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公務員系統遭遇大手術

張鑫源

巴黎，法國國家行政學院

“黃馬甲”運動于3年前在法國爆發，憤怒的示威群眾在首都巴黎和其他各大城市聚會，打砸搶燒頻發，其激烈程度令世人震驚。該運動逐步演化成中產階級和底層民眾對以馬克龍為代表的政商精英集團執政方式的不滿，跨越了政治光譜，得到了極左和極右政黨的支持。

/ENA被稱為“權力的學校”，畢業生大多年紀輕輕，卻一步登天，大好前程盡在眼前。/

法國國家行政學院校園一角

在為平息不滿聲浪而展開的全國大討論中，馬克龍提出欲廢除象征精英統治的法國國家行政學院（Ecole nationale dadministration，簡稱ENA），一時引起軒然大波。經過近兩年的搖擺之后，爭論最終塵埃落定：2021年4月8日，馬克龍正式宣布廢除這所培養了包括他本人在內的四位總統、九位總理以及無數部長的傳奇院校。

法國戰后精英搖籃

在法國，雖然眾所周知ENA的學生一畢業就能身居中央國家機關要職，但是近年來ENA在社會上并不討喜，這和其幾十年前的形象大相徑庭。

建立一所國家行政學院以便為各重要部門統一培養高級公務員的想法，能夠追溯到上世紀30年代。當時，執政的左翼“人民陣線”領導人，希望藉此改善國家機關高級公務員招收考核過程中長期存在的裙帶現象。當時各部委在招收過程中各自為政，極為強調專業化，因此導致相似知識背景的高級公務員形成小團體，山頭林立，缺乏全局意識。

但建立國家行政學院的想法，因為二戰的爆發未能落實。

法國解放后，戴高樂將軍的政治智囊、法學家米歇爾德勃雷，親自參與成立后來的國家行政學院。“抵抗運動”的英雄亨利-布爾多出任首任院長。

學院經多輪嚴格考試，招收大學畢業生和具有一定工作經驗的公務員，同時開風氣之先，對女性敞開大門。學院招收人數極少，每屆往往只有100左右。國家承擔高昂的學費，并給予學生豐厚的補助，但是學生畢業后須在國家機關工作至少10年。學生經過兩年的密集學習后，依照在校成績被分配到各重要實權部門擔任要職。

ENA被稱為“權力的學校”，畢業生大多年紀輕輕，卻一步登天，大好前程盡在眼前。

1958年，第五共和國伊始，重回政壇的戴高樂將軍，將已在法國政界頗具規模的ENA畢業生，視為貫徹其政策及掌控國家的最佳工具。ENA畢業生在法國政界的影響力逐步上升。

政商團伙的形成

1974年，德斯坦成為首位當選總統的ENA畢業生，他任命同出于ENA的希拉克擔任總理。自此，ENA的畢業生開始從重大方針的執行者變成制定者。

法國前總統吉斯卡爾·德斯坦在國家行政學院發表演講

1959年11月17日，法國總統戴高樂（中）訪問國家行政學院

在德斯坦任內，他將ENA畢業生高知識水平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在電視講話中，他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對著全國觀眾講解黑板上的經濟數字，流利的口才以及對財政數據的了如指掌，至今讓老一代法國人印象深刻。不過也同樣是在這一時期，ENA畢業生開始逐漸被人厭惡。

不少學生家境優渥，父母本身就是政府高官、企業高管以及高級知識分子，來自工人農民家庭的學生屈指可數。不少學生被貼上夸夸其談、自以為是、不知人間疾苦的標簽。

30年繁榮結束后，新上臺的左派領導人密特朗，同樣選擇依靠如日中天的ENA畢業生集團執政。隨著將諸多大型企業國有化政策的落實，ENA畢業生順理成章進軍企業界。到了80年代后期，私營企業對這群在政商界人脈廣泛的天之驕子青睞有加，開出豐厚薪酬。成為高級公務員，不再是ENA畢業生的唯一選擇。

在政商兩界來去自如，依靠學校同學會為基礎的人脈網絡，ENA畢業生的精英化程度進一步加深，成為了法國社會中一個人盡皆知的特權小圈子。

飽受詬病的小團伙

1990年代以后，政府對ENA采取了諸多改革措施，如將學校主要校址從巴黎遷到斯特拉斯堡，以便適當遠離首都卻接近歐洲議會，同時，在招收錄取過程中有意增加階層的多樣性。但是效果并不顯著，ENA始終是精英主義的代名詞。在政商兩界他們勢力可觀，圈子封閉。

