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西三條二十一號——魯迅在1925》是最后才與出版社確定的書名,在這之前,我的這部書稿一直用《西三條二十一號》做書名。有人說,西三條二十一號雖然重要,但大多數普通讀者恐怕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加上副標題“魯迅在1925”,意思就敞亮多了,這倒是。
西三條二十一號是魯迅在北京的最后一個住處。這個地方說全了就是“北京,西四,宮門口,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魯迅在北京先后住過四個地方,分別是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新街口八道灣胡同11號、磚塔胡同61號和西三條胡同21號。但說起北京的家,魯迅指的就是宮門口西三條胡同的這個宅子。和這個宅子比起來,其他的幾個住處都是過渡。但魯迅在這里住的時間并不長,從1924年5月到1926年8月,比在紹興會館和八道灣11號住的時間都短。但就算他1926年8月離開北京到南方工作和生活,這里也還是他的家。他的母親和妻子還在這里居住,他所有的藏書還是存放在南屋的書箱里,他的工作室兼臥室的在他走后也一直保持著過去的模樣。
西三條二十一號在魯迅生命史上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在這里居住的那些年,魯迅正好處在生命的壯年和“生活的改造期”。日本作家廚川白村在他的《出了象牙之塔》中說到“四十歲的時候”時說:
從青年的時代,經過了壯年期,一到四十歲的處所,人的一生,便與“一大轉機”相際會。在日本,俗間也說42歲是男子的厄年。其實,到這時候,無論在生理上,在精神上,人們都到了自己生活的改造期了。
廚川白村的這段話出自他研究英國近代藝術家莫里斯的一篇文章《從藝術到社會改造》。1925年在西三條21號翻譯《出了象牙之塔》的時候,魯迅正是處在44歲這個生活的改造期。而且,那場發生了魯迅和周作人之間難以彌合的齟齬的1923年難道不是魯迅的“厄年”嗎?而那年的魯迅正是廚川白村所說42歲那個日本人相信的“男子的厄年”。
1924年5月搬到西三條新居后,魯迅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以前苦悶壓抑的精神狀態。從這時候開始寫作的散文詩《野草》中的很多篇章可以看出,住進西三條新居的魯迅開始關注現實的環境和發現當下的自我。《野草》中有好幾篇如《秋夜》《好的故事》《一覺》都寫到了他西三條新居室內外的環境,包括后院奇特的花草、天空和書房里燃燒的煙草和點亮的煤油燈。1925年,代表魯迅發生精神轉向的還有他還主持創辦的《莽原》周刊。《莽原》周刊不是一般的文學刊物。雖然也有翻譯的文學作品和小說詩歌創作,但是魯迅的重點是在發表“議論”,也就是所謂的雜文,進行“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這也表示魯迅像廚川白村所說的從象牙之塔走上了十字街頭。當然,魯迅在這年的實際生活也發生了大轉折。這年,他和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許廣平發生了戀愛關系。也是在這一年,很大程度上由于和許廣平的關系,他投入到了反對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楊蔭榆和教育部長章士釗的斗爭中,并被章士釗無理罷免了在教育部的職務。這一系列的變故終于引起了1926年魯迅的離京南下。
1925年,在魯迅一生中實在是很重要的一年。
