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旭

1955 年國慶節,天安門城樓上將星閃耀,右起:陳賡、粟裕、蕭華、洪學智
1970 年6 月17 日至7 月1 日,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副部長的粟裕將軍率中國軍事代表團出訪剛果。在非洲的外事活動結束后,代表團一行途經“時尚之都”巴黎,并在那里作了短暫的停留。粟裕去法國當然不是為了游山玩水,而是專為考察諾曼底,其背后又有著更深的淵源。
1970 年6 月,中國駐法國大使館接到國內有關部門指示:經中共中央特別批準,國防部副部長粟裕將軍和由他率領的中國軍事代表團(主要成員為時任福州軍區副司令員段蘇權、國防部外事局副局長王岳西和翻譯傅加平等),在參加完剛果國家人民軍建軍4 周年的慶祝活動后回國途中,將在法國停留3 天,希望使館認真做好接待工作。位列共和國開國十大將之首的粟裕將軍即將到來,我國駐法使館的全體人員都很激動,也非常重視。時任駐法國大使黃鎮第一時間批示,要求使館以武官處為主全力做好接待工作。方文武官領受任務后,立即召開武官處處務會,研究落實接待粟裕將軍及其一行的具體事項。粟裕一行抵達巴黎當天吃晚飯時,黃鎮大使便詢問他,第二天是去參觀馬奇諾防線,還是去參觀諾曼底登陸場。粟裕將軍不假思索地說,去參觀諾曼底登陸場。隨后,和粟裕同行的段蘇權將軍補充道:“我們在北京集中時,粟部長就說,一定要利用路過巴黎的機會,實地考察使第二世界大戰戰略態勢發生根本性變化的盟軍諾曼底登陸場。”黃鎮大使說:“既然你們在北京已經定了,那就聽粟裕部長的。”并當場安排韓開合副武官負責全程陪同,主要原因是韓經常陪國內人員參觀諾曼底,對那里的情況比較熟悉。
第二天,在韓開合等使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粟裕一行人驅車4 個小時,趕赴位于阿羅芒什鎮的諾曼底登陸遺址。一路上,粟裕基本沒怎么欣賞沿途的異國風光,而是不住地向韓開合等人詢問關于諾曼底的一些情況。韓副武官等也介紹了相關情況,如諾曼底位于法國西北部,1944 年6 月,盟軍正是在這里投入了4 個集團軍共280 萬人,調動了上萬架飛機,9 千多艘艦船,坦克運輸車17 萬余輛,前后歷時49天,最終完成了二戰史、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兩棲登陸作戰。抵達目的地后,他們發現此處地勢平坦,氣候宜人,向東看去,是一望無際的海灘,向南50 公里為登陸場縱深。在溫和的陽光下遠望碧綠的草原和那些吃草的牛羊,不禁令人心曠神怡。粟裕高興地站在諾曼底登陸紀念館前,雙手插在腰間舉目遠眺,仿佛當年在戰場上觀察地形一樣。或許是戰場舊址引發了將軍的談興,他興致很高地告訴同行人員:美英軍隊在諾曼底登陸,奪取并擴大登陸場,標志著歐洲第二戰場的開辟,具有重大軍事、政治意義,值得認真加以研究。接下來,粟裕更是詳細地介紹道,美英統帥部之所以選擇諾曼底塞納灣作為登陸地域,是因為有種種跡象表明,德軍以為盟軍最有可能在加來海峽沿岸登陸,故而將之列為重點防御地域,放松了對塞納灣地域的防御,以至于在盟軍發起登陸進攻之后,德軍指揮部依然遲遲不對塞納灣增援,這就是避實就虛。