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武 劉遠康
南非史學是非洲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南非土地上,先后誕生了數批重要的歷史學派,諸如英國帝國主義學派、殖民主義學派、阿非利卡民族主義學派,自由主義學派和激進史學派。因其白人中心主義的研究立場和方法論傳承,學界長期將種族隔離制度結束之前的南非史學歸類為歐洲史學的分支。①1994 年種族隔離制度廢除之后,受國內政治經濟劇烈變革以及國際學術思潮的影響,南非史學在研究主題和價值取向上發生了明顯轉變,涌現了許多切合社會現實的新領域和議題。最重要的是,種族主義的學術偏見獲得了廣泛的修正。
毋庸置疑,新南非時期的史學研究取得了一定的重要進展。具體而言,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學術競爭氛圍愈漸濃厚。近年來新文化史、環境史、性別史、休閑史等新興史學領域逐步與統攝20 世紀南非史學研究的社會史呈現并駕齊驅之勢,不同學科的視野和方法相互碰撞借鑒。其次,歷史研究日益偏重本土化。歷史學家逐漸重視地方的、微觀的底層民眾歷史知識,時常以南非本土的案例經驗回應國際學術的主流觀點。再次,重現非洲身影。一是強調非洲人的歷史主體地位,二是探析南非歷史進程中的非洲背景因素和各種聯系。最后,史料來源不斷拓展。除了借鑒檔案文書、考古發現和人類學民族志等傳統資料之外,近年來學者們更加關注口頭敘述和圖像影視中保留的珍貴歷史細節。其中,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舉辦的系列聽證會保存了大量回憶種族隔離時期的個人記憶,國內學界同仁略可加以重視。
這一時期,歷史學家一方面就學科自身的反思及設想展開了大討論;另一方面拋棄了既往奉持的南非歷史“例外論”論調,積極與非洲大陸,乃至國際學界接軌爭鳴。②目前,國內關于南非史學進展的研究尚屬有限。③有鑒于此,本文將嘗試梳理介紹新南非過渡以來史學的發展現狀,總結歸納其當前的特點與挑戰,以期豐富國內的非洲國別史學研究。

新南非階段,南非史學中社會史一枝獨秀的局面被打破,其中原因涵蓋多個方面。首先,因滯后于種族和解的政治形勢變化,社會史學家過去主張的階級和種族斗爭學說頻頻遭受質疑。其次,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等國際思潮對研究視野和方法造成沖擊;最后,南非國內學術界遲遲未能形成全員參與式的史學大辯論。隨著文化史、性別史、環境史、醫療史、休閑史等史學研究領域的興起,學者們在繼承昔日學術成果的前提下,重新審視了南非社會諸多歷史現實問題。
20 世紀90 年代中期,南非社會史研究步入前所未有的史學危機時刻。彼時歷史學家清醒地意識到,過去強調以歷史研究推動種族平等的激進路線漸漸與實現民主化的現實脫軌。①面對一批深受新馬克思主義史學觀點影響的歷史學家,如馬丁·勒加西克(Martin Legassick)、舒拉·馬克斯(Shula Marks)和斯坦利·特拉皮多(Stanley Trapido)等倡導的以唯物主義方法研究底層民眾生活,進而推動占人口多數的黑人實現政治解放的學術傳統,近年來的歷史研究在延續其現實人文關懷的基礎上,僅把政治經濟因素視為社會變革進步的重要動力,而非關鍵性作用。盡管仍有學者對20 世紀自由主義學派和激進史學派大辯論的回歸報以樂觀期望,但是,當前歷史學家從支持民族解放斗爭轉移到關注社會意識形態、土地賠償、勞工制度、生態環境、公共遺產等社會時代問題,已是大勢所趨。
