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我們常規的認知是,冬日的寒冷、陰郁與絕望似乎是自殺的驅動力。這好像是一種既定的事實,不管是媒體、流行文化,還是一些文學作品,都在強化這種大眾認知。
就好像《圣誕頌歌》和《生活多美好》所描述的那樣,就好像我們會把北歐的漫長冬天與黑夜跟高自殺率聯系起來那樣。
但這不是真的。
相反,春天才是最殘忍的季節。
自殺的念頭,伴隨著一股暖流闖入。
4月初的一個小雨天,許是天氣突變,泳池沒有來得及調節水溫。這天游泳時,岑婧始終感到冰涼。游到熱水出水口時,一股暖流從腹部蔓延開,瞬間包裹了全身。她久久停在那里,沒有浮出水面。大約2~3分鐘后,肺部缺氧的痛苦逐漸被另一種安寧所平息。
她模糊意識到,那是一種死亡的向往,“突然很想就這樣睡過去,永遠不再醒過來”。但沒過多久,她被工作人員強行拽出。
那之后的整個4月里,自殺的念頭越來越頻繁。有時是深夜無眠時,有時是午后困頓的陽光里。她讀高中時也曾嘗試過自殺,但那是伴隨著劇烈的情感波動,狂躁且驚心動魄。但現在不一樣,這個春天里,自殺的想法,來得如此平常,自然而然,“就好像坐久了,突然想下樓散散步,喘口氣,然后再也不回來了”。
27歲的岑婧,是深圳一名設計師。對她來說,這是一個激昂奮斗的年紀,有自己所熱愛的工作。
她年初跟男友領了結婚證,預約了5月拍婚紗照,這本該是一切正當時的美好歲月。但自殺的想法卻困擾著她,她不知如何告訴男友和朋友們。
跡象早已有之,她最近失眠越來越嚴重,工作進度也不理想。她喪失了持續多年的興趣愛好,微信里,除了工作,幾乎沒有一句私人聊天。最近一條朋友圈動態,還是半年以前。工作、婚姻還有生活,她覺得一切了無生趣,4月中旬,她請了一次年假,計劃獨自去散散心,但最終只在出租屋里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星期,那幾天里,她一直在搜索一種最理想的自殺方式。直到出差的男友發現了異常,提前趕回了深圳,帶她去看了心理醫生。
對于岑婧來說,春天好像意味著某些意識的蘇醒,使她突然意識到了婚姻與事業里無處不在的焦慮。
對于很多抑郁癥患者來說,溫暖且充滿陽光的春天,確實是一段格外艱難的日子,一位5年雙相情感障礙的患者告訴我:“進入4-5月,增多的不僅是每天要吃的安定,還有留在身上的傷口。”
春天是精神科醫生最繁忙的季節,這是個心理疾病高發期。上海一位心理醫生告訴我,每年到了5月左右,她的患者就會多起來,甚至比冬天多出30%~50%左右,其中最主要的群體,就是抑郁癥和雙相情感障礙患者。
春天與自殺似乎有著一種神秘的關聯。一些零星的數據調查可以體現。2009年,北京回龍觀醫院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調查了北京市110家綜合醫院的自殺患者,自殺人數最高的季節為春季。2800名自殺者中,春季自殺的女性為614人,冬季僅452人。春季自殺的男性是222人,冬季只有170人。一個趨勢是,從春天到冬天,自殺者呈現逐年遞減的趨勢。
自殺的季節性,是一個全球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共同現象,但不同國家在橫斷面上的波動各有不同。
比如,有研究者根據丹麥死因登記處1970年至2001年的所有自殺案例進行統計。把數據龐大的受害者分成兩組,一組是有情緒障礙的自殺者,一組是沒有情緒障礙的自殺。結果是,兩組自殺者都顯示了統計學意義的春季自殺高峰。其中,有情緒障礙病史的自殺者尤為明顯,春季增加的自殺風險是95%。
自殺的季節性,是一個全球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共同現象。1995年,美國兩位研究者肯尼思·周和理查德·麥克萊里調查了28個國家、歷時52個月的自殺數據。他們發現,在不同國家,自殺率的季節性與春季高峰,都保持了一致性。但不同國家在橫斷面上的波動各有不同,比如,加拿大的春季自殺高峰相比冬季,只增加了10%左右,但葡萄牙的春季自殺率卻有70%以上的波動。
而且這種情況在南北半球呈現出一個鏡像模式。當北半球國家進入自殺低谷時,南非這樣的南半球國家開始走向自殺高峰。
春天出現自殺高峰,需要考慮的變量非常之大,有研究指出,自殺是在5月春末日照時間最長的時候進入高峰。另有統計指出,當溫度上升1攝氏度時,自殺率增加1.4%。性別上,男性只有一個春季這一個自殺高峰,但女性在春、夏、秋三個季節都有較高的自殺率,在英國等國家和地區甚至出現三季高峰的情況。同時,這種季節性更多體現在年輕自殺者身上。
如果把自殺方式分為暴力型和非暴力型,無論在哪一個地區,暴力型自殺行為都會在春季出現高峰、秋季滑至低點。但行為溫和的非暴力自殺就沒有這種規律。春季自殺更具有一種暴烈的特征。
春天和自殺,這種神秘的聯系,更突顯了人類自殺行為的不可捉摸之處。今天,我們有種種理論去解釋自殺,解釋春天自殺的全球性現象,但很難得到確切性的結論。
自殺認知問題上,文化界也同樣視作一個不解之謎。上個世紀末,小說家格非便在一篇短文中寫道:
“有人提起了他們,那些死者,我們共同的朋友。他們的死大多是因為自殺。氣氛隨之變得抑郁而沉重。我們很快就注意到了以上事實:幾乎所有的自殺者都是在春天死去的。我們希望找到一兩個例外,于是每個人都提供了一些姓名和日期。沒有例外。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就像一部偵探小說所設置的謎團,春天即便不是謎底,至少也是線索之一。為什么會是春天?”
