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衛周
永嘉的耕讀文化,歷史悠久,也極其發達,內容豐富,底蘊深厚。其既耕又讀,且讀且耕,集生態文化、隱逸文化、道德文化與禮樂教化等于一體,是永嘉亮麗的人文景觀,也是中國農耕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道亮麗風景線。
耕讀文化,是中國農耕文明的產物,是中國的特色文化,具有非常悠久的歷史傳統。耕讀文化形成的亦耕亦讀的文化模式,“耕”為生存之本,而“讀”蘊含升遷之路。孔子云:
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學也,祿在其中。
歷史上永嘉先賢以“半耕半讀”的生活形式,將樸實的勞作和嫻靜的讀書相結合,形成了鄉村讀書人走向仕途、建功立業的有效途徑,也形成了別具永嘉特色的耕讀文化。
在歷史發展中,永嘉先賢為改變命運,通過“讀”來獲得了榮升和發展,從而有力的影響和推動了當地耕讀文化的發展。特別是宋代擴大了科舉錄取名額,改善了考試方法,這些科舉制度的推行有力推動了永嘉耕讀文化的發展,深深影響了永嘉先民們的耕讀之風,使永嘉耕讀文化在兩宋之時逐步成熟。《永嘉縣志》說:
永嘉于宋,名賢輩出,登洛閩之堂者,后先相望,郁郁相望,郁郁彬彬,至稱為小鄒魯,何其盛哉!
歷史上的永嘉,科名之盛遐邇聞名,被譽為“東南鄒魯”。清末著名學者孫衣言亦有“伊洛微言持敬始,永嘉前輩讀書多”之謂。永嘉前賢們勤勉好學,形成了永嘉人自古就有的守望文化家園、傳承歷史文脈的自覺。“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的楹聯,極具代表性,非常精準地反映了耕讀文化的內核與重心,它所蘊含的耕讀理念,生動地反映了永嘉鄉賢士子高超的生存智慧,體現了他們愛國愛鄉、耕讀傳家、崇文重教、勤勞儉樸、開拓創新的人文精神與價值理念。
永嘉風光秀美,溫山柔水、奇崖秀林、多姿多彩,永嘉獨特的山水生態系統形成的耕讀文化,成為中國古代耕讀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自從謝靈運在永嘉任職寫下大量山水詩作而成就了他“山水詩鼻祖”地位之后,永嘉這個“中國山水詩的發源地”,也引得歷代文化名人紛至沓來,而古代詩人墨客在永嘉的活動與吟詠,使永嘉文化資源也變得日漸豐厚。千百年來,與永嘉有關的歷史文化名人就有謝靈運、王羲之、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陸游、朱熹、葉適與“永嘉四靈”等。而現永嘉縣區域的歷史名人也有徐定超、葉適、戴蒙、鄭伯雄、戴溪、戴侗、陳虞之、金貫真、謝文錦等。永嘉誕生了在中國哲學史上和文學史上都享有盛名的“永嘉學派”“永嘉四靈”和“永嘉雜劇”等。總括起來講,謝靈運、陶弘景等六朝高士啟蒙于前,而葉適、戴蒙、王十朋等歷代文人代成于后,舊、新兩種耕讀思想在永嘉楠溪江流域日漸深入人心。