鑒于非國大政府宣揚的民族國家理念對歷史敘事的束縛,部分歷史學家繼而嘗試從地域空間層面尋求突破,力圖開創一種新的后民族主義史學研究路徑。借鑒歷史人類學的方法,一些學者將注意力轉移到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強調地方性知識的區域社會史。他們探討城市貧民區、市政區和現代鄉鎮中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經驗與抵抗運動,希望借助“自下而上”的底層研究路徑打破當前多元民族主義的僵化敘事模式。②與此同時,流亡歸國的勒加西克積極挖掘博物館和歷史遺跡所具備的公眾歷史文化價值,倡導一種將歷史研究服務于社會現實的“應用歷史”(applied history)。③另一方面,許多歷史學家接受了研究的“跨國轉向”(transnational turn),主張將移民勞工、邊境戰爭和鄰國關系等課題置于廣闊的國際背景下比較分析,檢驗主流觀點的不足。例如,菲利普·邦納(Philip Bonner)參照南非和印度的城市化歷程,表明既往認為勞工遷移是種族隔離制度產物的解釋有待修訂。④另外,通過刻畫還原早期白人殖民者或非洲人首領的私人生活、帝國聯系,以詮釋社會前進的動力和機制,亦為許多歷史學家所倚重。
社會史的視野不斷拓展,常常結合多重角度闡述問題。譬如馬克斯從殖民時期和種族隔離時期的性別、健康和種族等方面入手,剖析了殖民主義的知識話語權力如何塑造出社會中的種族差異。⑤彼得·德留斯(Peter Delius)和克萊夫·格拉瑟(Clive Glaser)關注非洲青少年性行為在基督教、殖民征服、移民勞工、城市化和西方教育輪番沖擊下日漸暴力化和商品化的變化軌跡,有力批駁了對于南部非洲社會原始暴力和無拘束性行為的污蔑臆想。⑥值得欣慰的是,非洲本土族群的社會文化在歷史研究的反思推進中日漸融入主流敘事。索韋托等黑人城鎮和祖魯、科薩等本土族群的生活習俗為人所熟知。近年來,甚至有歷史學家呼吁留意白人社會的日常生活歷史。①

面對新文化史興起和后結構主義針對社會史的批評,南非史學界開始了關于身份認同、記憶歷史、心智觀念等文化意識的探討。為修復種族隔離時期的記憶創傷,新南非政府自20 世紀90 年代先后推出了“彩虹主義”“非洲復興”“烏班圖”精神等主流思想觀念。在歷史學家看來,國家重塑集體記憶、建構民族主義的諸多實踐實則是統一歷史敘事的變相回歸。②因此,辨析官方意識形態變化背后隱藏的歷史邏輯成為了文化史熱衷探討的主題。
反思南非民族主義觀念的形成。無論是白人的阿非利卡民族主義,抑或黑人的非洲民族意識,南非不同種族或人群都曾積極塑造過各自的身份認同和價值觀。這種一元論歷史和壓制性話語無疑需要得到理性的重構與書寫。索爾·杜博(Saul Dubow)追溯了歷史上白人利用科學知識建構民族主義的方式,以及民族身份向“南非化”和“非洲化”發展的原因,實現了對“南非主義”設想的歷史解構。③他強調,南非白人的主人翁意識、殖民主義和民族主義精神來源于他們侵占非洲人土地和傳教布道的漫長過程。④此外,挑戰單一敘述的另一種做法是突顯社會邊緣群體及個人的文化特性。有色人、印度裔和華人等族裔身份及其文化特征也頗受關注。例如凱倫·哈里斯(Karen Harris)通過闡述17 世紀至20 世紀南非華人的文化內涵與社會形象的延續變遷,展現了少數群體的獨特風貌。⑤
得益于史料發掘和口述史發展,圍繞人類活動的歷史記憶成了歷史研究的新晉對象。一些歷史學家試圖挖掘民眾有關過去經歷的回憶,以期補充、詮釋和修復具有很大爭議的南非歷史版圖。除分析殖民戰爭、建立黑人家園、20 世紀中期的非洲人抵抗運動、真相和解委員會裁決等重大歷史事件之外,歷史學家還關注節日慶典、軍事游行、選美比賽等日常文娛活動的文化功能與意義。在聚焦留下創傷記憶的戰爭,保存及創造歷史記憶的博物館、紀念廣場和歷史遺跡等方面,學術成果頗為豐碩。加里·貝恩斯(Gary Baines)從遺產項目或博物館的陳列布局切入分析,揭露了服務國家建設的官方歷史與尋求保留自身特征的公共記憶之間的緊張關系。⑥另外,音樂戲劇、語言詩歌、出行方式和建筑風格等承載集體記憶的媒介亦是研究的側重點。
