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中



張光直(1931-2001),1954年畢業于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系,1961年獲美國哈佛大學哲學博士,1961年至1973年間曾任美國耶魯大學人類學教授、系主任等職,1977年起在哈佛大學人類學系任教。他于1974年獲選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1979年獲選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1987年獲頒香港中文大學榮譽社會科學博士。張光直畢生致力于考古人類學研究,在國際學界享有盛譽。他既開創了聚落考古的研究,又成功地將當代文化人類學及考古學的理論方法應用在中國考古學領域,其代表作《古代中國的考古》一書至今仍是涵蓋面最廣泛、討論最深入的中國考古學專著。
生活在北京的“番薯人”
張光直在他早年生活自述中,把自己稱為“番薯人”。之所以叫番薯人,那是因為公元1895年,清朝與日本在黃海及劉公島海的作戰中失利,被迫將臺灣島割與日本。從此,臺灣島上的居民便成為“亞細亞的孤兒”。因為臺灣島的形狀很像一個白薯,所以島上兩三千萬的漢人常常稱自己為“番薯人”。可張光直這個番薯人,卻出生在北京。
16歲之前,張光直一直隨著父親張我軍生活在北京。張光直的父親張我軍本是臺灣臺北縣板橋鄉一個貧窮的佃農家庭的孩子。后來只身北上讀書、工作,曾任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中國大學等院校教師,直到1946年才回到故鄉臺灣。張我軍是臺灣第一位白話詩人,回到臺灣后,張我軍利用所工作的《臺灣民報》,介紹大陸新文化運動和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新文學革命主張,對臺灣的年輕一代產生很大影響。
由于從小生長在北京,張光直能說一口標準的漂亮的京片子,并且一生都對北京充滿了濃濃的懷念之情。在《番薯人的故事》里,張光直用一種哀傷懷舊的筆調,寫出了一個少年眼中的老北京:每天上下學走上高高的城墻,故都的景色一覽無余;燒餅、麻花、炸油餅,又酸又苦的豆汁兒,蒜味鉆鼻香的煎灌腸;熱鬧的廠甸,東西便宜,應有盡有。12歲的張光直曾用一塊大洋買到一張宋拓的集王羲之字的《大唐圣教序》……
尤其讓他記憶深刻的,是他在小學和中學讀書的生活。由于品學兼優,從小學到高中,張光直都是被保送的。1946年家人回臺定居時,他本來舍不得離開自己的中學,但因為生病功課落了一大截,只好隨家人返臺。在《番薯人的故事》里,張光直在回憶北京的生活時深情地提到:“不能忘記中學的校歌:附中,堂堂正正本校風,我們,莫忘了誠、愛、勤、勇。你是個神,愿人生大同。你是個海,涵真理無窮。附中,太陽照著你笑容,我們努力讀書和做工。”
可以說,正是這故都文化的歷史底蘊,孕育乃至影響了張光直的一生。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推動中國考古學走向世界,他后來確實竭心盡力,奔走于中國大陸、臺灣和海外各地,為此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從小就學習優異的張光直在北京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在臺灣著名的建國中學讀高中。他的優秀學識迅速得到大家公認。受當時一位大陸去的魅力非凡的中文老師的影響,再加上在北京生活的那段背景,張光直的身上有著那一代青年身上特有的熱情、理想和勇氣。
走向考古人類學研究
回臺之后,經過努力學習,張光直考上了臺大考古人類學系。張光直報考這個專業深受兩本書的影響。第一本書是由其父、著名的臺灣文學作家張我軍翻譯的日本西村真次的《人類學泛論》,書里講述的人類進化史、石器時代對他產生過不小的影響。1948年時又讀到裴文中先生的《中國史前時期之研究》一書,裴先生在書中認為中國的考古學潛力無限,鼓勵青年學生報考考古學專業,這使得張光直更加向往考古學。當時的考古專業是極其冷門的專業,但恰逢南京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遷到了臺北,張光直因而能有機會受教于李濟、董作賓、凌純聲、芮逸夫、石璋如、高去尋等一大批考古學精英,李濟等中國第一代考古學家也對他產生了深遠影響。