永嘉的古書院與其他等文化研學場所,為永嘉耕讀文化提供了活動載體,促進了耕讀文化的延續和發展。而永嘉耕讀文化最重要的載體,則是現存永嘉特別是楠溪江流域星羅棋布的古村落群。或言之,永嘉耕讀文化延續,主要體現在古村落文化的延續和保護上。這些點綴于永嘉山水間的眾多古村落,以及村落里的宗祠、書院、學堂等文化傳播場所,讓永嘉秀美山水田園具有了深厚的文化內涵,其縈繞的書墨香氣滋潤了一代代永嘉先民,也使永嘉的人文底蘊日漸豐厚了起來。
永嘉僅楠溪江流域就散落著200余座歷史文化村落,這些古村落就是耕讀文化的活化石,是永嘉千年耕讀文化的結晶,是不可復制的文化瑰寶、不可再生的文化遺產。永嘉歷史文化資源極為豐富,每一個古村落就像是一座文化寶庫,蘊藏著農村歷史遺存的精神資源和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文化記憶與沉淀。
永嘉縣傳統村落分布較廣,有國家級6個、省級23個,共29個,國家級傳統村落為芙蓉村、蒼坡村、嶼北村、張溪林坑村、黃南林坑村、巖龍村。而這些古村落內的不可移動文物近400處,芙蓉村古建筑群、紅十三軍軍部舊址、金昭牌坊和憲臺牌坊、楠溪江宗祠建筑群、坦頭窯遺址等5處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省級文物保護單位16處(含建筑群)。這里的不少古村,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據相關文獻與保存下來的各村宗譜記載,永嘉嶼北村始建于唐朝中葉,芙蓉村、茗岙村、下園村初建于晚唐,建于五代的有楓林、蒼坡、周宅等村,建于北宋的有廊下、鶴陽、渠口等村,而巖頭、蓬溪、豫章、塘灣等村則建于南宋。這些傳統村落,目前尚存留有較完整的宋式村貌、明清建筑及文化習俗,是永嘉豐富的人文資源中最具有特色的景觀之一,尤以嶼北村、芙蓉村、蒼坡村、麗水街為代表。這些村落的規劃和建筑設計齊全,其中融合了實用、審美、文化、信仰等多重功能,擁有民居、宗祠、亭臺、池榭、書院和寨墻等。通過這些景觀遺產,可以了解到久遠的永嘉傳承,以及依然活態的耕讀文化的特色,其中也包含了宗族文化、風水文化、建筑文化、長壽文化與價值獨特的鄉土建筑文化,而被稱為“中國鄉土文化史書庫”。
永嘉古村的選址與布局,均帶有濃厚的耕讀祈愿,寄托著耕讀理想,永嘉先輩們希望子孫后代認真踐行“教子孫兩行正路克勤克儉,繼祖宗一脈真傳惟讀惟耕”,實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至高理想。他們對古村落的規劃新穎,布局各具特色,有以“文房四寶”為格局的蒼坡村,有以“七星北斗”作構思的芙蓉村,還有“箭鏜鎮蟒”巖頭村、“出水芙蓉”嶼北村、“文筆蘸硯”豫章村、“鐵弓射虎”梅坦村等,這些以風水為主布局的村莊,讓永嘉儼然成為了一個巨型的“中國風水規劃博物館”。
永嘉鶴盛鎮的鶴陽村,是謝靈運后裔的聚居地,后人繼承先祖的詩缽,鶴陽村里詩人輩出,從宋至清六百年的時間里,有名有姓的詩人就有38位,有“溫州第一詩村”美名。根據溫州大學教授張如元《永嘉鶴陽謝氏家集考實》記載,鶴陽村從宋至清的詩詞達417首,這些詩詞再現了當地山水田園原生態,反映了永嘉耕讀文化的風采。鶴陽村依山傍水,處三面環水的“三陽高照”之地,村中“敘倫堂”中尚存有一副絕妙的謝氏祠堂聯:“三鶴平分煙火盛,一池春夢子孫多。”村中先賢謝廷循生于明洪武十年(1377),當屬溫州地區歷史上第一位寫入中國繪畫史的人物。他以繪畫才能聞名被征召入京,供事內庭,景泰年間升錦衣衛指揮僉事,歷事五朝,備受恩榮。謝廷循詩畫俱佳,擅長繪畫的明宣宗朱瞻基曾賜“筆精入神”圖章以示嘉許。謝廷循曾在老家鶴陽村北建臨流亭,并繪成圖獻給宣宗御覽,獲得宣宗贈詩《題謝廷循臨流亭圖》,此后又獲宣宗贈詩《樂靜詩賜謝廷循》和《瑞香花詩賜內直錦衣謝廷循》,獲得宣宗三首贈詩的榮耀。
