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栗,本名王建國,黑龍江雙鴨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北方文學》《山東文學》等,出版散文集《從淡綠到金黃》《大理天空下》。
進到那片墓地時,一場雨已經飄過去了,坡上呈現出清冷的亮色。雨是“清明”的標識,就如一縷哀傷的情緒,有了它節氣才算活著。我朝遠處望望,齊膝的雜草形成張力,靜靜地鋪滿了灰黯的視野。不過也好,既然凄荒是被墓地渲染出來的,山水也就有了人文的氣息。
山路蜿蜒曲折,并且到處都是支岔,把人的目光引向別處。有個男子坐在那邊的墳前,他已清除了墳上的雜草,正與墳里的人小聲說話。無疑,這是個迷茫的人,他不知道人生的篷帆該泊于何處,于是就對著墳墓不停地詢問。因為距離隔得遠,聽不清他具體說了什么,只聽清他喚到的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屬于女性,由此我便斷定,墳里埋著他的妻子。
如果我的判斷沒錯,這男子當是中年喪妻,人生最大的不幸被他攤上了。像這樣的人心里都積著苦楚,所以他一直都在訴說,并且一邊說還一邊喝酒。酒已使他毫無顧忌,訴說之中他很激動,拳頭不斷地砸向胸前的空氣。此后他的聲音就提高了,再傳過來時就像經過了陽光的過濾,回旋飄蕩又透著清晰。原來他是在抱怨,他在抱怨妻子不該走得那么急迫,還說她不該丟下他和孩子。說著他就哭起來了,一絲口水掛在唇上,閃著晶亮的光。
我知道男人痛哭大多是不希望別人看到的,于是就快走了幾步,去找我母親的墳。其實那座墳就在眼前了,從這里朝著左邊望過去,那個男子仍在我的視線里。站在這樣的地方心緒就柔軟了,我像是接受了這特定情景的安排,一種傷懷升騰而起。我沖著母親說了句什么,聲音太小,連我自已也沒聽清。不過這已無關緊要了,我母親已故去了20來年,初時的痛感早已平復。我傷懷的是時光的流動,是生命的易逝,是與不測抗爭時的無奈。
那時母親還很年輕,怎么算也才40出頭。像這樣的年紀就疾病纏身,她的內心定然是難以平靜的,但她卻從未顯出過焦躁。她似乎已經知道自己不久就會離開人世,就讓我找出那件紅色的外套放在枕邊,并叮囑我屆時不要忘了給她穿上。那幾天她的一只腳已邁進死亡的地界,醫生要把她拉回來,一直想讓她住進重癥監護室。母親沒有聽從醫生的意見,她說還是算了,多活幾天又能怎樣?對此我是理解的,我知道,她是不想失去最后的尊嚴。
終于有一天,母親吐出一口長氣,然后就離世了。我把她送上山來,想念她時我便來到這里,并把眼前的荒疏當成生命的境遇。有時很晚了我仍不下山,這當然不是我對曠野的眷戀,而是把下山的事徹底地忘了。在淡淡的夕照之下,我看到時光越過了俗塵,一副酩酊的樣子。它似乎是要回到家里去,但它找不到家門了,一路地跌跌絆絆,一路地胡言亂語。這個過程讓事情有了悖反,母親變成了面容清雅的小媳婦,而我卻變成了地道的老人。
生命的過程向來如此,如果你沒進到它的暗處,你就看不清它的本質。這種本質多是后來的顯現,在你對它還沒完全認知之前,它總是保持著它的幽暗和無形。有時我分明已經被它觸及,被它驚愕,卻還是不能將它看清。生命只是從時間中走過,它的明亮或者幽暗,本來就沒什么定數。這個過程有著太多的包涵與牽連,一百個人體驗就有一百種滋味,每一種都得噙在舌尖。正是因為如此,生命從明到暗地走到最后,其實都是一份獨有的過程。
或許這也算是一份獨有,近些年我來到母親的墳前,總會聽到一種聲響。那是什么在響呢?我猜那是歲月,是歲月在寂靜中裂開了縫隙。我當然知道這是我的錯覺,只是這種錯覺給人以豐富的想象,就如來自天庭的撫慰,隱約迢遞,讓人感動。之后我一直在想,那道縫隙的出現,是為了讓我從中看到我與母親的過往,還是在預示著我所面臨的現實?對此我是無法推測的,我只能認真地朝那縫隙里望著,等待著突然的恍然大悟。
有很多時間,人所說的恍然大悟,其實都是原有思維的破碎。通過那堆碎片我終于看清,萬物皆有縫隙,那是時間老去時的直觀顯現。比如冰封的江面,天氣慢慢轉暖的時候,融化就會形成它的縫隙;比如人的生命,年紀漸漸變老的時候,衰弱就會形成它的縫隙。除開永恒的時間,世間的任何東西,無論是動態的還是靜態的,都會裂開縫隙,都會塌陷下去。
人的衰老是生命由明向暗的轉換,這種事從來都是不由分說的,因為它本來就不是源于意愿的選擇。衰老不只是一個詞匯,還是一種殘缺,一種傷懷,一種侵入……兩年前的突兀一天,它忽然地來了,我的生命遭到了它的瘋狂刈剪。最初的感覺不是疼痛,就如靈魂離開了身體,在冷風中瑟瑟顫抖。這個時候我的眼前一片空茫,我感到死亡已經離我很近了。
在送往醫院的救護車上,我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只大鳥,沉重的飛翔已讓我十分疲憊。視野里一派蒼茫,那份空闊預示著死滅,讓人不敢琢磨。翼下的山似在涌動,卻毫無聲息,就如這天空的藍,靜謐中透著險惡。我不想停在那種預示之中,于是就奮力扇動翅膀,直到淚水模糊了眼睛。
眼前的空闊變為蒼涼的雄渾,我知道我已無枝可棲,一種絕望穿透了我堵噎的胸膛。隱約中我聽到一種聲音,幽深遼遠,像是從雨霧中穿越而來:爸,你別難過,我會全力救你,你要堅持!
