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本名梁爽,吉林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青年作家》《東方文學》等。
松茸之名
孔子說,讀《詩經》的好處之一是“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一個人知道很多鳥獸草木的名字,常給人以趣味和學識的觀感;而鳥獸草木開始有自己的名字,也往往意味著它對人類生產生活發生的影響,已讓那個籠統的指稱吃不開。
當代作家阿來的小說《蘑菇圈》幾乎就是圍繞著“松茸”的命名展開的。
早先,蘑菇是機村人對一切菌類的總稱。最多分為沒有毒的蘑菇和有毒的蘑菇。
然后,有了羊肚菌。而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類,仍舊統稱為蘑菇。最多為了品種的區分,把生在青柄林中的蘑菇叫做青柄蘑菇,把生在杉樹林中的蘑菇叫做杉樹蘑菇。
再然后,就有了松茸。這時,蘑菇已經要分好吃和不好吃的,值錢和不值錢的。松茸便是其中最好吃、最值錢的,讓躲在樹蔭下乘涼的人們不辭辛勞,奔向山林。
松茸何以稱松茸?
宋代唐慎微在《經史證類備急本草》中說,因該菌生于松林下,菌蕾如鹿茸,故名松茸。宋代陳仁玉在《菌譜》中稱此菌為“松蕈”。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把松蕈列在香蕈條下,又稱臺蕈、合蕈。后經日本經濟學家小林義雄考證,古籍中的松蕈就是被日本人譽為“菌中之王”的松茸。
但我們今天說起松茸,其意義已經遠遠溢出這兩個字的表面。
正如同今天的人們難以想象,幾十年前的山民對這顆菌子視若尋常,甚至連個名字都沒起給它,任其在樹下自生自滅也未覺可惜;那時的他們大概也無從想象,如今話語體系中的松茸,已不僅是最好吃、最值錢的蘑菇,更成為某種象征,代表尊貴的身份、幸福的生活、健康的體魄,乃至強勁的活力。
盡管日本菌類學家川村清一早在1925年就發布報告,稱在朝鮮半島和中國等地發現了松茸類群。但那時,日本當地的松茸尚能滿足本國所需,長在中國山區的松茸尚沒有吸引到大眾視野的注意。可到了上世紀80年代,日本松茸產量銳減,從年產幾千噸下降到幾百噸,價格也因此上了天。正在這時候,在云南香格里拉旅行的日本游客,意外地發現這里居然也產松茸,而且居然賣成白菜價!再沒有生意頭腦的人也沸騰了,于是果斷以20倍的價格收購,帶回日本,并從此成為那個年代的專業買手。
其實,從始至終,松茸依然是長在深山的菌子,自然屬性并未發生過任何變化,只是人們給了它不同的意涵。
松茸之境
寫《閑情偶寄》的李漁也是個愛吃菌子的人,在《飲饌部》的“蔬食”一節中,他寫道:“蕈之為物也,無根無蒂,忽然而生,蓋山川草木之氣,結而成形者也……食此物者,猶吸山川草木之氣,未有無益于人者也。”不過,以今人的知識體系看去,李漁對菌子的想象實在是詩意有余,科學不足。
蘑菇并非“無根無蒂”、無所依傍,也不是“忽然”就能長出來的。蘑菇菌絲要從土壤甚至共生植物的根系吸收養分,而菌絲由中間一點向四周輻射生長。隨著中心點及老化的菌絲相繼死去,而外面的生命力更強,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自然的菌絲體環,并最終長成蘑菇圈。
不過,西歐人的腦洞更大。在他們的民間傳說中,這哪里還是蘑菇,分明是一個個圍著圓圈跳舞的仙子!蘑菇圈也因而被稱為仙子圈(FairyRing)。它的神秘奇幻挑逗著人們的創造力,自13世紀起,神秘的仙子們就已在歐洲作家、劇作家和藝術家們的作品中顯露身影,并流轉于不同的故事版本。
1594年,莎士比亞的浪漫喜劇《仲夏夜之夢》首度公演。劇中多次涉及這一意象,譬如在第二幕中,仙后泰坦尼亞對仙王奧伯龍這樣說道:
從仲夏開始以來,
當我們聚集在山岡、溪谷、樹林、草地,
平淌的泉水旁、長滿燈心草的小溪邊,
或是海濱的沙灘上,