近年來,閱讀史研究吸引了一批南非學者的關注。這些作品普遍認為,17 至20 世紀的南非民眾逐漸掌握閱讀能力,不同性別和階級之中涌現了相當規模的識字人群,以基督教為代表的宗教為提升民眾的識字率貢獻良多。辯證來看,種族隔離時期白人政府對雜志、書籍等閱讀材料實行監管,一方面確實損害思想文化的健康發展,但另一方面卻也塑造了南非閱讀文化的抵抗特色。揭露白人種族主義、宣揚種族平等的禁書在閱讀傳播及稽查銷毀的同時,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黑人和有色人的民族情緒和識字勇氣。不滿白人種族歧視色彩濃厚的撰述,愈來愈多的非洲人嘗試使用自己族群語言來書寫屬于本民族的歷史故事。⑦

目前,環境史是南非歷史研究中方興未艾的樣式,一些學術觀點在國際學界頗受認可。過去,白人政府拒絕參與全球環境運動,到20 世紀90 年代初,隨著南非民主進程加快,本土環境組織的出現和法律頒布為該研究的成長提供了現實土壤。①新時期的環境史側重于政治決策、經濟行為、物種交換和科學知識對于環境變化的影響,討論的主題涉及自然資源的保護開發、環境公平正義、環境與疾病的關系和現代環境主義等內容。
從權力關系角度揭露南非種族間環境資源的不公平分配問題。貝弗利·埃利斯(Beverley Ellis)注意到,19 世紀德班白人移民在海洋捕撈不敵印度裔漁民的情況下,動用行政權力建立保護委員會、頒發捕魚許可證以維護漁業資源上的種族優勢地位。②事實上,環境資源不僅是種族矛盾激化的根源,也是發生不公正現象與抵制抗爭的領域。南希·雅各布斯(Nancy Jacobs)深入分析了北開普省庫魯曼地區白人政府和茨瓦納人圍繞農牧業領地展開的權力競爭。她認為國家強制性行為的結局并非全是非洲人單方面地適應新環境,地方氣候與環境條件也會為本地族群抵抗白人侵入起到幫助性作用。③早期探險家和傳教士保留了大量前殖民時期非洲本土的水文歷史。借助列文斯頓旅行游記中關于非洲水生環境的描述,約翰·滕布盧夫(Johann Tempelhoff)還原了南部非洲的早期水文化和非洲人的水資源管理使用狀況。④歷史上,白人憑借政治權力在河流湖泊、大壩灌溉、集水坑等水資源管理上人為地塑造種族主義秩序,黑人和社會弱勢群體往往是水土流失、環境污染、自然災害等環境問題的直接受害者。
環境與疾病的關系復雜微妙。南非歷史上出現的蝗災、牛瘟等動物災害,外來植物入侵,以及城市中的流行疾病和污染問題,都與人類的環境行為息息相關。貝納特以季節移牧現象為例,指出避免牲畜患上疾病是其出現的緣由,而引入和普及西方獸醫制度又致使它于20 世紀初退出了歷史。⑤人們出于對疾病的擔憂而不斷提升衛生意識,也導致了外在環境的變化。亨德里克·斯奈德斯(Hendrik Snyders)注意到,19 世紀開普殖民地居民因不滿街道刺激氣味和灰塵,擔憂瘟疫等傳染疾病發生,繼而轉變了過去視鳥糞為財富的看法,迫使政府改善了當地的公共衛生系統與城鎮環境。⑥
受思想史和科學史的啟發,一些歷史學家從文化心理層面來理解南非歷史上的環境行為。《南非環境史:案例與比較》是多位研究南非環境史的學者合力而成的代表性著述,書中案例涉及豐富的檔案文獻和口頭敘述,尤其重視科學知識影響白人環境保護決策的作用。⑦一方面,專業知識既是白人實行種族主義環境干預的思想來源,另一方面,這種學科知識也強化了白人的統治意識。簡·卡魯瑟斯(Jane Carruthers)通過分析克魯格國家公園的命名始末,指出這是白人將阿非利卡人民族主義和種族隔離思想滲透到社會方方面面的表現,他們在樹立野生動物保護原則時,有意將偷獵的黑人污蔑為野蠻、殘暴的形象。⑧貝納特認為,無論是前殖民時期的狩獵,抑或是殖民時期的林業、農業開發,甚至當代白人政府的自然資源保護,西方的知識觀念和審美旨趣所建構的文化表述與價值體系深刻影響了南非白人的環境行為。⑨南非保護主義思想的興起和發展同各個時期針對環境退化的辯論密切相關。⑩在當前歷史學“動物轉向”的趨勢下,南非歷史學者正在從馬匹、狗和鳥類動物的飼養、捕獵及觀賞經驗等角度,詮釋人類與生態環境的共生互動聯系。①