1954年,張光直從臺大畢業,決心走出國門,到美國深造。他如愿在美國哈佛大學讀人類學系的研究生。有兩位老師對他的影響最大。一位是舊石器時代考古學家Hallam Movius,張光直跟隨他掌握了傳統的歐洲考古學的田野考古方法。另一位是在考古學上提出聚落形態研究方法的考古學家Gordon Willey。張光直對聚落形態的理論和研究方法很感興趣,積極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在研究生時便發表了關于美洲聚落考古的論文,為他后來寫《古代中國考古學》這部重要著作奠定了基礎。他的博士論文《中國史前聚落:考古學理論和方法研究》由Willey作指導,是將聚落形態的研究方法用在中國史前史的成果。
張光直的確是一顆才華橫溢、光芒四射的星星。他在哈佛做研究生時,著名的莫維斯教授看這個亞洲學生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教室里,也不記筆記。而到了考試,這個學生卻交了一份理論豐富、證據翔實的答卷,教授這才知道班里有一個天才青年。在還沒得到博士學位之前,張光直就已經被文化人類學大家羅克教授稱贊:“快要在我們系里得博士學位的張光直真了不起,十年來在人類學系里讀博士的學生都比不上他。考博士口試時,他對各教授問他的問題,都應對如流,對理論對事實,都能把握得那么精深正確;不到半小時,大家都認為不須再問下去,于是都起來和他握手道賀。現在我們已經內定了聘他在本系做助教,今夏交博士論文后,即正式發聘書。”
此后的張光直可謂聲名顯赫。在耶魯大學人類學系任教十余年,1977年回到哈佛大學任教,并任北京大學兼職教授,從事人類學和考古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1981年至1984年兼人類學系系主任,1985年至1988年兼哈佛東亞咨詢委員會主席,并為哈佛赫德蓀考古講座教授,更榮膺美國國家科學院和美國人文科學院院士,后二者皆為百年來華人之首任。
杰出的“架橋人”
張光直畢生的精力都奉獻給了中國史前考古,在學術上的貢獻可謂碩果累累。他在中國文明的起源問題、中國文明起源的特點、中國文明的地位問題和史前時代東南沿海文化與臺灣文化的關系幾個問題的闡述中頗有建樹。
1986年,張光直提出:中國文明的形成與西方文明走著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在中國,有城市、有國家、有文字、有偉大藝術的新社會的產生,不是生產技術革命的結果,也不是貿易商業起飛的結果,而是通過政治秩序所造成的財富過度集中的結果。這條道路是非西方世界文明演進的共同道路,比如瑪雅文明、阿茲特克文明、大洋洲地區的文明等,都屬于這條道路的例證。因此,社會科學應當根據體系完備、資料翔實的中國的歷史經驗重新思考人類社會進化規律的問題,應該修正現行世界史教科書中西方本位主義的流行觀念。
張光直的研究,一下子將中國考古學從中國歷史的范疇中拉出來,置身于世界文化舞臺當中,置身于文化演變的復雜過程當中。上世紀80年代以來,當中國考古學研究初現多元化色彩之時,張光直的研究不但成為這塊多元色彩中最為醒目的一塊,而且對這種多元化的來臨起了相當大的推波助瀾的作用。他的“相互作用圈”理論,“亞美巫教底層學說”,他介紹和倡導的聚落考古學等,如今都已成為當代中國考古學的最基本的理論方法。
更為重要的是,張光直是一位杰出的“架橋人”。他把中國考古學的成就介紹到了西方,又把西方的考古學理論和方法帶到了中國,為中西方考古學的接軌做出了很大貢獻。在張光直之前,中國的考古學幾乎不被西方學界所承認,張先生可謂是改變這一局面的第一人。李潤權先生在《張光直教授的學術成就》一文提到:“在西方世界,近40年來,張光直這個名字幾乎是中國考古學的同義詞……我曾經聽到中國的有些學者說,張光直的最大成就是及時地把中國考古學的最新發現介紹給西方世界。”
