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貨幣的共識范圍將全面超出銀行時代

周子衡

“價值”不是“貨幣共識”的基礎

關于貨幣問題最為樸實，也最為粗淺的一種看法，即，只要有“價值”，且被普遍接受，就成其為“貨幣”。問題是，有價值就會被普遍接受嗎？事實當然并非如此；那么，被普遍接受一定是基于價值嗎？事實亦非如此。“價值”與“普遍接受”之間有沒有因果關系呢？價值是不是對普遍接受的“事后追認”或“追加解釋”呢？如果將普遍接受認定為所謂的“貨幣共識”，那么，究竟是價值造就了貨幣共識，還是貨幣共識產生了價值？兩者誰是“因”，誰是“果”呢？

齒貝，來自溫帶海水的貝殼，其邊緣向內收縮，狀如嘴唇包著一口牙齒。貝殼有多種，人們?yōu)槭裁磿x擇齒貝作為貨幣呢？或許，齒貝的構型使其較其他貝類更趨堅固而不易破損吧。那么，煙草為什么也曾作為貨幣呢？或許，煙葉便于存儲且有著廣泛的消費人群，易被普遍接受吧。在北美殖民時代，貝殼與煙草都曾作為貨幣流通。

同一時期，不同區(qū)域或有著共同的通貨；同一區(qū)域，不同時期或有著不同的通貨；同一區(qū)域，同一時期也有不同種類貨幣并行流通的例證；不同時期，不同區(qū)域也有共同流通的貨幣形態(tài)。時空并非是決定貨幣形態(tài)的根本條件，也并非是造就貨幣共識的決定力量。貨幣形態(tài)的變化不以時空為約束，是為貨幣歷史上的常態(tài)。

人們貨幣共識的形成是基于共同的貨幣需求，而這一共同的貨幣需求是基于共同的經濟需求。例如，十九世紀中葉英國人曾想改變香港貨幣的白銀基礎，轉以黃金或英鎊為依歸，結果是失敗的，為此所建立的造幣廠也只維持了兩年時間而破產關張。同樣，英國在紅海之濱的埃塞俄比亞推行英鎊以替換當地流通的哈布斯堡王朝時期的特蕾莎銀幣，結果同樣失敗。英國貨幣當局不得不在該地發(fā)行流通同樣的銀幣，雖然特蕾莎王后早已不在世，且哈布斯堡王朝也早已不復存在。沒有理由認為，英鎊不具備價值，或白銀更具備價值。為什么當地的民眾不改變既有的貨幣共識而追求更具貨幣強勢地位的英鎊呢？具體來看，當時香港雖為英國殖民地，但是經濟仍然與中國內地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通貨改變意味著沖擊或截斷經濟聯(lián)系，這是做不到的；而就埃塞俄比亞的民眾而言，經濟生活沒有發(fā)生改變，哈布斯堡王朝是否存在，或英國殖民者意愿如何，英鎊有多強勢，都不構成其變革通貨的事實依據。

美國貨幣學派大師弗里德曼在其《貨幣的禍害》一書中講到了椰普島的石頭幣，巨大沉重的石頭幣在島嶼之間通過船運流轉，一次發(fā)生了沉船，石幣深入海底。于是，長老們開會討論對策。結果是，不認為石幣消失于海底，仍然存在有效，且仍可流轉而無須搬運。這就是說，長老會議決定了石頭幣自此轉變?yōu)橛涃~貨幣。這就表明，貨幣共識的轉變是某種真切的現實需要與相機抉擇，沒有所謂的抽象的價值法則來發(fā)揮作用，人們形成貨幣共識并沒有形而上的規(guī)律可言。

貨幣史上，所謂的貨幣“共識”往往是在具體的情形下的產物，有如，中國兩宋時期，朝廷中樞有意施行貨幣分區(qū)體制，出現了銅幣區(qū)、鐵幣區(qū)，以及銅鐵幣并用區(qū)。目的在于，阻止銅的外流；原因在于，銅荒不足以支持大范圍的銅及銅鈔（票）的流通。正是基于此，鐵幣代替銅幣，而鐵幣過于沉重，改用鐵鈔（票）替代，即交子；進而，出現銅鈔（票），即會子。再如，南宋會子分界發(fā)行，每兩年回收舊鈔，折價回收，可達七折回收。即便如此，會子發(fā)行與回收均沒有因此受到抵制，為什么？社會經濟體系接受這一貨幣安排，是為“共識”。

兩個貨幣“共識”：發(fā)行共識和流通共識

現而今，貨幣共識往往被狹義理解為類近于流通共識，甚或認為，大家都接受，就能流通開來，那么，就有了貨幣“共識”。這是狹隘而膚淺的貨幣認識。

貨幣共識的基礎是發(fā)行共識，亦即在發(fā)行者與被發(fā)行者（接受者）之間形成共識。發(fā)行共識是前提，是基礎，而并非流通共識是前提或基礎。發(fā)行共識如何達成呢？原則簡單而直接，就是發(fā)行者安排“好”貨幣的“回收”。只有發(fā)行，沒有回收，即便有所謂價值，也是流通不起來的；有發(fā)行，有回收，有回流的安排，有貨幣的流通回路，才有所謂真正意義上的貨幣流通；否則，只有發(fā)行，沒有真實有效的回路、回流與回收，那么，就是貨幣的單向流動，即便流通起來，或遲或早造成通脹而被抵制、被拋售，進而出現貨幣的崩潰。