南非的婦女史研究起步于20 世紀90 年代初。彼時,女性主義(feminism)觀點在現實政治變革中普及推廣,南非社會中父權制之下的女性身影逐漸被“發現”。②因此女性在歷史進程中的進步性作用成為了學者們討論的焦點。婦女史研究從1983 年由貝林達·博佐利(Belinda Bozzoli)奠定的馬克思主義分析框架轉向探究女性在社會和政治活動中的多樣性角色,研究內容主要囊括宗教法律、生育健康、文化書寫、協會組織和勞工福利等諸多方面。
起初,婦女史局限于強調少數白人女性群體在家庭空間或戰爭中不可或缺的作用,突顯其社會政治地位以抗衡男性占主導之社會的權威。③伴隨著研究視野的擴大,學者們呼吁關注南非社會中受剝削最嚴重的黑人婦女群體的切身遭遇。④總體上,研究黑人婦女的著述主要分為兩類:一是剖析歷史上知名女性,如殖民時期白人社會中的妻妾妓女、修女、傳統領袖等等;二是考察廣大社會底層的工薪婦女,比如家傭、保姆。值得一提的是,如今以博佐利、賈克林·科克(Jacklyn Cock)、海倫·布拉德福德(Helen Bradford)和黛博拉·蓋茨凱爾(Deborah Gaitskell)為代表的一批學者群體業已形成規模,她們定期舉辦婦女史專題學術會議,出版論文集冊,極大推動了南非婦女史的發展。⑤
男性氣概和同性戀邊緣群體是性別史分支學科關切的兩個重要議題。時至今日,男性的生理特征很少得到關注,更多的是探究社會意識或文化觀念層面的性別認同方式。軍事戰爭和體育運動最初被視為南非男性氣質形成的主要情境。⑥然而,男性氣概和男性身份認同并非限于某一固定的時空環境。例如,南非男性人口集中的采礦業一方面為男性從事護士這類帶有性別固視的職業提供了相對寬松的氛圍,另一方面,礦區充斥的暴力斗毆和城鎮幫派文化亦助長了男性的陽剛之氣。⑦像體育休閑、酒類消費和汽車駕駛等日常社會經濟活動同樣是促使男性氣概增強的原因。⑧受到歐洲宗教性欲觀念和婚姻家庭原則的長期壓制,同性戀研究直到20 世紀90 年代才起步?,F階段,南非學界主要根據著名歷史人物的同性戀經歷,闡釋某一時代社會觀念的變革,因而,文獻盈積的白人社會更受研究者的青睞。⑨需要引起重視的是,殖民地時期傳教士的生活經歷和同性戀審判案宗為修補過去社會風貌存留了大量歷史細節,相關檔案資料值得深入挖掘。

南非休閑史的興起根植于南非社會豐富多樣的休閑文化習慣。南非社會群體之間的政治文化關系在垂釣沖浪、游獵賽馬、體育競賽和娛樂消遣活動得到了充分反映,比如,日常生活中人們所熱衷的橄欖球、足球和高爾夫球等球類運動,曾與國家政治局勢相互影響。此外,經濟社會因素在商業廣告、旅游度假和賭博行為上的作用亦十分突出。
南非歷史上各種族、階級與性別之間的休閑方式和偏好具有鮮明的群體性特征。換言之,休閑活動被賦予了社會的功能和目的。以維維安·比克福德- 史密斯(Vivian Bickford-Smith)為代表的歷史學家認為,殖民時期白人將板球、賽馬和自行車運動等英國上流社會的娛樂休閑活動引進南非,設立俱樂部組織,滿足了他們維系同英帝國的文化聯系、建立排他性社會的意圖。①南非國民黨于1948 年掌權后,加快社會中的種族分化節奏,娛樂活動和體育運動不僅被白人政府當作控制社會的手段,同時也成為了非白人群體用于對抗種族隔離的途徑。阿爾伯特·格蘭德(Albert Grundlingh)研究發現,政府利用城市化塑造殊異于非洲社會傳統的白人現代娛樂文化,企圖營造出種族分離的文化氛圍。②白人群體將橄欖球和高爾夫球等球類運動上升為自身種族特有的高貴傳統,黑人對此敬而遠之,致使上述運動刻上了種族隔離的象征符號。③這一時期恰如古拉姆·瓦希德(Goolam Vahed)所言,“體育加強了隔離,而非促進了同化”。④
