什么品位，但是他滿腔的激情和精力促使他創造出了一系列放縱不羈的人物，這些人物都無比壯烈地活著。人們常常指責他筆下的故事太過戲劇化，然而，那些卓越不凡的人物怎么能平庸地活在一個循規蹈矩的世界里呢？這就如同暴風雨需要高山和大海的映襯，才能彰顯其壯麗。

12.《三個火槍手》

《三個火槍手》是一部偉大的浪漫主義小說，它或許算不上地道的文學作品，人物描寫粗劣，情節也不夠周密，但可讀性非常強。不得不說，使作品具有可讀性是小說家必須具備的才能。

13.《紅字》

我之所以推薦《紅字》這本書，是因為它的語言描寫令人印象深刻。霍桑從18世紀那些偉大作家身上汲取養分，形成了屬于自己的語言風格。例如這一句：“他的內心絕非冷酷無情，就連拂去蝴蝶翅膀上的絨毛在他看來都很殘忍。”霍桑有非常好的節奏感和措辭技巧，能夠創造出最精妙的語句。他能夠寫出足足長達半頁紙的句子，雖然從句不斷，但讀起來抑揚頓挫、韻律感極強，像水晶一樣清亮。他筆下的散文猶如紋樣繁復的哥特式掛毯一般，既不浮夸，也不單調。他的隱喻都有著深刻的含義，明喻則貼切到位，用詞也與他所描寫的事物非常契合。

14《英國人的特性》

愛默生的書從來沒有撫慰過我。我絕不是要貶低這位讓其同胞引以為傲的作家，我認可他的魅力以及寬厚的人格。雖然他能夠寫出非常生動的語句，但往往缺乏實際意義。他就像是一位敏捷的冰上舞者，在陳詞濫調鋪成的冰面上展示著優雅而繁雜的動作。如果他不是如此善良的人，或許他會成為一位更好的作家。不過，既然他已經是位非常有名的作家，讀者們一定想知道他是如何在文學領域獲得了如此高的地位。我建議你們去讀一讀他寫的《英國人的特性》。這本書更多的是實質性的內容，不像《論文集》的內容那樣含糊、散漫、膚淺。這本書比愛默生的其他任何作品都更生動、更貼切、更有趣味性。讀這本書時，我真的感受到了快樂。

（摘編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毛姆的書單》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