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與哲學:三位哲學詩人盧克萊修、但丁及歌德》
作者:[西班牙]喬治·桑塔亞那著
華明譯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時間:2021年4月
盧克萊修、但丁、歌德,每個人都是一個時代的典型代表,他們的詩作在哲學的指引下,以時代的最高認識能力觀察世界,用人類的最高藝術天才幻化現實。
詩人在本質上是在追求一種哲學嗎?抑或哲學最終不過就是詩?桑塔亞那帶著敏銳的洞見游歷盧克萊修、但丁、歌德三位詩人的內心世界,解讀隱藏在那些偉大詩篇里的哲學密碼,并進一步探討詩與哲學的關系。
有人認為,詩的局部優于整體,短詩優于長詩。這種說法不無道理。在這方面,愛倫·坡的觀點最有代表性。他認為,詩以靈魂的升華作為刺激,詩的價值與這種升華的刺激成正比,但是由于心理的規律,一切刺激都是短暫的,而在任何長篇作品中,刺激都難以持久。像《失樂園》這樣的長詩,不過是一系列的小詩,是真正好詩與平庸段落的不斷交替。因此長詩閱讀也是刺激與消沉的反復更迭,于是長詩無論在效果還是事實上,都不再是詩了。他斷然認為,長詩是不存在的。
對此,桑塔亞那問道,是否“只有飛逝的瞬間、心境、插曲,才能被人銷魂蝕骨地感受到,或令人銷魂蝕骨地表現出。而作為整體的生活、歷史、人物和命運,都是不適合作為想像力停留的對象,并與詩歌相排斥”呢?他進而說道:“如果這就像它通常那樣被認為是事實的話,那么我們就會發現渺小的事物令人喜悅,而偉大的事物枯燥無味,缺乏形式?!?/p>
其實,詩之所以為詩,那是因為它那巧妙的用字、鏗鏘的音節、鮮明的意象、深邃的哲理。這些東西喚起你的聯想,撥動你的心弦。突然之間,你在一字一句、一首詩中發現了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境界,它把你的某種感情維系住了。是的,人的任何情感在心中升起,必定伴隨一物一人、一場面一事件,用桑塔亞那自己的話說:“詩歌的極致……在于它在想像的時刻,能把現實中不可思議的方面,同我們現實生活的經驗聯系起來?!碑斈泱@奇而生動地體驗某種事物,直覺而持續地抒發某種感情的時候,你就得到了一種桑塔亞那稱之為“客觀化的快感”的心靈感受,亦即美感。
詩的局部或者短詩似乎較優,這是因為它易于對準一件事物、捕捉一種情感,所以它易于凝聚成為一個藝術整體,而整一性是藝術形式的首要條件。長詩內容繁雜,規模宏大,似乎難以整一。但是,桑塔亞那認為,規模宏大的詩甚至可以更有詩意,例如盧克萊修的《物性論》、但丁的《神曲》和歌德的《浮士德》。這些詩作當然具有詩歌應有的美妙音韻、神奇比喻、驚人意象和閃光哲理。更重要的是,它們同樣具有藝術的完整性,因為它們都有某種哲學作為統領,而且正是因為以哲學為統領,它們才更加偉大。
讓我們做進一步的說明。這些詩作在哲學的指引下,眼光越過表面現象和局部領域,投向宇宙深處,投向人民中間。它們以時代的最高認識能力觀察世界,用人類的最高藝術天才幻化現實。它們選擇典型,包容社會,建立價值體系,描繪理想生活。它們不僅具有嚴肅的理性,而且富于奇異的想象。它們不是部分的堆積,不是事件的記錄,它們都是深邃哲學與宏偉想象的產物。它們不但提出了世界構造和人類本性的重大問題,而且成為具有放射能力和永恒生命的活的整體,所以它們能夠拓展視界,喚起良心,堅定意志,樹立理想。如果詩人未能在長詩中成功地合成素材,使之成為活的整體,那是詩人缺乏綜合與想象的能力;如果讀者未能在好的長詩中成功地凝聚收獲,由此達到詩的精髓,那是讀者理解與感受的修養不夠。
哲學是理性的沉淀,詩卻是想象的飛揚。哲學可以給予詩以崇高和雄偉的氣概,詩則可以給予哲學以生動和直觀的表達;具有哲學的詩含有更多意義,創造哲學的詩則需要更多天才。當然,它得是詩。
盧克萊修的《物性論》采納了古代希臘天才創立的最科學、最正確的宇宙觀。它說明萬物是由不滅的元素構成的,新舊事物的更替只不過是物質運動的表現。但丁的《神曲》建筑在中世紀神學最嚴峻、最神圣的人生觀上。它認為人類生而有罪,人間一切活動都不過是神的主宰意志的象征。盧克萊修雖然勾畫了科學而又明白的世界圖景,但是他為這一世界觀所配的卻只是伊壁鳩魯式的平庸的人生觀。實際上,他的作品表現了對希臘文明衰落感到悲觀的頹廢情趣。但丁有著嚴謹而又正確的倫理標準,然而他的托勒密式宇宙觀卻很做作,完全是為了圖解基督教義而對世界進行生造和虛構。有趣的是,無論是盧克萊修的人生觀還是但丁的宇宙觀,其藝術價值和詩意成分都不亞于前者的世界觀或后者的倫理觀。但是歌德還不滿足,他生活的時代既是科學進步和人類理想不斷勝利的時代,又是宗教唯心主義與科學唯物主義不斷受到懷疑的時代。他理所當然地超越了盧克萊修和但丁。他的《浮士德》一方面是積極的,不斷進??;另一方面又是懷疑的,不斷拋棄。它超越了各種唯物或唯心的形而上學,只在永恒追求、永遠超越中獲取人自身的價值。
因此,這三部詩作不但分別作為完整的藝術品概括了三個不同社會時代的思想——古代希臘的自然主義、中世紀的超自然主義與近代的浪漫主義,而且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個更高的統一體。它們相繼否定、辯證轉化,概括了整個歐洲哲學。
正如詩歌需要直觀欣賞一樣,桑塔亞那的書也需直接閱讀。他的著作文采飛揚、意氣風發,需要讀者親自品嘗,方能同時領略其哲學價值與藝術之美。
(摘編自商務印書館《詩與哲學:三位哲學詩人盧克萊修、但丁及歌德》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