然而,娛樂消遣與體育運動一方面代表著種族之間的對立和分離,白人主導的政府在空間上對黑人、有色人和印度裔的休閑場所進行有意的控制和排擠。⑤另一方面,它也是彼此文化交流、角力影響的無形場域。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體育領域內的抗議斗爭及政策修改讓公眾看到了瓦解種族隔離制度的希望。歷史學家認為,政府推行“多種族的”(multiracial)體育政策和成功舉辦國際體育賽事所帶來的集體榮譽感,為團結南非社會、加快民主政治過渡發揮了重要作用。休閑內容的變化還體現了階級、性別之間的緊張關系。譬如南非早期盛行于底層民間的賽狗賭博,因違背宗教虔誠生活方式的借口而遭到法律禁止,這實則是阿非利卡中產階級對工人階級的一次文化勝利。⑥關注沖浪文化的格蘭·湯普森(Glen Thompson)表示,以男性為主導的海濱活動賦予了他們領導權威與霸權特征,而女性角色則往往在比賽規則和獎勵制度上面臨束縛限制。⑦
過去20 多年,南非史學界激烈爭辯的學術議題包羅萬象,不僅涉及史學危機和歷史教育等學科建設發展問題,還著眼于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土地賠償、艾滋病、學費下降運動、身份認同等眾多社會熱點的分析。種族隔離、布爾戰爭和礦區移民勞工等傳統學術話題也在新一輪爭辯中再次煥發了學術活力。
種族隔離(Segregation)和種族隔離制度(Apartheid)是南非史學家長期討論的重要話題。20 世紀90 年代,南非種族隔離制度邁向終結,這必然要求人們對于該制度的興衰原因和歷史影響重新進行審視和總結。同時期興起的文化多元主義躋身南非學術研究的主流價值觀,學者們在修正種族隔離歷史、反思經驗教訓上達成普遍共識。⑧這種共識延續至今。與此同時,以后現代主義理論方法批判白人種族主義思想,解構種族隔離概念、話語和理論的路徑備受推崇。但客觀來講,從強調政治經濟因素對種族隔離的決定作用轉向凸顯文化心理因素的內在影響,實際只是對南非種族隔離歷史研究的一次方法論突破和知識補充。

這一時期,從意識形態角度切入,分析種族隔離制度誕生的史學家代表是杜博和黛博拉·波瑟(Deborah Posel)。以思想史研究見長的杜博,結合體質人類學、語言學和心理學等跨學科知識,論述了科學種族主義學說推動阿非利卡人民族主義形成和隔離措施出臺的思想意識作用。①同樣聚焦種族概念的波瑟彌補了前者在政治層面的分析不足。她指出,20 世紀南非國家機構制定種族分類更多是為了監視和控制黑人,種族概念的社會法律意義強于單純的生物學觀念。②客觀而言,他們的觀點具有很強的啟發性,但過于突出意識形態或關鍵歷史人物的決定性影響。在保爾·梅拉姆(Paul Maylam)看來,19世紀的邊境戰爭和20 世紀的黑人城市化才是白人針對黑人產生“他者”恐懼心理和種族意識的現實原因。③探析種族隔離制度為何形成的目的在于解構歷史,防止重蹈覆轍。如今,認為種族隔離推翻不徹底的觀點依舊存在。
對種族隔離制度目的論的批判,可以視為史學研究的自我更新。以往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史學家的觀點是,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發展規律,以及白人社會和國家權力結構的制度性設計決定了種族隔離制度的興衰。這種目的論式的總結,最終催生了一批奉持“興衰”敘事的著作。④如果著重突出制度起源和終結的必然性,勢必會忽視種族隔離制度從不是單一藍圖設計的史實,并且會對20 世紀60、70年代種族隔離制度的發展強化階段強行遺忘。故而,一些歷史學家呼吁人們留意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發展的中間期,以及反種族隔離運動的國際聯系。⑤需要警醒的是,黑人在種族隔離敘事中通常處于被動地位,他們的主體性地位久遭忽視和抹殺。歷史中黑人、有色人和印度裔群體與種族隔離制度的關系微妙復雜,他們既爆發過激烈抵抗的斗爭,也有向白人當權者妥協合流的小撮分子。杜博在分析班圖斯坦中的黑人妥協派精英和非國大的抗爭人士后表示,事實上兩者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白人維持種族隔離制度的想法。⑥顯然,種族隔離思想及其實踐遠非一朝一夕可以討論清楚,未來關于它的反思評價仍有進步余地。