想要迎著吹哨子的風,跳起我們的環舞,
你總是吵鬧地攪亂我們的游戲。
1786年,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畫家威廉·布萊克用畫筆描繪了奧伯龍、泰坦尼亞、帕克與小仙女們跳舞的場景。
而在藏族作家阿來的小說中,蘑菇圈經歷了諸多人事的變遷,已進化成一種至為深沉的存在。它既是小說主人公斯炯悉心守護的松茸的家,也是她重要的精神寄托。在最艱難的時代,她背水上山澆灌自己的蘑菇圈,為全村人帶來抵擋饑荒的能量;她用松茸養活了媽媽和被迫還俗的哥哥,也隱性地促成了兒子的大好仕途,還為自己攢下了養老錢。它甚至帶有對回不去的故鄉的追認:“蘑菇不像野菜,四處隨風,無有定處。蘑菇的子子孫孫也會四處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動的。它們就穩穩當當待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
松茸之味
日本人吃松茸至少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公元789年的《萬葉集》中,已經有對松茸至高贊美的和歌:
這不是夢
松茸成長
在山腹
古代日本,松茸是百姓向貴族和皇親國戚的進貢之物,是高貴身份的象征。但相比強調松茸的絕世好味,把松茸比作夢,實在是我見過的最高明的說法。夢是什么?日之思,夜之盼,日日夜夜的可望不可即,才稱為夢。一個“夢”字,把松茸的美好、珍貴寫出來,也把人們為松茸而抻長了的等待與焦渴寫出來。
在中國,畫家張大千也做過同樣的夢。創作于1973年的《松茸長年》,款識是這樣寫的:“南詔雞葼北口蘑,三川傘把許同科。新來口腹為災怪,又被松茸誘夢多。癸丑秋日,爰翁。”
真是一個標準的老饕!南詔的雞葼、北詔的口蘑、三川的傘把菇都不能入他法眼,唯有松茸讓人魂牽夢繞。
1967年,張大千孫女綿綿的兩周歲家宴上,也有松茸的影子。而由畫家本人親自撰寫的“菜單”,則在2014年以四十七萬五千港元的成交價為人收藏。從同日寫贈的《瓜瓞圖》題曰“予方臥病,仍為懸燈庭樹,延燕親友”可知,這薄薄一張菜單里,不僅有珍貴的菜肴和名家的手筆,也有年近古稀之人,為含飴之樂而不辭辛勞的最樸素的感情。
但冬天本不是松茸采摘的旺季,方知為慶祝孫女生日而擺上桌的松茸,比難得更難得。倒是“癸丑秋日”的那場思念來得正當時,“雨季到,菌子笑”,松茸是秋天的恩賜。
在中國,滇西北的松茸品質最好。因高山地區氣候溫涼,環境污染少,豐茂的松櫟混生林為松茸的生長提供了優渥的地質條件,香格里拉、楚雄、劍川成為云南松茸的主產區。其中,香格里拉松茸占云南省鮮松茸出口量的65%以上。不過,叫“松茸”怪文縐縐,當地人直接喚它“剝皮菌”,“剝開皮,白白的,像個小娃娃”。
“小娃娃”味鮮、肉緊、彈牙,卻也是十足的慢性子,同時又如櫻花般只有剎那的絢爛。從白色光滑的球形孢子開始,一顆松茸往往要經歷五六年的孕育,才得見天日。但當它真正“出生”,動人的青春成長卻只有兩天時間。從破土而出起四十八小時內,是松茸吸收營養的充分時期;過了四十八小時,松茸便開始衰老,同時把營養反哺給大地。再過幾日,松茸體內的含水量逐漸減少,等到開了傘,傘蓋上裂出道道細紋,綻放成一朵“花”時,松茸那獨特的香氣也就消散了。
因此,松茸要趕在破土后四十八小時內采摘。采摘后往往就地取材,用杜鵑花的葉子包裹。可以說,從尋蹤采摘,到保存運輸,一切都是分秒必爭。
據說,早先的香格里拉曾經漫山遍野都是松茸。如今,采松茸全憑運氣,甚至還需要一點兒耐心和博弈。古人云:“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松茸尚無人工栽培技術,天生天養,更是如此。若能想到,尖尖細箸夾起的每一片松茸都得來不易,送進嘴里的時候,該有多幾分鮮甜吧。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