但我寫作《西三條二十一號》卻不是因為這些。
在我開始考慮這個寫作計劃的時候,我對魯迅在西三條21號的生活和工作還是很不熟悉的。
在我到魯博工作不久,孫郁館長帶我們完成一個國家文物局的項目,那時候全國正在開展第三次不可移動文物普查,簡稱“三普”。我們承擔的項目是對三普工作進行宣傳報道。開始的時候,我們就像新聞單位的記者一樣到三普的工作現場去看,然后寫一些文章出來在《中國文化報》等報刊發表。后來,我們的關注點逐漸集中到了這次文物普查工作中的一個調查重點即“20世紀文化遺產”上。我們選定了幾處典型的20世紀文化遺產進行深度調查和寫作,如河南紅旗渠,南京長江大橋,北大紅樓等。分配給我的任務是南京長江大橋。雖然這樣的寫作內容和我的專業相距甚遠,但我也還很高興甚至有點興奮的。一個愛好寫作的人,只要有東西可寫就很高興,就像戰場上的戰士有仗打就高興一樣。
實際寫作過程中我發現,研究寫作一個物質產品的誕生,和研究一個文學作品的誕生是很相似的。尤其是我博士論文研究的小說《紅巖》和南京長江大橋都誕生在20世紀60年代,時代背景是一樣的。在那個政治話語籠罩一切的年代,小說《紅巖》是鼓舞人們戰勝物質困難的“精神原子彈”,南京長江大橋的建成通車和隨后拍攝的電影《南京長江大橋》也同樣發揮了激發億萬人民愛國熱情的“精神原子彈”的作用。
在完成《這座了不起的大橋——南京長江大橋調查手記》的寫作后,我們又列出了第二批寫作計劃,這批計劃里包括了和我們的日常業務密切相關的北京八道灣胡同11號以及西三條胡同21號。
八道灣胡同11號是魯迅三兄弟和母親曾經一起居住過的地方。魯迅和周作人從紹興會館搬家到八道灣胡同11號是1919年11月的事。后來,周建人和魯迅先后離開了八道灣,周作人在這里一直住到1967年去世。八道灣11號涉及周氏三兄弟和相對漫長的歷史時期,因此在20世紀中國文化史上有重要地位。黃喬生副館長是周作人研究專家,對八道灣11號的歷史也很熟悉,因此,有很多年,他一直在研究和寫作他的《八道灣十一號》。在他寫作的過程中,我們幾個朋友還一起編輯了一套八道灣11號各個歷史時期老照片的名信片。在他研究寫作八道灣的后期,八道灣胡同也正面臨著重大歷史變遷,這一帶平房建筑終于在2012年被拆遷改造成了北京三十五中學的高中部。所幸的是,八道灣胡同11號終于被完整保留下來,成為三十五中校園里的一道獨特風景。
黃喬生副館長鼓勵我來寫西三條21號。按理說,西三條21號就在我們上班的院子里,無論是研究還是寫作應該都是很方便的。但實際做起來卻難。正因為每天和它晨昏相對,反而沒有了看見南京長江大橋時的興奮和靈感。還有一個困難是,那時候,我對魯迅住在西三條21號那些年的事跡還所知甚少。我開始的想法是主要研究西三條21號解放后作為文物對外開放的歷史。魯迅故居對外開放是1949年北京解放后的10月19日,在魯迅故居基礎上建成魯迅博物館是1956年10月19日,這個時代背景和《紅巖》、南京長江大橋是一樣的。我曾經設想把我已經完成的《紅巖》、南京長江大橋的生產研究和魯迅故居的生產合起來構成一個社會主義中國“精神原子彈”生產的“三部曲”。
有一段時間我的研究似乎開了頭。我在魯博的特藏庫查到了不少建館資料,包括當年建館初期幾個創始人開會的會議紀要。最有意思的是一份關于儲安平搬遷情況的報告。報告是館長劉廷三1957年1月5日寫的,題目是《關于征用儲安平先生的房地及安置情況的報告》。儲安平當時是全國人大代表、九三學社委員、光明日報社社長。1953年,儲安平剛剛買了西三條12號作為自己的居所。西三條12號是個深宅大院,有大小房屋24間。儲安平買來后又對房屋進行了一番改造,設計了法式的落地玻璃窗。1955年文化部決定在魯迅故居東邊建設紀念館,需要拆遷故居以東以南190余間民房,其中就包括儲安平的西三條12號院。后來別的事一忙,魯迅故居的研究就停下來了。
