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心怡
(江南大學法學院,無錫 214100)
2012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定:“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法庭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理論界通常將此條法律規定的“有專門知識的人”稱為“專家輔助人”。自此,在民事、行政兩大訴訟法領域之后,我國在刑事訴訟法領域開啟了專家輔助人的制度實踐。2018 年修正的《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七條繼續肯定了這項制度。但其規定過于簡單,關于專家輔助人的訴訟地位、資質認定、權利義務等并未作明確說明。
2017 年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查規程(試行)》第二十六條第一款規定:“控辯雙方可以申請法庭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協助本方就鑒定意見進行質證。有專門知識的人可以與鑒定人同時出庭,在鑒定人作證后向鑒定人發問,并對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提出意見。”該條規定對專家輔助人的發問權進行了補充,強調其質證的職能,但規定得仍然太過籠統,實操性弱。盡管立法與司法在不斷補充該制度的相關內容,可是其進程是相當緩慢的。然而司法實踐對該制度的需求越來越高,囿于保障刑事訴訟專家輔助人制度有效運行的重要規則還不夠完善,并不能將該制度良好地運用到庭審中,該制度在實踐中的作用大打折扣[1]。
首先,從鑒定意見的表現形式看,鑒定意見書無法展現鑒定的完整過程和相關細節,透明度較低。其次,從鑒定意見的審查看,隨著司法鑒定體制改革的推進,法院與檢察院所附屬的司法鑒定隊伍被剝離出來,法院再也無法依賴自己的鑒定人員來對偵查機關的鑒定意見進行實質性審查,導致傳統上法院對偵查機關司法鑒定的制約被大大削弱了[2]。
而專家輔助人能夠以專門知識幫助當事人對鑒定意見進行真正有效的質證,有助于法庭中的質證環節實質化和透明化。專家輔助人對鑒定意見具有監督作用,形成對鑒定意見的制衡,能夠迫使鑒定人審慎嚴謹地實施鑒定行為,有助于提高鑒定意見的客觀性和科學性。
專家輔助人制度有助于當事人行使質證權,促進控辯雙方平衡。在我國的刑事司法實踐中,辯方無權啟動鑒定,甚至沒有啟動的申請權,處于完全的被動地位。在鑒定意見出具以后,辯方無權對此進行質證,在某些專業問題上的質證權處于落空的狀態。即使辯方享有對鑒定意見的質證權,由于鑒定意見獨具的特殊性,辯方在此專業問題上的知識水平也不足以對其作出有力回應。
而專家輔助人制度賦予了當事人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權利,給當事人提供質證鑒定意見的機會和能力。辯方得以聘請專家輔助人對鑒定意見進行質證,彌補當事人和律師本身不熟悉相關專業知識的缺陷,打破了控方對于鑒定意見的壟斷,修正了控辯雙方之間的顯著不平衡。
在專家—門外漢的交易中出現道德風險是不可避免的,委托方很難對專家作出科學判斷的過程及結果進行監督、評價。如此,破局的關鍵就在于法院需要尋求一個第三方的權威對其進行制約,并通過權威之間的對辯、商談等方式來對這一專家意見進行真實性、合法性評價[3]。由于缺乏特定的專業知識,法官往往無從發現鑒定意見中的瑕疵,專家輔助人就是立法者所引入的第三方權威。借助專家輔助人有針對性的反駁意見,有利于對訴訟中近似官僚化的鑒定專家的意見形成有效制衡,以便從逆向視角與不同專業觀點的博弈之中促使法官對鑒定意見的真實性、可靠性與有效性進行全方位的考量與判斷[4]。由此法官能夠形成正當、合理、有據的心證,作出更加公正客觀的判決。