詩人們曾給出過關于春天的經驗性描述。艾略特在《荒原》中把春天描繪成一種荒涼的景觀,他說:“四月最殘酷,從死了的泥土里滋生丁香。”
華萊士·史蒂文斯寫的是:“狂怒的春天過去了,所有被殘殺的愚人來到了盛夏。”
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光明的景色里,“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他寫下那首《春天,十個海子》后,隨即在春天里臥軌自殺。
從很多心理醫生那里,我們可以直觀感受到,12月可能是人類情感相對平靜的時候。不管你是否患有精神病綜合征,冬天會觸及情感的安眠,我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多睡覺,刷劇,減少社交。驚心動魄的時刻,反而在春暖花開的季節里到來,春天似乎激發了更多的狂躁行為,溫暖的陽光激活的是自我毀滅的潛在力量。
早在19世紀,研究者就注意到了,春末的自殺會達到頂峰,冬季則下降至最低點。意大利學派用生物氣候學來解釋,并認為溫度對自殺傾向有直接影響。一來,熱量增加了神經系統的興奮性。其次,溫暖的季節里,有機體不需要消耗那么多物質。物質過剩,帶來豐富的生命能量,需要在激烈的行動中找到表現形式。而自殺就是其中一種。
寫過《自殺論》的社會學家涂爾干摒棄生物氣候學的觀點。他從社會學出發,把秋冬看作人類社會生活的周期和起伏。春天里,人類社會活動強度較高,自殺率也隨之增高。
這又回歸到涂爾干經典的自殺模型中來。天氣變暖,會增加社會互動的壓力,與社會脫節的失望與痛苦,為自殺提供了可能。一個有趣的對照是,奧地利監獄里的囚犯,并沒有隨季節變化而波動,因為無論天氣如何,他們都被嚴密監控,他們的社會互動與氣候脫節。但在農業社會或者農村地區,冬季會陷入休息,但春季會迫使人重新參與社會,種植,或者參與市場活動。
自殺是當下最嚴峻的全球公共衛生問題,它是個體的問題,也是一個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問題,更是一個哲學問題。
但這又無法解釋為什么美國等高度現代化的國家,自殺的季節性規律卻沒有衰退。另一邊,我們也無法掌握直接的證據證明光照或者溫度等氣候因素會提高自殺的風險系數。
社會學與生物氣候學的兩種假設,相互對立,一直爭論至今。今天,一些新的間接的研究,也試圖證明花粉、春季污染物等因素有觸發自殺的可能,但其本身有存在巨大的爭議。
一些延伸的說法是,日光和溫度激活了更多的能量,使人有足夠的力量和經歷,制定并實施自殺計劃。推斷的依據,是春天暴力性自殺增高的這一數據,但它內在的生理機制是什么,科學家同樣無從知曉。
《Slate》雜志上,一位醫生接受采訪說,他的一位病人曾在寒冷的1月試圖用繩索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她不知道如何辦到,也沒有足夠的力氣,只好放棄。到了春末,充足的能量和更深的絕望,驅使她終于實施了計劃。
春季、自殺,這兩個看似不可能的組合,又是怎樣成為一種既定的事實呢?最近三十年來,這方面的研究越來越多,但我們依然知之甚少,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推演和驗證這些研究。對此,賓夕法尼亞大學佩雷爾曼醫學院精神病學系主任瑪麗亞·奧昆多說:“最謹慎的結論是,我們不了解它。”
自殺是當下最嚴峻的全球公共衛生問題,它是個體的問題,也是一個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問題,需要我們社會給予應對。它更是一個哲學問題,事關人類如何認識自我,認識同類。自殺的季節性看似無關緊要,但它揭示了理解人類自殺問題的復雜性,也迫使我們調整面對自殺問題的應有態度:理解自殺不是認知的終點,而是一種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