再起步的時候我把起點移到了魯迅的時代。畢竟,西三條21號的原初功能是魯迅和家人的住房。如果不了解這座房子和魯迅的關系,不了解魯迅住在這里的時候寫過什么文章、見過哪些人,就沒法讓屋子里的家具器物變得生動起來。如果只研究作為展品的魯迅故居而不研究魯迅在這里曾經的生活,那就像我們平常看一棵樹,只能看見地面以上的樹干部分,而看不見地面以下更重要的樹根部分。
我研究的方法是還原,就是回到歷史現場。還原的內容一個是地理空間,就是尋找和體驗魯迅當年生活在西三條胡同時的地理關系和空間感覺。根據知覺現象學的一個觀點,歷史最后會濃縮為地理。看郁達夫等人回憶魯迅的文章可以證明這個觀點。郁達夫說,在回憶第一次會見魯迅的情景時,能記憶起來的只是魯迅租住的磚塔胡同61號門樓的樣子和院子里的樹,至于那天為什么去見魯迅、和魯迅說了什么則都想不起來了。作為局外人的我們也是一樣。當我們身處歷史發生的地點和建筑當中時,那些寫在書本上的歷史一下子就變得活躍起來。比如說,在女高師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的最后階段,官方曾經把堅守在學校的二三十個學生用汽車拉到報子胡同女高師補習科暫住。看民國時期的老地圖,我才知道報子胡同就在離我上班很近的地方,不過現在不叫報子胡同了。有一天,在去單位上班的路上,我騎自行車去原來的報子胡同來回走了走,雖然沒有找到當年女高師補習科的院子,但也還是切實感到回到了歷史現場。
回到歷史現場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發現人物之間的地理關系。比如,在研究了幾個經常到西三條拜訪魯迅的常客的住處后,我發現他們都住在離西三條很近的地方,這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明距離遠近在那個時代人際交往中的重要性。比如,那幾年來魯迅家最多的世界語專門學校的學生荊有麟的住處錦什坊街和作家郁達夫曾經住過的巡捕廳胡同就都是阜成門內大街南邊的小胡同,離魯迅家實在是很近的。再比如1925年常來魯迅家的作家章衣萍那些年在中華教育改進社工作,而中華教育改進社的社址就在離魯迅家也很近的歷代帝王廟。
回到歷史現場的另一個意思是直接看過去魯迅發表文章的報紙雜志。我主要看的是《莽原》《晨報副刊》《京報副刊》等。魯迅的很多雜文都是對別人文章和觀點的回應,把魯迅的文章和對方的文章一起連起來看,就有豁然貫通的感覺。另外,那些到西三條拜訪魯迅的人們往往也是在報紙上早已有過神交的人,看過他們在報紙刊物上的文字交往,對于理解他們在實際生活中的來往有很大幫助。比如1924年9月28日第一次到西三條訪問魯迅的章衣萍和吳曙天。吳曙天在這次訪問過后寫的《訪魯迅先生——斷片的回憶》是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大多數的魯迅訪問記都是很多年后的回憶錄,但這篇發表在1925年1月28《京報副刊》的訪問記寫的卻是當下的魯迅。吳曙天是學習美術的學生,對魯迅房間陳設的觀察和描述細致而又準確。那時候,吳曙天是章衣萍的女友。在他們一起拜訪魯迅的前幾天,章衣萍和張耀翔就新詩中大量使用感嘆符號展開辯論, 9月28日,《晨報副刊》發表了吳曙天支持章衣萍的文章《費了兩點鐘做成的小文章》,而這天正是她和章衣萍訪問魯迅的日子。而第二天也就是9月29日,《晨報副刊》發表了魯迅的《又是“古已有之”》,支持章衣萍。這樣看來,章衣萍和吳曙天到西三條拜訪魯迅的背后還有在《晨報副刊》上的文字交往,這是不看《晨報副刊》就不會知道的。
臺灣作家林耀德在《房間》中說到“這個世界上總有些奇怪的房間”時說:
有的房間像是蛹,在外觀上看來總是缺少變化,夜晚時拉上同一種質料和色澤的窗簾,透出同一種品牌和亮度的燈光,但是卻有一些奇異的經驗在那掛簾幕的后面發生。