同時，僅僅依靠兩年的學習就指望能夠掌握治國技巧的教育方式，在社會經濟情況日漸復雜的當代，也顯得非常荒謬。對ENA進行深度改革乃至徹底廢除的呼聲，近年來甚囂塵上。

ENA畢業生集團不僅橫跨政商兩界，同時也突破了傳統政治光譜中的左右分野。事實上，從奧朗德執政末期開始，法國傳統的左右區別已經被逐漸淡化，取而代之的其實是：充分享受全球化所帶來好處的精英集團，和并未從中獲得足夠收益甚至損失慘重的普羅大眾之間的鴻溝。

ENA這一制度，成為近年來大眾對社會不滿的宣泄口之一。在中低層民眾對精英不滿達到頂峰的“黃馬甲”運動之后，馬克龍總統終于宣布徹底廢除ENA。目前還在討論中、被期待能夠實現學生社會來源多樣化的新的“公共服務學院”，有望取而代之。

一刀切是否有效？

對ENA的廢除雖有順應民意的一面，但是在政界不乏對這一決定過于武斷的批評。不少評論認為，馬克龍的這一決定有為明年大選做準備的考慮，希望借此進一步爭取極右翼選民。ENA的末任院長帕特里克·杰拉德就表示，ENA是社會不平等的一種體現，但并非是原因。

1992年1月3日，法國國家行政學院院長Rene Lenoir在學院遷址后的第一屆開學典禮上發言

/取消ENA，理應被視為一場前途未卜的社會變革的先兆。/

二戰結束后，法國當時的執政者希望在重建過程中，充分落實“專家治國”理論，即借助有專業素養的官僚，在決策過程中做出最理性的決定。在法國的教育和行政制度中，將統一規范化的考試作為錄取招收的標準，正是“專家治國”的一種體現。從最好的學校到重要部門的公務員招收，處處皆有全國統一的嚴格的標準化考試。

ENA的大部分學生，來自法國最頂尖的幾所高校，如巴黎高師、巴黎綜合理工和巴黎政治學院等等。而考入這幾所高校本身，就具有相當大的難度。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是一個普通家庭的學生希望半路加入這一上升過程，并不容易。

ENA在“專家治國”理論的指導下，培養出的應該是有優秀人文素養的社會精英，而非只懂技術的官僚。ENA入學考試的筆試和口試題目，充分體現了這一原則。筆試中最重要的策論，所涉及的題材偏向于通識，涵蓋歷史、哲學、政治、經濟、法律等學科，口試更是要求候選人在由眾多學者和高官組成的評委的連番刁難之下，不慌不忙，侃侃而談。這些素養，絕非通過幾個月的課外培訓班的突擊學習就能掌握的，而是依靠在之前的高校、預科乃至高中學習過程中的長期訓練得來的。

完成這個從高中、預科、頂級高校再到ENA的上升階梯，對于絕大多數來自普通家庭的學生而言并不容易。在這一過程中，考試雖然起決定性作用，但考試的方式和內容，決定了僅僅應試類訓練是不夠的，而要求考生有非常良好的綜合素養。

2020年高等師范學院的文科考試論文，就以“中國的現代化”為題。這不僅僅要求考生在幾個小時內講述清楚中國自洋務運動以來的重要歷史進程，更需要根據所學總結其規律，最終形成一篇邏輯清晰、洋洋灑灑的議論文。

社會動蕩現端倪

僅僅通過家庭經濟收入來解釋社會的不平等，顯然是有局限的。教育資源的分配、成長過程中能否看見深層次的不公，是法國精英集團和普通大眾之間出現鴻溝的重要因素。當然，全球化的加速對普通家庭經濟環境的破壞，也是造成當前民粹主義和精英對抗加劇的重要原因。

ENA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消除不滿的犧牲品。依筆者淺見，法國的體制改革其實從多年前已經開始，過程緩慢但一直持續。當然，取消ENA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善社會上業已存在的深度不平等狀況，還有待觀察。取消ENA，理應被視為一場前途未卜的社會變革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