通過北大法寶司法案例數據庫,檢索2012 年《刑事訴訟法》生效以來的相關裁判文書。具體檢索方法:在北大法寶司法案例數據庫中,設定案件審結日期為2013 年1 月1日至2020 年12 月21 日,設定檢索范圍為“全文”,輸入關鍵詞“專家輔助人”與“鑒定”,檢索到刑事案件判決書90 篇,裁判書38 篇。
筆者查閱了包含關鍵詞“專家輔助人”與“鑒定”的52 篇判決書,將“專家輔助人”僅出現在法條中、庭審參與人部分、鑒定機構名稱組成部分的文書,以及并不是專家輔助人,而是鑒定人、檢驗人、基于偵查行為的辦案技術人員的文書篩除,最終得到18 篇判決書。從專家輔助人參加庭審的方式、其意見是否被采納、是否就鑒定意見提出意見等角度對18 篇文書進行歸納整理、統計,得到表1。

表1 對各種角度下18 篇判決書的歸納統計
專家輔助人是否有必要出庭須經過法庭的審查,但法律和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定如何認定是否“有必要”,因此在實踐中有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案例樣本中,大部分沒有顯示法庭經過何種考量、依照何種標準審查專家輔助人是否有必要出庭,因而無法歸納影響法官裁量的因素。但從案例樣本中三起法庭不予準許的案例中可窺一二。在李某尋釁滋事案、王某強奸案、王某故意殺人案中,法庭認定專家輔助人沒有必要出庭的理由如下:第一,鑒定人出庭對鑒定意見作出說明,已經能夠查明對涉案鑒定意見的認定與否,專家輔助人出庭與否不影響案件事實的認定;第二,根據現有證據已經能夠判斷認定相關問題;第三,通過審查辯護人提供的專家輔助人意見書,認為其與查明的事實不符。
由法庭審查是否有出庭必要是提高審判效率所需,但應當有明確統一的裁量標準,否則可能導致法官壓制辯方的權利,對當事人不公。在有些案件中,法官同意辯護人對鑒定人和專家輔助人同時出庭的申請,讓兩者當庭對質,這有助于法官“兼聽則明”,進行多方位的考量和判斷。而在上述不予準許出庭的案件中,法官以對鑒定意見已做評判為由,認為專家輔助人出庭已無意義,實際上正是忽視了立法者引入專家輔助人制度的本意。
專家輔助人在司法實踐中的角色定位處于模糊狀態,與辯護人、鑒定人、證人等角色混淆。在鄧文平等污染環境案中,裁判文書開頭寫道“專家輔助人代某到庭參加訴訟”,而其意見在后文被歸入證人證言,甚至對其稱呼也由專家輔助人變為證人代某。在孫鵬販賣、制造毒品案中,專家輔助人的意見被包含在辯護人意見中,這似乎是將專家輔助人當作了具有專門知識的辯護人。在一些公訴人申請的案件中,專家輔助人出庭是為了對鑒定意見進行進一步說明和佐證,這與鑒定人出庭的功能重復。此外,在法院邀請出庭的案件中,專家輔助人的定位是普及相關專業知識的專家。如在史賽非法狩獵案中,專家輔助人就獵捕斑鳩對生態系統的危害等提供了咨詢意見,這與鑒定意見的爭議內容無關。
專家輔助人的地位較低,存在感弱,在很多情況下其意見成為擺設,并未發揮實際作用。在一些案件的判決書中,如劉建華故意傷害案、張某合同詐騙案,專家輔助人僅僅在文書開頭的庭審參加人員中出現一次,在之后的實質性內容中并沒有涉及。或者如孫鵬販賣、制造毒品案中,專家輔助人針對鑒定意見提出意見,但公訴人或鑒定人對此不做回應,法官在最終認定時也不理會專家輔助人的意見。專家輔助人在刑事訴訟中有其特殊意義,但在很多情況下發表意見卻沒有被其他人理會,處于一個尷尬的境地,更不必談發揮其價值和作用。
從表1 中可以看出,專家輔助人意見在控方申請和法院邀請出庭的案件中均被采納,而在辯方申請出庭的11 個案件中僅有2 個被采納,其余的或不予采納,或認為存在爭議進行重新鑒定,咨詢其他專家意見。在關鍵詐騙案中,專家輔助人證實鑒定意見在鑒定方法、依據、程序等方面存在問題,鑒定結論不客觀不真實,充分發揮了專家輔助人的良性對抗作用,體現了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價值。