我努力地辨別著,終于確定那是女兒的聲音。那一刻我是激動的,就像久困孤島的人看到駛來的帆船,臉上的淚水開始傾瀉。可是很快,那聲音就似是而非了,如同一陣風吹了過去,越來越遠,直到我的聽力無法夠及。這時我才回想起來,我并沒在空中飛翔,而是躺在去往醫院的救護車上。意識到這點我反倒失望,忽地一下,那種幽冥的感覺再次涌來。
第二天,或許是第三天,我隱約地感覺出來,黎明的手指正叩擊著我的意識。我睜開眼,看到我的女兒站在床前,她正對我打著手勢。這無疑是針對我的,而我卻聽不到她的聲音,也無法感知她的意思。一時間我開始滯塞,我心說女兒在和我說話呢,對此我應該怎樣回應?還有,老伴也站在床前,她的臉上滿是對我復活過來的慶幸,對此我又該說些什么?
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或許原來知道,現在忘了。我努力地回想著,漸漸就有往事發出輕嘆。讓我奇怪的是,每有一種記憶在我大腦里復活起來,我都會莫名地感到驚訝。我想起女兒剛出生時,她的額頭皺紋縱橫,臉上布滿滄桑。那一刻我竟有些不安,之后是無邊的感動。我認定她是從遙遠的暗夜中趕來的,她在那片暗夜中匆匆趕路,為的就是要促成與我的父女情緣。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卸去了所有的云水禪心,認真地對待著一個個的未來。
到了女兒上小學的時候,單位的運轉呈現了死氣,我必須得辟出一條生活的新路。白天我到一家文化公司打工,晚上仍然堅持創作,這兩件事最后竟成了我一世的憧憬。好在腳下的路是明亮的,太陽就在頭頂,我的體內充滿了陽光的因子。只是這樣的路過于漫長了,我每次向著遠處瞭望的時候,總會覺出隱約的疼痛。后來我才知道,趕路是要步入荒野的,雙腳與四季摩擦,歲月就變得鋒利了,我痛,是因為那種利刃割破了我的年華。
不知道是想讓模糊了的往事清晰起來,還是寫作的本身就需要追究過往,我開始向著歲月的深處回望。有時我會看到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還很年輕,明眸皓齒的樣子。那天我從打工的地方往家走著,猛然看到我的女兒站在一個燒烤攤前,她望著食物的眼神兒讓我心碎。那一刻我反倒安靜,我確信這是一個社會底層的文學命題。自此,我對這個命題無法繞行。
當許多的春秋匆遽地走過,我的生命進入到暗處。現在,醫生說我仍處在危重之中,對此我是相信的,因為我鄰床的兩個人已經離開了人世。他們和我得的是相同的病,而且看上去比我還要年輕。人的死亡和生存原本就是矛盾的,一方面人會將死亡看成是天與人的和諧,另一方面卻對死亡無比地恐懼。這說明人類早已知道,死亡不同于睡覺,睡覺可以在第二天醒來,而死亡卻是再也醒不了的。既然如此,我害怕死亡,這其實很正常。
我堅持著不死,無論醫生怎么說我都堅持著,所以我看到了另一個女子的離世。那個女子好像叫宣兒,離世時她丈夫“宣兒宣兒”地喊著,似乎這樣就能將她喚回。可他最終還是絕望了,他把一個“宣兒”含在嘴里,再吐出來時就變成喃喃自語:真就不管不顧了,活著就那么無趣嗎?這么說著的時候,他的聲音潮濕起來,兩行淚水在他臉上彷徨著出路。我知道無論他怎樣克制,那些淚水都將漫過他的歲月,直到把他浸泡成蒼白的顏色。
與那個叫宣兒的女子不同,屬于我的黎明還在來臨,只是缺少了從前的莊嚴與活力。按說這已十分幸運了,但此時我已看多了歲月對生命的揚棄與吐納,所以我仍然留存著那份憂心。差不多有一個星期的時間,總是會有醫生把我老伴叫出去,而且每一次都那么神秘。老伴出去之后病房就安靜了,我像被放置在時間之外,心緒幽暗卻十分清醒。因為這份徹骨的安靜,我聽見時間生出了牙齒,怪獸似的嗚咽著,咔咔地咀嚼著我的身體。
那天下午,終于有人來看我了。其實我已經辨認出來,來看望的人是雜志社的小彭,但我卻仍然繼續著艱難的辨認。疾病讓我變得恍惚了,看到小彭時,我感到她離我還遠,就如山頂上剛剛顯露的晨光。后來那縷晨光便開始晃動,我心說,好呵好呵,這定是小彭從很遠的地方認出了我,她正舉著火把輕盈地向我靠近。我知道這便是情義的豐盈模樣,對于處在我這種狀況中的人,能感受到情義和能感受到什么樣的情義其實是一回事。