而塞納灣登陸地段處在英國南部各類飛機的作戰半徑以內,海軍也能從東西兩面對之進行可靠防御,也就是說,選塞納灣登陸雖然有無供應港口、海面不平靜等不利因素,但卻能夠依托海、空軍的支援,相比之下,有利因素還是大于不利因素。后來,粟裕還專門談到諾曼底登陸時間選擇問題,他認為盟軍之所以選在1944年6 月6 日清晨,是經過各種因素測定后的登陸最佳時間。一是這時能見度最好,二是潮水最大,便于登陸艦船靠岸和清除障礙物。但實戰時刻,由于各地段漲潮時間不一,登陸時間也因而有異,即從西側的6時30 分到東側的7 時45 分,相差1 小時15 分鐘,這也是作戰計劃與實戰情況很可能會有出入的正常現象,更需要指揮員隨機應變。從粟裕對于這場戰役的透徹分析和論述之中,足見他不僅是一位戰爭實踐者,而且還是一位富有實踐經驗的評論家,也說明他一直在研究和思考登陸作戰問題。在場的使館工作人員都聽得聚精會神,一時間角色似乎發生了顛倒,好像他們反倒成了來訪者。
在抒發自己感悟的同時,粟裕還非常注重考察研究諾曼底登陸過程中的一些具體細節問題,如盟軍登陸時使用的登陸工具和運輸工具,以及盟軍在塞納灣構筑人工港的情況等。他知道當年美英軍隊除了配備大量用以搭載步兵和坦克的登陸駁船、自動駁船外,還有可供坦克、汽車自行上岸的平底和活動舷板運輸船。正因為動員了足量和多種的運輸、登陸工具,才能夠迅速將大批兵員、武器裝備送到岸上,這些都是登陸作戰成功的保障基礎。而且為了戰時登陸部隊各種作戰物資保障及時不斷續,在戰役的最初幾天,盟軍還在塞納灣構筑了兩個人工港,并在英吉利海峽鋪設了海底油管。粟裕對人工港抱有極大的興趣,刨根問底地向當地紀念館的人員提出了各種問題:人工港為什么能夠浮動?水泥墩的體積多大?大小是否都一樣?是怎樣浮動的?又是如何固定的?這樣的問題連法國講解員也無法給出令其滿意的答案。于是,粟裕干脆下到海邊,帶著大家在灘頭深處一步一個泥水腳印地走了二三里路,終于找到當年人工港的一些水泥墩殘骸,一一丈量,仔細計算,徹底找到了那些問題的答案。

任解放軍副總參謀長的粟裕
粟裕等人足足在諾曼底登陸場參觀了一整天。他十分滿意,在離開時興奮地說:“真是不虛此行,不虛此行。”直到吃晚飯時,粟裕仍舊余興不減,在餐桌上對黃鎮大使說:“諾曼底登陸場太震撼了,看著諾曼底登陸場為數不多但似乎還散發著硝煙的實物和諾曼底登陸紀念館里一幅幅靜動不一的畫面,讓人仿佛身臨其境,親身經歷了那場血腥的廝殺。”直到這時,同一代表團的段蘇權將軍才揭示了粟裕為何如此鐘情諾曼底登陸場的原因:將軍一直在思考將來我們怎樣解放臺灣的問題,其中登陸作戰是必不可少的戰役行動,他是想從諾曼底登陸戰役中得到啟示。眾人此時方才醒悟,都不禁暗暗敬佩粟裕將軍不愧為杰出的軍事家、戰略家,時刻想著國家的安危和祖國的統一。
的確,粟裕確實一直在思考怎樣解放臺灣問題,而且持續考慮了幾十年。