土地問題貫穿了南非整個歷史進程。從白人殖民到種族隔離政府時期非洲人的土地被大量侵占和剝奪,爭奪土地資源長期是爆發族群沖突和社會抗爭的導火索。為改變國內不平等的經濟實力對比,非國大政黨在新南非政府過渡期間毅然提出了土地改革政策。圍繞土地問題以及土地改革與土地問題的歷史聯系旋即備受關注。
非洲人失去土地的過程漫長而錯綜復雜。從范·里貝克登陸起始,白人殖民者和移民的土地擴張先后觸發了同科伊桑人、科薩人和祖魯王國的軍事戰爭。一直以來,在南非乃至非洲其他地區的傳統社會,土地問題本身是糾纏不清的、未有記錄的地方性爭議焦點。殖民者在征服非洲土著過程中致使土地資源和權力關系長期重疊,借助部落糾紛和宗教信仰來削弱酋長土地的控制權是白人的慣用伎倆。⑦可以說,土地歷史問題的復雜程度遠超后人的想象。例如,戰爭和牛瘟等重大事件也是影響到土地兼并速度的外部因素,布爾人與英國人之間的布爾戰爭為非洲人守護土地提供了喘息之機。①而在非洲社會內部,獲得土地資源意味著能夠躋身社會精英、與酋長頭領平起平坐的財富與特權。②所以,19 世紀中葉至20 世紀中葉,有一大批篤信基督教、個人產權意識覺醒的非洲人利用私人買賣、信用托管和勞役租賃等方式購置土地或農場,土地的流動性如實反映了社會經濟的動態變化。

自1913年起,白人政府陸續出臺《土著土地法》《集團住區法》和班圖斯坦計劃,意圖將黑人永久安置在僅占全國面積7%的保留地中。歷史學家近年來重新審視了這些過去認為是奠定種族隔離制度、造成土地分配不公的法案政策,對其設計動機和執行效果產生了新的看法。貝納特和德留斯通過分析1913年《土著土地法》頒布的歷史背景與實際影響,向早期激進主義歷史學家哈羅德·沃爾普(Harold Wolpe)和馬里恩·萊西(Marion Lacey)認為《土著土地法》是南非礦業經濟發展的產物這一主流觀點提出質疑,前者認為該法案不應被夸大為白人土地征用的工具。③不愿服從政府驅離法令的黑人企圖依靠各種途徑在城市和白人農場謀求立身之所,白人政府則特地廢除了股份制和勞動租賃制等靈活變通制度。
土地改革進程與新南非的發展亦步亦趨,圍繞土地改革的法律政策、落實情況與潛在挑戰是南非社會特別關注的熱點。土地改革主要包括三部分,即土地歸還、土地重新分配和土地所有權改革,其中土地所有權改革在學界最具爭議性。當前,研究南非土地問題的先驅龍格斯里·恩特賽博扎(Lungisile Ntsebeza)關于傳統權威角色的歷史分析堪稱經典。恩特賽博扎認為,歷史上非國大向傳統權威的政治妥協,導致后者至今仍是農村地區權力和土地資源的最大利益攸關方,而土地所有權改革帶來的權力下放和民主化進程觸碰到了傳統領袖們的根本權益。④土地改革問題繼而延伸至非洲傳統酋長制度的存廢之爭。除此之外,人口歷經百年的增長和遷移,產權歷史溯源模糊難辨,注定了土地賠償問題難以在短期內徹底解決。
南非發現艾滋病始于1983 年,到2007 年,南非艾滋病感染者約有570 萬,是世界上艾滋病死亡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南非學界對它的分析超出了醫學、生物學的討論范疇,社會學、政治學和歷史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的加入已成當下趨勢。2000 年,第十三屆世界艾滋病大會在德班召開,南非社會對于艾滋病問題的重視程度達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在歷史學領域,學者將艾滋病定位為社會醫療史中的一種流行疾病,主張遵循以往分析牛瘟、鼠疫和登革熱等為人熟知的流行疾病的路徑加以理解。⑤