法院不予采納專家輔助人意見亦有其合理理由。一是專家輔助人的資質受到質疑。在張田集資詐騙案中,法院認為該科技司法鑒定專家輔助人中心不具有司法精神病鑒定資質,專家輔助人僅在審閱委托人提供的材料基礎上出具結論性意見,不具有證明效力。葉某、吳某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案中,法院認為專家輔助人員沒有檢測資質,也沒有輔助其他專家檢測的經歷,故不予采納意見。二是專家輔助人的原因釋明不夠充分。楊慶保、陸某故意傷害案中,法院認為專家意見對擠壓性骨折的原因等未予釋明,不予采納。三是專家輔助人對于鑒定過程不具有親歷性。在王某、謝某非法收購、運輸、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案中,專家輔助人黃某認為涉案的綠頰錐尾鸚鵡不是人工變異種,法院認為專家輔助人未見鸚鵡實物,僅憑照片即作出結論,不符合鑒定規則,因而不予采納意見。
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專家輔助人制度僅適用于庭審階段,對于偵查階段特定情況下是否享有鑒定過程的參與權未作規定,同時也未明確庭審階段其是否享有參與重新鑒定的權利,按照“法無規定不可為”的基本理念,專家輔助人僅能對書面的鑒定意見進行審查。當專家輔助人不參與具體的鑒定過程,且鑒定意見不存在明顯的原理錯誤或者程序方法錯誤時,其很難對存在爭議的鑒定意見提出瓦解性的質證意見[5]。
專家輔助人不同于證人、鑒定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應被賦予獨特的角色定位。從專家輔助人意見的本質來看,它與證人證言有很大區別。證人只能根據對案件事實的直接感知進行陳述,但不能作出評價,而專家輔助人可以運用專業知識或經驗對鑒定意見進行評價[6]。其與鑒定意見也相去甚遠,鑒定人出具的鑒定意見是法律明文規定的證據種類之一,而專家輔助人僅能對鑒定意見發表意見。 在實踐意義上,專家輔助人若被列為我國刑事訴訟中獨立的訴訟參與人,其在法庭中的角色定位不至于處于不被重視的尷尬境地,有助于提高專家輔助人的積極性,提高其對鑒定意見的質證效果。因此,在立法層面,應當賦予專家輔助人獨立的訴訟參與人地位,以區分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證人等其他訴訟參與人。
如前文分析中提到的,法官對于辯方專家輔助人意見的采納率很低,一大原因是專家輔助人的資質受到質疑。對于法院來說,采信專業資質不明、可能具有偏向性的專家輔助人意見,其風險顯然大于信任有明確鑒定資質、中立性相對較強的鑒定意見。因此,有必要對于專家輔助人的資格提出更加明晰的標準,對其準入資格作出限制以提高專家輔助人意見的可靠性。
鑒定對于鑒定人員的實操水平有極高的要求,因而就鑒定意見提出意見的專家輔助人自然也需具備相關經驗,具有較高的實操水平。在形式上,可以要求專家輔助人提供有關資質證書或其他證明其具有相關知識的材料;在實質上,要求專家輔助人提供相關鑒定經歷證明。細化專家輔助人出庭申請所應提交的證明材料,在此基礎上明晰法庭對專家輔助人出庭是否有必要的認定標準。
完善專家輔助人的權責體系,在法律層面對其權利與義務進行細化。首先,應賦予詢問權。通過發問能夠了解鑒定人出具鑒定意見的依據及過程。專家輔助人明白了鑒定意見的由來,才能有針對性地對鑒定意見提出意見,以及在質證環節幫助當事人進行有力的質證,進而促進司法的公正性[7]。其次,賦予鑒定意見基礎性資料接觸查看權。專家輔助人在僅僅查看鑒定意見文書的情況下,很難對鑒定意見提出針對性意見。許多值得質疑的材料均隱藏在案件鑒定文書的原始檔案中,只查看鑒定報告是不能深入發現問題的[2]。因此,為了使專家輔助人更有效地發揮專業判斷作用,有必要為專家輔助人提供對鑒定意見基礎性材料進行研究的可能性。在賦予其權利的同時,也應對專家輔助人的義務作出規定,要求其遵守真實陳述義務和保密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