始建于五代的永嘉蒼坡村,是一個山水與文化交融、傳統與現代共存、生產與生活互動的美麗鄉村。蒼坡村位于永嘉縣巖頭鎮,雖歷經風雨蝕,但依舊保留著古色古香的宋代建筑,亭榭、祠廟、古柏、古道,使蒼坡韻味十足,耐人尋味。村內建有“中國農村改革館、昆曲博物館、民俗館和宋時蒼坡長卷美術館等,于此可見永嘉“古村文化、耕讀文化、民俗文化、宗祠文化、昆曲文化”之一斑。
永嘉先民們建村選址,充分體現了對好山好水的詩意追求。似乎是山水護佑,永嘉耕讀風氣日漸鼎盛,走出了不少耕讀名士,南宋理宗年間,永嘉芙蓉村就有18人同朝為官,史稱“十八金帶”。從唐至清,永嘉一共考取過711位進士,其中宋咸淳元年乙丑(1265年)榜進士中,永嘉籍有36位之多。嶼北村一門三進士、父子兩尚書,楓林村一門叔侄三進士,永嘉也被譽為“進士之鄉”。南宋龍圖閣大學士王十朋在《送葉秀才序》里面說永嘉:
誼禮之學甲于東南,筆橫渠口伊洛者紛如也,取科弟,登仕籍,多自此途出。
然而,耕讀而在科場得意,仕途揚眉的畢竟少數,成名成家的更寥寥無幾,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仍然在村子里,有的隱居讀書,有的推行教化,也有著書立說的,這對涵養永嘉古村落的文化氣息發揮了極大作用。如永嘉榴灣村傳承“讀書田助孝悌和睦”的家訓,村中雖少有入仕者,然耕讀風氣長盛至今。
永嘉古書院,是耕讀文化重要的傳播場所。為了讓本族子弟讀書入仕,楠溪江畔各村紛紛興學,于是永嘉書院興起。永嘉書院可以追溯到唐代,而真正蔚然成風的則在南宋時期,書院延續北宋所開創的文化傳統,形成了規模,較為有名的芙蓉書院、琴山書院、戴蒙書院等,而各類私塾更是星羅棋布,遍及各村落。溪口村的明文書院是楠溪江最早的書院之一,由于書院成績斐然,宋光宗御賜“明文”一匾。明文書院為南宋進士、曾任太子講讀的著名理學家戴蒙辭官之后所創辦。戴蒙、戴侗與塘灣村的鄭伯熊、鄭伯英、鄭伯海等,都是當時著名的理學家,著作宏富。書院既是讀書習業的地方,又是學術研究的場所。永嘉通過書院以傳授學說,活躍思想,為培養真才實學之士作出了積極貢獻。
永嘉現存的古村落與書院等文化場所和基地,依托永嘉景區優美的自然環境、豐富的森林資源和深厚的傳統文化背景,秉承“寓文化于山水、融奢華于自然、引高端于大眾”的建設理念,將楠溪江山水與永嘉地方文化完美結合起來,有機地融入楠溪江耕讀文化,成為永嘉耕讀特色文化的標志性基地,也使楠溪江畔耕讀文化培養起來的知識分子身上兼具了儒、道雙重思想。加之,永嘉學派的推動,永嘉四靈的影響,及戲劇文化永嘉昆曲、永嘉亂彈、溪下馬燈戲等國家級和省級非遺傳統戲劇的傳承演繹,每逢過年過節,永嘉鄉村依然戲曲紛呈,特別是許多戲臺楹聯被完整的保留下來,體現了濃濃的耕讀文化氣息,也使永嘉耕讀文風尤盛,影響深遠。