小彭對我說了很多話,總體的意思是現在的醫學很發達,讓我相信我肯定會好起來。我沉湎于生命的美好,漸漸就把她的話當成疾飛的春燕,它們的穿梭讓我內心沙沙摩響。借助于大片的春光,我看到了小彭眼里的堅定,那是一種具有美感的堅定。像這樣的美感又是具有質感的,所以我開始深信,她的話是對我的告知而不是安慰。告知和安慰完全不同,一種是從事物當中傳遞出來的信息,一種是從人心當中流露出來的善意。
此后又有許多文友來看望我,他們用情義的光芒把我照耀成春天的孩子,我又開始了對于生命的傾贊與歌唱。我當然還會堅持寫作,只是這種堅持變得艱難了,就像我住醫院時所堅持的不死。有很多時間,我反復地調整著目光,驚怕看錯眼前的世境變幻。其實我以往的寫作也是這種狀態,在我寫出的文字里,同樣可以看到隱約的深綠,同樣可以看到靈動的人群。如此我便可以肯定,我之所以至今不能與那些文學大家站在一起,不是因為我缺少了他們的才氣,而是因為我缺少了他們的血性。我得承認,我是真的老了。
人的蒼老不僅是度命方式上的轉換,還是體力和思維上的流散,這是亙古的法則。那么,會不會就是因為這種轉換和流散,我坐在母親的墳前時,才感到歲月裂開了縫隙?對此我仍然無法推測,我只能繼續朝那縫隙里望著,繼續等待著突然的恍然大悟。一陣風吹過,荒草和樹葉發出聲響,我側過頭去,看到那個傷心的男子朝我走來了。這一刻他的臉上滿是笑意,那種笑像要喚起什么,卻無法蓋住他內心的憂郁。我們開始聊天。
他:剛才我實在是太憋悶了,痛快地哭了一場,現在好受多了。你也不要過于克制,心里難受就喊上幾聲,反正也四周無人。
我:不用,我母親過世得早,起初的痛感已被歲月平復了。我看你面對的那座墳,好像還是新土,里面埋的是你妻子?
他:是。其實我也想明白了,人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死去。既然這樣,也就別在乎活多長時間了,關鍵是活出了什么滋味。
想來是因為剛剛哭過,男子的聲音還很暗嘶,卻帶了某種溫潤。再和他聊下去時,他的話就越過了原有的人生格局,簡單中透出深刻。他說,人就是因為生命短暫才抓緊趕路的,這里邊隱含著靠近目標的意愿,也隱含著趕路過程的艱辛。但是人就這樣了,該經歷的都得經歷,該變老時就得變老,否則你就不能離開那個狹窄的角落,也不能進入那個寬闊的世界。
顯然,眼前的男子也是趕路人,沒聊多會兒就下山去了。走出幾步他停住腳,抬起頭望了望天空,然后對我說:云又厚重起來了,可能還得下雨,你也早些回家吧。我也望了望天空,云不僅厚重,還很低沉。以往我見過這樣的云,不是在落雨之前,而是在它們集中在西邊的山頂之后。那時候太陽還沒完全沉落,耀眼的光束從云層里透射下來,山巒上就有了許多的光柱。現在那種奪目的燦爛沒有了,遠處一片暗綠,濃重的煙靄正在山坡上蠕動。
一只孤鳥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它奮力地扇動著翅膀,在云層與山巒之間艱難地飛著。我看不出它要飛往何處,但我看出這是一只老鳥,它的飛翔只是緣著宿命和天性。這就好比我平時的寫作,心靈與事件在猛烈地碰撞,許多偶然就突然地呈現了。曾經的輕車熟路已經成了記憶,遠處的蒼茫在朝它逼近,飛翔就成了對于生命的超越。天空變成了黑灰的重色,在那只老鳥艱難凄冽的飛翔中,我看到的是一種軒昂,一種堅韌,一種高傲。
漸漸地它就變小了,像強勁的音符慢慢變弱,只留下了深長的意味兒。起初我仍能看到它的影子,后來它就變成了一個黑點兒。我說不清那是怎樣的道理,在它即將消失的那個瞬間,它竟閃出了金色的光亮。之后就有雨絲飄蕩了,我在天地的空茫中往山下走著,一路上總想著那只孤鳥。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