艾滋病爆發的原因。南非艾滋病最早起源于攜帶病毒的馬拉維移民礦工的性傳播,其后肆虐于廣大農村地區。在20 世紀50 年代,國際社會醫學先驅西德尼·卡克(Sidney Kark)提出了南非近代流行病傳播的著名論斷,即工業化進程背景下的移民勞工制度是南非梅毒大肆傳播的罪魁禍首。由于傳播方式、途徑和軌跡的相似性,南非早期的艾滋病研究深受前者觀點的影響。但是隨著研究的步步深入,學者們逐漸發現社會環境、經濟地位和政治權力對于南非艾滋病感染人數的大爆發負有極大責任。艾滋病感染率在種族、階級和城鄉空間上的懸殊差異反映出了種族隔離制度時期政策和經濟結構的影響作用。⑥馬克斯以艾滋病感染最嚴重的夸祖魯-納塔爾省為例,分析了艾滋病和種族隔離及城市化的歷史關聯性;并且,營養不良的底層貧困民眾和社會精英同樣是艾滋病的易感染群體,這表明社會因素也不可忽視。①另外,權威人士的個人態度和重要決策也被納入歷史學考慮的范圍。路易斯·格蘭德林(Louis Grundlingh) 和霍華德·菲利普(Howard Phillips)都強調,種族隔離政府針對艾滋病的偏見固然是早期缺乏干預的因素,但姆貝基政府與南非醫學專業人士對艾滋病的不承認和逃避態度是造成疾病傳播失控的主要原因。②

艾滋病的污名化現象。相比其他傳染疾病,南非社會對于艾滋病的態度尤為消極復雜,早期黑人稱它為“白人男性疾病”,白人則認為它是原始落后的黑人荒淫濫交之惡果。在艾滋病嚴重化階段,處于社會和政治邊緣的同性戀者與底層黑人往往是蒙受道德歧視與侮辱的主要人群。③為何會出現艾滋病污名化?德留斯和格拉瑟從社會史角度歸納了其污名化的多種來源。它既包括性犯罪、玷污概念和必然死亡等社會意識的作怪,又在于非洲傳統巫術和基督教觀念有意地歪曲解釋。④疾病的污名化是一種全世界都存在的普遍現象,“責備受難者”的行為在南非其他疾病歷史中有跡可循。學者們的基本立場較為一致,即消除艾滋病的污名有助于避免人們陷入社會孤立,樹立關乎疾病的正確歷史認知。
回顧南非史學近20 多年的發展演變,可以大致歸納出以下幾個顯著特征。
其一,學術研究關切社會現實。近年來,南非政治形勢的急遽變動引起了社會經濟、意識形態的巨大變革,學者們基于較長時段的宏觀歷史背景分析,對社會不平等現象、新政府政治決策和社會運動提出了自己的思考見解。無論是從非國大的成長歷程分析其執政理念,還是從傳統社會、種族經濟關系探討土地改革事業的結果與挑戰,抑或通過聚焦同性戀身份、學費下降運動和排外主義以求理解社會邊緣或底層民眾的思想狀態,歷史學科都希望緊扣時代話題,維持激昂的現實關懷。后種族隔離時代,關于南非國家何去何從的討論尤其活躍。
其二,研究視野大大拓寬,國際交流非常頻繁。得益于跨國史和全球史的興起,南非史學研究的地域空間有了相當大的突破。如前文所述,一方面聚焦城市社區、村莊或國家公園的地方史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另一方面,史學家還將視野擴展到南非之外的地區,同南部非洲國家、非洲大陸、英聯邦國家,乃至南方國家形成了活躍的學術共同圈。在歷史教學、人才流動和學術合作方面,南非學界與英國、印度、澳大利亞等英聯邦國家維系著良好的學術互動。正是南非史學界長久以來秉持的開明包容態度,使得它能夠緊跟國際史學最新的研究動向,回應新近學術觀點,培養造就了許多像威廉·貝納特、舒拉·馬克斯這類享譽國際學界的歷史學者。