永嘉的這些至今保存完好的古村落與書院,是永嘉耕讀文化最重要的見證與內容,是永嘉楠溪江國家級風景名勝區的重要組成部分,屬國家級文化景觀遺產范疇,具有中國特色鮮明與深厚的文化內涵,具有極高的歷史、文化、社會、規劃和美學價值,已經得到了海內外專家學者的高度關注。
永嘉耕讀文化的文化緣起,也就是梳理這種文化現象的形成元素和發展特征。
其一,耕讀文化起源于隱逸文化。永嘉的耕讀文化,體現了儒釋道合流的思想,是儒家“退則獨善其身”和道家“復歸返自然”的組合結構,也符合中國隱文化的特色,成為隱文化的重要表現形式,隱文化的主要內容。種幾畝薄田,養花植草,暢游山水,吟詩題賦、抒發性情,在崇尚自然、追求虛靜中享受一種原始自然狀態的生活。這種耕讀的耕,是陶潛式的耕,耕似是象征性的,而主要寄情山水,修身養性,以讀為本。耕讀文化,且耕且讀,因讀使得農耕富有了文化涵養,也賦予了耕讀文化以新的內涵。
其二,耕讀文化與生態環境的關系密切。耕讀文化的形成,是中國古代頗富地域性的一種特殊模式,主要發生于村落聚落,這些聚落又往往是單姓的宗族血緣村落,永嘉眾多古村落,大多在唐、五代,或宋代移居至此,而后形成血緣村落。特別是晉、宋兩次人口大遷移,使許多文化水平很高的仕宦遷居永嘉,在此建村落戶,擇地定居,且耕且讀,讓讀而有根。永嘉的茗岙梯田開發始于晚唐,一萬多畝梯田范圍涉及茗岙鄉的茗岙、外徐、乾口、南山、巖山等村和橋下鎮的鄭山村,還有永嘉巖坦鎮和云嶺鄉等連綿的山村梯田,都是產生耕讀文化的土壤和重要載體,也形成了古代永嘉人獨到的環境意識與審美觀念。
其三,耕讀文化受官場科舉制度的激發。“讀可榮身,耕可致富”,耕讀生活,使農家子弟看到了讀書入仕、光耀門楣的希望。“朝為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于是牛角掛書、柳枝為筆、沙地練字、田頭秀才代不乏人,進士狀元也屢見不鮮。如溪口村戴氏家族,在南宋時曾出過“一門四代六進士”的戴氏世家,其中戴述、戴迅、戴栩、戴溪、戴蒙、戴侗等,戴氏大宗祠里有一副楹聯寫道:“入程朱門迭奏塤箎理學淵源雙接緒;歷南北宋并稱鄒魯春宮第甲六登墀。”永嘉宗族的家訓、族譜的祠堂楹聯里,多以光宗耀祖為目標追求,把耕讀上升到建功立業報效家國的高度。
其四,耕讀文化與地方激勵也有關。永嘉興學主要采用兩種方式,聘請老師主持義學或義塾,由宗族出面利用房族祠產,資助家境貧寒子弟讀書入學。永嘉巖頭村《金氏宗譜·家規》明文規定:
每歲延敦厚博學之士,以教子弟,須重以學俸,隆以禮文,無失故家軌度。子弟有質士堪上進而無力從學者,眾當資以祠租曲成之。
永嘉各村各族祠都訂有一些類似規定,凡進縣、府學讀書和赴府、省應試,費用由祠下公出等,這種耕讀的“激勵機制”一直延續到解放前夕。
永嘉耕讀文化的沃土,極其深厚,山水與人文在永嘉這方水土上高度融合。近年來,永嘉積極整合耕讀文化的優質資源,不斷提升耕讀場所載體,恢復修繕的文化書院有芙蓉書院、琴山書院、明文書院等。而耕讀文化的延續與保護,也有效提升了永嘉人的整體文化素質,成為永嘉現代經濟發展的軟實力。今日之永嘉人,正在將耕讀文化的保護和傳承與現代經濟發展接軌,讓古老的耕讀文化煥發出勃勃生機。
(作者系永嘉縣社科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