1949 年,粟裕領導指揮第三野戰軍橫渡長江,迅速攻破國民黨反動政府的政治中心南京和經濟重鎮上海。而渡江戰役結束后不久,就在當年5 月下旬,中央軍委就責成第三野戰軍做好解放臺灣的準備,命令粟裕具體負責攻臺的相關行動。6 月14 日,毛澤東為中央軍委起草了給三野副司令員粟裕、參謀長張震和副參謀長周駿鳴的電報,第一次明確提出攻臺作戰問題。這也是粟裕受命主持攻臺作戰準備工作的正式開端。在接到命令后,粟裕立即把主要精力放在攻臺作戰準備和解放東南沿海島嶼、以及剪除臺灣外圍島嶼上。當時粟裕深感責任重大,此后多次請求中央軍委直接指揮或者派劉伯承或林彪等來主持解放臺灣戰役,他本人作為華東軍區的主要軍事領導人,將全力協助該戰役的組織指揮。但鑒于粟裕在解放戰爭中展現出的高超指揮才能,毛澤東堅持決定由粟裕負責指揮攻臺作戰。根據中央部署,攻臺兵力中的空軍、海軍主要由中央軍委負責建設和準備,陸軍主要由第三野戰軍負責。此后,粟裕密切注視著敵我雙方戰略態勢的變化以及國際形勢的發展,著重研究現代戰爭中陸海空三軍配合渡海作戰的新戰法,提出了一整套作戰方案和戰前準備措施,并隨著東南各省的基本解放和對渡海作戰艱巨性認識的不斷加深,不斷修正攻臺作戰兵力投入方案。同時,他還與新任海軍司令員蕭勁光、空軍司令員劉亞樓等會商了關于攻臺作戰的意見。
1950 年6 月6 日,中共中央在北京組織召開了七屆三中全會,毛澤東在會議上還特意強調了關于解放臺灣的事。粟裕在這次會議上匯報了關于解放臺灣的作戰方案和準備的具體情況,并提出了明確作戰思想,即“充分準備,確保有把握之后再行動”。此外,還提出由中央增加攻臺作戰兵力和籌建船只的建議計劃。6 月23 日,粟裕再次向中央軍委報告了準備攻打臺灣中亟待解決的問題以及準備的具體情況,并提出了三個重大問題:第一,登陸時怎么突破問題;第二,渡海作戰需要大量船只的問題;第三是怎么打退敵人的反擊問題。粟裕還特別再次強調,要是沒有絕對的把握,不應該發起進攻,寧可將時間拖長。同年底,在我軍金門、登步島戰斗失利后,粟裕更加慎重思考對臺作戰問題,對兵力部署做了較大調整,決定進一步增加參戰兵力,三野除承擔剿匪和地方警備任務外,主力12 個軍約50 萬人全部參加攻臺訓練,同時還建議從東北四野調來4 個軍擔任預備隊,16 個軍兵力總規模達到了65 萬之眾,全部陳兵于東南沿海。
正當粟裕在毛澤東和中央軍委的領導下積極準備攻臺作戰的時候,國際形勢卻發生急劇變化。1950年6 月25 日,朝鮮戰爭爆發。一直視臺灣為其保護地,但于半年前懾于中國人民革命的威力而不得不宣布放棄臺灣的美國,隨即借機出兵臺灣,并把對朝鮮的侵略戰爭擴大到了中朝邊境。兩天之后,一個最讓毛澤東擔心的局面出現了:時任美國總統杜魯門悍然宣布“臺灣未來地位尚未確定”,并稱已命令美國第七艦隊阻止任何對臺灣的進攻,確保臺灣及臺灣海峽的“中立化”。面對美國干涉我國內政的野蠻行徑,毛澤東立即做出強烈反應,號召“打敗美帝國主義的任何挑釁”。但中共中央也清醒認識到,當時我方確實沒有與美國現代化海、空軍進行海上較量的可能,形勢的變化給我們解放臺灣增添了麻煩,只好把“打臺灣的時間往后推延”。考慮到在經濟建設中舉足輕重的東北的安全和整個國家的戰略全局問題,毛澤東果斷決策暫停解放臺灣戰役計劃,抗美援朝,保家衛國。3 年后,朝鮮戰爭結束,但時過境遷,武裝解放臺灣的某些條件已不復存在。隨后,出現了一些有利于祖國和平統一的因素,中共中央、毛澤東適時地提出了和平解放臺灣的方針,因而,當年所籌劃的臺灣戰役方案便只能束之高閣了。而這期間,粟裕在革命戰爭期間負傷留下的后遺癥病情加重,只能暫時到青島休養。