雖然有厚厚的墻壁和簾幕,但所有的房間早晚總會得以顯現,從黑暗變得明亮,就像是從蛹化為蝴蝶。林耀德說一個房間通常通過以下媒介得以顯現:1.來客;2.信件;3.窗口;4.主人的作品;5.垃圾
林耀德的這篇散文對我的寫作影響很大。在思考整體結構的時候,除了第5種顯現方式“垃圾”外,其他幾種顯現方式都給我很大啟發。尤其是“來客”和“主人的作品”成為我書中最主要的章節。
來客對一個房子的顯現方式,主要是來客離開這個房子之后所寫的訪問記和日后所寫的回憶錄。訪問魯迅的人中相當一部分是寫作圈子里的人們,在魯迅去世后的漫長歲月,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寫出了當年進出西三條21號的經過。當然,一座房子驀然呈現在一個來客的眼中,就已經是一次顯現。魯迅是以不好見客著稱的。但自從他搬家到西三條21號新居后,每天來拜見魯迅的客人是很多的。可以說是絡繹不絕。當然,他接見的客人中很少有他的同齡人,而大多數是小他20歲左右的年輕人。這些人大多是他兼職任課的幾所學校的學生。最多的是世界語專門學校和北京大學的學生,北京師范大學也是魯迅兼職的學校,但到魯迅家拜訪的學生卻少,這大概和學校的位置比較偏遠有關。
研究魯迅在西三條21號的人際交往算是方便的。魯迅每天的日記中最主要的內容就是來往,包括人際來往、信件來往。但魯迅日記中的“午后某某來”“下午某某來”看多了,也看得人頭昏眼花。看到后面的忘記了前面的。為了掌握魯迅家來客的規律和特點,我把魯迅日記中來客整個抄寫了一遍,腦子里才算清楚一點,也看出了一些奧妙。比如,1925年對魯迅很重要,而1925年中最重要的又是這年的4月。就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節,魯迅的事業和愛情雙豐收,而且幾乎是同時到來。4月11日晚,他剛邀請他的小伙伴高長虹、向培良、荊有麟在西三條痛飲酒,商議創辦《莽原》的大業,第二天4月12日晚,許廣平突然走進了西三條,打開了另一瓶更讓人心醉神迷的美酒。有句話叫“禍不單行,福無雙至”,但在實際生活中雙喜臨門的情況卻也的確比比皆是。
魯迅的作品大多以他的故鄉紹興為背景,而很少寫到他當下的生活環境。但他搬家到西三條21號后寫作的第一篇作品《秋夜》寫的就是他后院和書房里奇妙的夜景。在這之后,魯迅又有多篇作品直接寫到了他自己的居家生活,尤其是1926年寫作的系列作品《馬上日記》《馬上支日記》《馬上日記之二》就更是以他自己在西三條21號的生活為中心的日記體隨筆。從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對他西三條的這座宅子的感情是很強烈的。
當然,一座建筑物的顯現更重要還有它的定位、設計和建設。在魯迅住過的房子中,西三條21號是魯迅投入精力最多的,也是唯一一個魯迅參與了設計建設的。魯博保存了不少當時買房建房的原始資料,研究起來是很方便的。其中最重要的瓦匠李德海當時提供給魯迅的《做法清單》,是關于西三條21號建筑樣式和物料種類的原始依據。為了讀懂這份有不少建筑術語的材料,我還研讀了一番《中國古建筑修繕與施工技術》。但畢竟隔行如隔山,中國古建筑技術研究起來并不容易,要完全弄懂瓦匠李德海的那份看起來簡單的《做法清單》也就并不容易。就在我寫作這本書的那些日子,正有一個北京的古建維修隊在魯迅故居施工,我很羨慕他們可以爬到魯迅故居的屋頂上,近距離觸摸《做法清單》上說到的那些磚瓦。我也有不少疑惑的問題想要請教他們。但還沒有來得及和他們認識,他們的工程就結束了。現在,我的書稿交給了出版社,但關于故居建筑過程這一章我還是覺得沒有吃透和寫好,這也算是一點遺憾。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