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
《三山凹》的主題構成
李天岑長篇新作《三山凹》是一部描寫當代農村改革進程的小說,作家出版社出版之后,引起了不小反響。
《三山凹》的主題構成有自己的特點。它是一個雙層結構,其上層(顯層)是由各色人等參與推動的時代生活,從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干部四化、縣域商品生產的啟動和發展,招商引資,到近期的新農村建設,書中的人物按照各自的邏輯,用自己的行為、職業方式參與其中,共同書寫著一個時代的歷史。從這個角度看,《三山凹》可說是一部政治小說。
小說主題構成的底層(隱層)或者說基礎部分是柳大林、張寶山、侯子耀三個發小的故事。三個人從小到大結成深厚友誼,互相幫襯,其中兩人又分道揚鑣。三個人的友誼經由發展、分歧、矛盾、再到一種程度上的維系,揭示著時代和人生的某些真相。柳大林考上大學,畢業后從政,從一般干部干到縣委書記。此人有理想、有眼光、有工作能力,善于抓主要矛盾。在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上既講原則,又有一定的靈活性,可以在法律、政策允許的范圍內照顧一點兒人情,是一個高度負責、生動而不刻板的領導干部形象。張寶山成長為基層優秀干部,是一個新農村的優秀建設者。侯子耀精于算計,先是拐走柳大林的未婚妻子,后來經商做各種生意,得到過柳大林的支持。但對他的某些違法行為柳大林不予支持反予遏制,這讓侯子耀懷恨在心,參與對柳大林的造謠和人身攻擊。但侯子耀被判刑入獄后柳大林仍給以關照。三個發小,有不同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之間發生過激烈的矛盾沖突,但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們的友誼一直被維持著。
這兩個層面的東西交織、嵌合在一起,構成一個頗有特點的主題結構,如同一座龐大的建筑,它以別異的形貌示人,但支撐它的是其內在的根基和骨架。否則,其上層建筑就會顯得飄浮。其顯性的社會政治生活固然波瀾壯闊,但如果沒有內里三個發小的故事它就顯得不那么結實。
這個內在結構的意義在于:反思朋友文化。傳統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熟人多吃四兩豆腐。按照費孝通的說法,我們的人情文化講的是愛有等差,其感情如一個漣漪,由中心向周圍擴散,形成波浪結構。中心是父母子女夫妻之愛,由此向親戚朋友、熟人擴散,到陌生人就無所謂了。陌生人就是“路人”,跟我沒有什么關系。朋友文化是中國人情文化中的一個特殊、典型的部分,某種程度上它可以比肩或超越家庭倫理之愛。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我們都耳熟能詳,只要焚香盟誓義結金蘭,三個人就情同手足,甚至比親兄弟還要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謂義薄云天。但這種朋友關系一般不講法律和規則,只講一個義字。水滸中那些英雄好漢,為朋友兩肋插刀,陌生人則可以隨意處置。張青、孫二娘在十字坡開黑店賣人肉包子,看來客有一定價值,蒙汗藥一下,弄廚房宰殺。但一聽說來人是江湖上的好漢,馬上灌解藥救人,稱兄道弟,好酒好肉招待。這種朋友之道顯然已經過時。市場經濟和工業文明的發展以及城市化的進程,大工業生產,公寓房,浩瀚的城市人口,讓人與人的關系產生了質的變化。一定程度上,我們由熟人社會進入了陌生人社會,人們的權利意識、法律意識提高了,朋友犯案,正確的做法不是兩肋插刀,跟著他犯案,而是設法阻止他,甚至及時向公安局報案。《三山凹》這三個發小所體現出來的朋友關系就是一種新型的朋友關系,一種現代文明中的朋友關系,高素質的柳大林有意無意規范著三個人的關系,保證了這關系的現代性。
其第二個意義,三個發小形成的新型朋友文化為小說高層邏輯,為作品的表達提供了內涵和根基,增加了作品的厚度。單純描寫改革啊、建設啊,其實不那么容易,沒有生活內部的那種亙古而來的人情世故作為基礎,只把筆墨集中在改革家的勇猛慷慨,很容易把作品寫飄,出力不討好。有評論家認為,近年來我國寫農村改革的小說不少,但多數作品較為膚淺,有的甚至不堪卒讀,而《三山凹》沒有這個毛病,我想原因就在這里。
灰色人物或中間人物
《三山凹》人物塑造的一個成就是主角柳大林。此人集中了當代優秀干部的一些特點,有點“高大上”,這表現為一種時代性,人物與時代共進退。同時,此人又具有相當的世俗性,因為他來自社會底層,他們三個發小之間的故事本就是生活,這形成他性格中活潑、可愛的一面。這個形象因此較為可信。
侯子耀是柳大林的朋友加對手。此人有經商才能,相當的功利和自私,他把柳大林和張寶山都看作可以利用的對象,用完就扔,不能利用則生出恨意。侯子耀屬于一個灰色人物。就人物形象的生動性和典型性來說,他一點兒也不輸于柳大林。
縱觀李天岑的5部長篇小說,我以為,在人物形象方面,其突出成就是塑造了一個灰色人物群,或者叫作中間人物群。如人精賴四(《人精》)、米蘭蘭、田捍衛(《人倫》)、馬里紅(《人道》)、武大樓(《平安夜的玫瑰花》)等等,這些人都有明顯的缺點甚至是污點,但世俗、真實、生動,他們的存在說明著生活的本色和復雜性。
當下主義
南陽作家群描寫當代生活的現實主義創作最為強勁,涌現了一批在全國有廣泛影響的實力作家,喬典運短篇小說的國民性批判,周大新盆地系列的文化批判,田中禾、柳建偉等人對鄉村和縣城政治、文化的描述和表達,都達到了相當深度。這些作品反映的生活多是當代的而非當下的。
李天岑近年來連續推出《人精》《人倫》《人道》等5部長篇小說,與上述作家的一個區別是直面當下,可稱之為“當下主義”。
李天岑“當下主義”的一個特點是時間上的當下框定。他選擇的材料就是當下發生的,作品中的時間也安排為當下,不為繞開某個難點,前推幾十年甚至推至1949年之前。
第二個特點是寫當下社會的主體性矛盾,避免那種茶杯里的風波,然后深入其中,展示這矛盾的發生、運行、轉折、消解。
如《人倫》的主線是眼下為修公路導致的兩個家族的打斗,雙方都有自己的道理,各執一詞。為討公道,都動用各種力量包括在省市縣工作的本族力量介入其中,一爭高下。
小說家介入這種眼下正在發生的復雜的矛盾沖突,直面現實,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毅力。
李天岑的“當下主義”是一種更為嚴格的現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