由于朝鮮戰爭的突發和美國的介入,攻臺作戰不僅被迫推遲,最后甚至不得不取消。毛澤東曾說:“失去了這次機會,下次就難了!”不出偉人所料,隨著時間的推移,國際國內條件都已經逐漸發生根本改變,解放臺灣、武力統一的良機,顯然在1950 年就已經錯過了。雖然這是客觀條件的制約,但在粟裕心中,解放臺灣始終是毛主席交給他的任務,是他和三野乃至解放軍全軍都仍然沒有完成的最后任務,他依然欠著毛主席乃至全中國人民的一個“承諾”。據其子粟戎生將軍回憶,在粟裕的書房中一直都掛著一幅臺灣的地圖,他經常盯著臺灣地圖出神,望圖長思。
1961 年9 月,粟裕到東北療養和休息,期間他視察了哈軍工(即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在和學員們的座談交流時,粟裕突然提出一個問題:“誰能告訴我,為什么我們的軍隊叫解放軍,而不是國防軍?”臺下的學員們頓時議論紛紛,有的說是保留革命傳統,也有的說是習慣稱呼,但粟裕聽后都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后來一個學員回答到:“因為臺灣還沒有解放!”粟裕面露驚喜,當即問:“你叫什么名字?”那名學員回答:“報告首長,我叫劉勝利!”粟裕顯然很高興,當時說了一句話:“你已經可以提前畢業了!”據說不久之后,劉勝利不僅提前畢業,還被破格提拔留校成為教員。當然關于解放軍為什么不改稱為國防軍,多年來官方從未給出過解釋,粟裕和劉勝利等哈軍工學員們的交流,據說是目前能看到的僅有的一次公開討論。暫且不論解放軍的稱謂問題,由此事足可見粟裕心中始終沒有放下過臺灣問題。
1962 年初,有消息說盤踞在臺灣的國民黨軍計劃竄犯大陸。當時正在上海療養的粟裕聽聞后立刻抱病趕往福州,在向福州軍區領導了解了關于軍委作戰方針和軍區部署情況后,他又提出要到下面看看。此后,粟裕先后到了閩中泉州灣和閩南赤湖一帶認真察看地形,爾后落腳廈門,一方面繼續調查研究,一方面深入思考應敵之策,最終形成了不同于既定方針的將來犯之敵全部殲滅的作戰構想。從廈門返回福州后,為了不干擾福州軍區原來的作戰部署,粟裕準備先回北京把他的想法首先向軍委報告,待軍委決定后再指示福州軍區,但在時任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等人的一再請求下,粟裕只好將自己的想法作了簡單說明,令福州軍區的眾位領導如獲至寶。雖然后來蔣介石放棄了此次反攻行動,粟裕的作戰方案并沒有派上用場,但其此行的舉動卻是有些“冒險”:他此行沒有得到任何組織和領導人的委托,而因為1958 年遭到錯誤批判,粟裕不僅被剝奪了總參謀長的職務,甚至被限制和部隊接觸。但大敵當前,又事關國家安全,他還是不計個人安危,挺身而出,主動做了一名老兵能做的事情。當然,更可能還是因為此事涉及臺灣,粟裕需要掌握最新的信息和情況。

1970 年6 月,粟裕(中)專程實地考察二戰盟軍登陸地諾曼底
雖然粟裕視為“國內戰爭中最重要和最后的一次戰役”最終未能實現,他本人始終心心念念解放臺灣,但實際上自從1949 年其被任命為“解放臺灣工作委員會”主任、擔負總兵力近65 萬人的攻臺戰役總指揮之責后,盡管世事如云,形勢變幻,在此后數十年間,毛澤東始終將其看成攻打臺灣最合適的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