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寧 廉思
記者:廉教授,您好!我們發現,做調查研究時,提出一個理論觀點,需要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找到支撐觀點的論據。那么在調查研究中,怎樣提煉出正確的觀點,又怎樣判斷一個觀點是否揭示了事物本質呢?
廉思:在我看來,真正的研究者不能總是透過別人的眼睛看世界,而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這就需要腳踏實地下真功夫,扎扎實實地做調查研究,把研究報告寫在大地上。
調查研究,“入場”非常重要。我們始終堅持研究者必須“入場”。為了做好調查研究,我們的研究團隊到大學與青年學生碰撞思想,到直播間與網絡主播互動,到酒吧聽流浪歌手演唱,到工廠與管理技術人員談企業發展,到公益平臺與社會組織從業者交心,獲得了大量一手資料。
“入場”不僅便于交朋友獲信息,更重要的是能夠真實地感受到現場的氛圍,尤其是心理氛圍。有時候,我們看到一些調研文章,模型方程很精美,邏輯推導很嚴謹,數據使用也沒有問題,卻感覺結論平平。我個人認為,可能是因為他們只是運用文獻和數據做論據,沒有實際到現場來感受、到一線來體會,沒有個體的經驗作為支撐,因此做出來的成果很難新穎、深入、打動人心。只有走進調查對象的圈子,成為“圈內人”,調研報告才能揭示真正相關的、有影響力的因素。
“入場”的過程是十分艱辛的。被調查對象誤解,苦尋受訪者不可得,冥思苦想沒有答案……這些都是時有發生的情況。因此,調查研究要經得起挫折,耐得住性子。別人的生活不是按照我們的日程來安排的,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屢見不鮮。
記者:您認為“入場”有哪些要領呢?怎樣“入場”才能找出最有價值的研究材料呢?
廉思:我把“入場”的基本要領總結為“腿腳好、眼睛尖、嘴巴甜、臉皮厚”。同時,在現場切忌照相和錄制視頻,使用錄音筆也要先征得對方的同意。要向調查對象說明,我們在報告中不會寫出他們的姓名,參與與否全憑他們自愿,我們最終反映的是整體意見,不會突出某個人的觀點等,以打消他們的顧慮。我們還要向調查對象強調,我們要聽的是真實的聲音,而不僅是恭維和贊揚。
但僅憑這幾點口訣就想深度“入場”,還是遠遠不夠的。社會學有一個概念叫“社會距離”,是指由于持不同觀點的群體擁有不同的社會階層地位,因此相互間的親密程度也大相徑庭。
我們的課題常是受國家有關部門的委托,所以常被群眾誤認為是“上面派來的人”,會與我們保持較遠的距離。地方負責對接的同志也知道調研是上級交辦的任務,往往會按照最優秀的標準推薦“典型人物”。這些顯然與我們的調研預期不符,我們需要了解的是群體的普遍生存狀態,而不是對典型人物進行宣傳和報道。
我們必須要傾聽“過日子”的普通人發出的聲音。只有透過這些聲音和這些聲音嵌入的實踐,以及與之相伴的情感體驗,我們才能深刻地理解鮮活的人性和世情。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是我們的榜樣。他幾十年櫛風沐雨,跋山涉水,筆耕不輟。每到一處基層調研,都會到村鎮走走看看,還常常去農民家坐坐聊聊,有時就在那里用餐小憩。他要求調查者“真誠地面對每一個未知的領域,全神貫注地傾聽”,而且事后還要反復聽錄音去體驗訪談對象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種語氣,以便抓住精髓。經過判斷和篩選,從中找出最有價值的研究素材。
記者:您認為,“入場”時應注意什么問題呢?
廉思:在“入場”時,要謹慎使用物質感謝方式。我們調查相對弱勢的群體,直接給調查對象禮金時,會被認為是在可憐他們,會傷害他們的自尊心。我們在做北京市新生代農民工調查和快遞從業青年群體調查時,就出現了這種情況。個別調查對象認為,接受我們的訪談,為自己的群體發聲,是一件很值得做的事,絕不能收錢,否則就是動機不純。盡管我們再三強調,這不是普通的聊天,是正規的調查,有經費的保障,他們仍堅持認為:自己雖然不富裕,但人窮志不短,沒聽說聊天還能拿錢的,死活不要。后來我們采取的形式是,將禮金轉換為水果、食材、點心之類的禮物,在調研過程中,和調查對象邊吃邊聊,既表達了我們的感激,也緩解了現場的緊張。
同時還應注意,“入場”過程中,不同的場景因素(包括提問環境、與訪談對象相處的時間以及調查者的年齡性別等)都會影響調研材料的結論。一個提綱,單獨問(訪談),和當著某個人或一群人一起問(座談),得到的結果會不同。一份問卷,是通過官方渠道下發,還是課題組私下下發,得到的結果也會大不相同。對調查者而言,需要從調查對象的角度出發,仔細分析他們為什么這樣說,他們給出的說法依據是什么,他們是對誰說的、在哪里說的,要努力還原調查時的場景。因此,調研中“說法”“做法”和“想法”三者的辯證關系十分重要,一定要處理好。
(責任編輯:閆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