1972年尼克松訪華后中美關系有了改善。1975年,張光直參加美國古人類學家代表團,在離開北京近三十年后第一次訪問北京。那時,與中國考古界同仁接觸的機會仍非常受限制,在緊接著的1977年他又回國作了探親旅游,1978年隨漢代史研究代表團訪華。稍后中國的政治狀況漸漸好轉,張光直利用各種資金資助,邀請中國大陸考古學家去美國作學術訪問,起先是短期交流,后來則作較長時間的停留。開始這種機會僅限于年高資深的學者,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年輕考古學家也陸續到哈佛做訪問學者。張光直不知疲倦地擔當著主持者的角色,組織了無數次演講、圓桌討論、學術沙龍和宴會。自1980年開始,張光直還接納中國大陸的研究生到哈佛攻讀學位,他的一些學生在進入哈佛之前,也曾在中國接受過考古學訓練。在上世紀80年代,他組織過兩個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1982年在夏威夷檀香山的“國際商文明學術會議”和1986年在弗吉尼亞的“古代中國和社會科學理論研討會”。當時,外國學者還不被允許在中國大陸參加考古學術會議,臺灣學者也被禁止前來大陸,大陸學者訪問臺灣更不可能。這兩次會議為海峽兩岸學者日后的經常性交往開創了良好的先例。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張光直頻頻出訪中國,有時一年幾次。他對各地的大學作了短期訪問,每次都受到熱烈歡迎。張光直最大的夢想,就是在中國大陸進行考古發掘,并為此奔走勞碌,甚至都已經爭取到了基金,但由于種種原因,他的這一愿望沒有得以實現。
以古代中國考古學為畢生事業
《古代中國考古學》是張光直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該書至今已經出版了四版,用英美人熟悉的語言全面介紹古代中國考古學,并把最新的研究成果傳遞給西方世界,成為目前世界大部分地區大學教授中國考古學和上古史的教材,影響極其深遠,對中國文化在西方的傳播貢獻巨大。《古代中國考古學》《商文明》等書,已成為國外學術界了解中國考古學的“圣經”,至今無人取代,被譽為是“比任何其他著作都更能把古代中國放在美國人類學意識的地圖”上的對中國考古學的典范分析。
張光直一生最引以為豪的,莫過于在世界知名學府哈佛大學創立了中國考古專業,使哈佛大學成為西方學習中國考古學的中心。這是他畢生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他身患重病后仍非常放心不下的一件事。這樣的擔心不但“涉及到中國考古這個學科,而且關系到對古代中國的整體研究。”他還是臺灣地區考古學的創立人,為臺灣地區的史前考古做出了杰出貢獻。1994年他經過多番努力,促成了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的成立,并擔任臺灣“中央研究院”副院長。他主持的“臺灣史前史研究計劃”和“濁大計劃”是兩個影響深遠的田野考古項目,對臺灣考古學的學術發展意義重大。
張光直一生培養多位英才.也影響了多位學者的學術道路。許倬云、余英時、徐蘋芳、巫鴻、李零等學者們,都對先生勤奮嚴謹、大氣磅礴的治學風格,謙虛禮貌、平易近人的待人態度,以及外冷內熱、志存高遠的氣質性格有著深刻印象。無論是在治學上還是組織辦事能力上,張光直都展現出了無窮的力量,感染和鼓勵了眾多學者。
1996年亞洲研究學會授予張光直亞洲研究杰出貢獻獎。在授獎辭中這樣寫道:“在過去的四十年中,張光直教授為中國和東南亞考古的進步和發展鞠躬盡瘁、不遺余力。他的卓越的領導才能和杰出貢獻,無人能望其項背。張光直教授幾乎是獨立一人擔負了培養三代考古學研究生的重任,這些學生目前正執掌著北美、歐洲、澳大利亞和亞洲重要大學的教席……亞洲研究學會特此授予張光直教授最高的學術榮譽:亞洲研究杰出貢獻獎。學會主席和各位成員與光臨今天授獎儀式的諸位一道,宣布張教授為我們學會最杰出和最有成就的一員。”
在成就和名譽的背后,張光直常年飽受帕金森癥的煎熬,1997年雖做了腦部胚胎移植療法,健康卻無起色。但他無言地忍受痛苦,為自己的學術研究爭取時間,仍然活躍在學術界,做出了積極的貢獻。2001年1月3日,張光直在美國麻省因帕金森癥病逝,享年七十歲。
然而,正如余英時先生在懷念張光直的文中所言:“他是一座沒有爆發的火山,但是他的光和熱已永遠留在人間。”
(摘自三聯書店《四海為家——追念考古學家張光直》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