有人認為，只要發(fā)行者保持發(fā)行量及有效的價值保證，就不需要作回收安排了。這是錯的，最有效的發(fā)行量的控制與價值保證恰恰在于發(fā)行者的貨幣回收，一旦拒絕，任何承諾與保證也便無法獲得信任。當然，也有另一種情況，就是被發(fā)行者，亦即流通使用者不配合回收，造成回流不成，這也無法達成貨幣共識。比如，兩宋時期，人們選擇融幣藏銅，使銅退出貨幣流通；另如，經濟社會也會選擇改變鑄幣的重量，出現減重或增重，所發(fā)行的貨幣因改重而不會發(fā)生回流。

簡言之，發(fā)行共識是貨幣共識的前提與基礎所在。

流通共識，也并非是所謂的價值決定論。有如，前文所提及的鑄幣的增重或減重，也等同于改變了貨幣的價值標準。價值標準也須符合流通的現實需要，并非是有所謂抽象的價值來指導規(guī)范人們的貨幣選擇及其流通。發(fā)行者與流通使用者之間在標準方面往往會有沖突、博弈與平衡，達到一個相對理想可行的結果。法定貨幣的流通共識，是基于法律強制力保障第三人必須接受。具體來看，即便某人不愿意接受法幣，并不意味著他立即受到懲罰，使其不得不接受，而是接受后，可以再流通下去，亦即出現“第三人”，他必須接受，如此下去，貨幣得以流通。那么，法幣本身即便毫無價值可言，但是，支付或償還債務等具有法律保障，如此保障其流通效力。

流通共識決定了流通范圍。那么，發(fā)行范圍和流通范圍之間往往并非完全重合，有如美元，發(fā)行范圍局限在美國本土，而流通范圍則頗為廣大。然而，美國當局反而限制海外流通的美元以現鈔等形式的大量回流，這就出現了境內外兩個美元之間的張力。

發(fā)行與流通之間存在著博弈與平衡，流通者的共識是根本性的決定力量。過量發(fā)行或導致流通加劇，甚或釀成貨幣體系的坍塌，阻止流通加劇，需要使用利率等手段進行限制，根本之法在于，及時而有效地安排回收。如果出現全額回收，意味著舊幣退出流通，必須輔助新幣的發(fā)行，這就出現了幣制改革。發(fā)行不足，流通受阻，也會導致貨幣體系的坍塌。這就意味著，發(fā)行與流通的數量成為貨幣成敗的關鍵。問題是，這個數量是動態(tài)的，還是靜態(tài)的；是總量性質的，還是個量性質的？這就意味著一系列的有效與及時的貨幣調節(jié)問題。

那么，調節(jié)的范圍究竟有多大呢？是否能夠超出貨幣共識的范圍呢？

數字貨幣的共識問題

貨幣共識本身是局限于一定范圍的，該范圍或等同于該貨幣發(fā)行及流通的范圍，也就是貨幣共識形成并發(fā)揮作用的“社區(qū)”，由貨幣發(fā)行與流通的主體所構成。

貨幣本身的型制、材質，及其市場價格或抽象的價值，發(fā)行或流通的地理空間范圍等，以往這些都作為貨幣共識的內容。這些在數字經濟條件下，都是大量衰減、省略的對象，即便是在銀行貨幣時代，也是被簡化為一系列的賬戶體系的設計與記賬安排的。

“現代貨幣是賬戶貨幣。”貨幣共識的本質在于記賬規(guī)則。數字經濟更為明確地將貨幣共識凝聚到記賬規(guī)則上來，并且該規(guī)則體系的實踐與完成交付于程序來進行處理。這就擺脫了銀行柜臺的時空約束，掙脫出既有記賬規(guī)則中的賬期安排，簡單說，數字貨幣的記賬規(guī)則不同于銀行記賬規(guī)則，實現24小時連續(xù)不間斷的實時記賬，實行點對點的全額支付，等等。

數字貨幣賬戶的主體不僅包含銀行貨幣時代的企業(yè)、個人以及政府主要經濟部門的各成員，還將覆蓋一系列物的主體，不僅是機動車、房地產等，物聯(lián)網自身也將出現數字賬戶體系。這就預示著，不僅數字貨幣相較銀行貨幣擁有更高的流通效率，還擁有更為廣泛的貨幣主體，以及賬戶主體，記賬規(guī)則的復雜性也將大大超出銀行體系。此外，貨幣監(jiān)管更需要實現數字化，以應對更為復雜多變的貨幣情勢。

數字貨幣的共識將由相應的數字社區(qū)來決定，數字社區(qū)超出了現有的地理空間、主權范圍、時區(qū)劃分等。這將帶來更大范圍的博弈、沖突與妥協(xié)，也預示著數字貨幣的共識范圍將全面超出銀行時代。

（摘自4月26日《第一財經日報》。作者為浙江現代數字金融科技研究院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