其三,跨領域與跨學科的綜合研究趨勢愈加明顯。自20 世紀80 年代起,學術思潮的更迭嬗變和新議題的產生,使得史學研究者日漸認識到歷史學科的知識壁壘和方法限制,與其他學科進行合作是必然的選擇。南非史學研究除了與人類學、考古學、經濟學、政治學等傳統人文科學展開合作,還積極向生物學、地理學等理工學科及影視學借鑒工具方法。例如,一些歷史學家積極投身于歷史遺址和口述記憶的數字化處理,制作了大量關于羅本島、馬蓬古布韋遺址、索韋托慘案和種族和解的紀錄片及史料數據庫。借助新媒體技術,歷史知識的大眾化普及事業獲得了長足進步,最成功的樣例當屬南非歷史在線網。建立于1998 年的南非歷史在線網,當前已是收集南非和非洲歷史信息資料最大、最全面的在線平臺。⑤除此之外,歷史院系大力鼓勵學生和研究人員開展跨學科的實踐創作。早在20 世紀90 年代,開普敦大學歷史系開創性地將制作歷史紀錄片納入學位成果的要求之內,還于2002 年合并了藝術史系。①金山大學歷史工作坊更是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等跨學科思想火花碰撞的典型代表。

南非歷史研究不斷在尋求創新和突破,但是在20 世紀90 年代一度陷入低谷期,歷史學家稱之為“令人沮喪的年代”。史學危機的影響直到今天仍未完全緩解過來。歸納來看,這些挑戰主要來自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黑人歷史學家長期缺席。由于種族隔離的歷史原因,南非的歷史書寫長時間由講英語和阿非利卡語的白人所掌握,鮮有非洲人從事歷史研究。即便在21 世紀初,南非歷史研究協會仍被稱為阿非利卡民族主義歷史學家的集中陣營。②研究隊伍中黑人和女性比例較低的弱勢格局延續到了新南非時期。目前,使用阿非利卡文發表期刊文章、撰寫學位論文或出版專著屬于常見現象,但以非洲本土語言文字完成歷史論文寫作的幾乎沒有。白人敘事之下,像開普殖民地、英布戰爭等白人主要參與的歷史事件研究成果大放異彩,淪為配角地位的非洲人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則稍顯凋零之態。令人欣慰的是,隨著一批黑人年輕學者的加入,南非各個高校歷史院系人員的種族比例正在明顯改善。
第二,歷史教育長期陷于停滯,后備人才不足。為修復緊張的種族關系,曼德拉、姆貝基等領導人呼吁南非民眾“忘記過去”,著眼于建設南非的未來。面對國家有意識地“冷藏”過去爭議,歷史學家所期待的書寫全新歷史的美好憧憬一度落空,學術熱情衰減。國家遲遲未開展系統性的歷史修正工作,縱容種族主義歷史觀在歷史教材與教程中茍延殘喘,造成非洲人學生對于白人歷史敘事普遍懷有抵觸情緒。③南非歷史學科入學率在90 年代遭遇斷崖式下跌,高校歷史院系為此大幅調整合并、縮減裁員。本土研究隊伍青黃不接的境況是南非歷史學科未來發展的一大威脅。學者感慨,近來開普敦大學和羅德斯大學的歷史系學生規模有所回升,只是國際學生數量增多的緣故。
第三,后現代主義和微觀史學帶來的史學碎片化影響。面對歷史學家沉迷于歷史話語解構,或一味從事微觀史研究,有學者表示要對史學研究視野越漸狹窄,不再將地方性或區域性問題置于全球史視域下進行想象的趨勢加以警惕。④縱觀如今出版的南非歷史著述,諸如倫納德·湯普森(Leonard Thompson)主編《牛津南非史》和羅伯特·羅斯(Robert Ross)主編《劍橋南非史》那般恢弘的通史體例日漸難覓蹤跡,每年付梓印刷的大多是聚焦某一具體領域、話題的專門史論著。學術觀點的交鋒不復頻繁。而且,過去激進主義和結構主義社會史主導史學研究時疏漏忽視的重要議題,至今未得到充分討論。⑤史學家過度關注于19 世紀以降的“現代”南非史,殖民史與早前非洲人歷史的研究可謂門可羅雀。
綜上所述,南非歷史研究在種族隔離制度結束后迎來較大轉變,有史學復興之趨勢,以往的種族偏見和忽視非洲本土社會的研究缺憾正在被批駁和修復。雖然當前研究在體系塑造和理論建構上略顯遜色,但是學者們力圖重構主流敘事的積極性和既有成果值得加以關注。21 世紀初,南非和歐洲史學界攜手編撰的兩卷本《劍橋南非史》被公認是現階段全面總結南非歷史研究最重要的學術成果。編者袒露,該書的美好初衷是立足于種族隔離制度結束之前的學術積累,為未來的研究方向提供思路啟迪。⑥近年來南非和非洲國家的全方位聯系迅速增強,歷史學家愈加關注次大陸和非洲國家間的歷史問題,擺脫歐美史學路徑的呼聲初見端倪??梢哉f,南非史作為非洲史學中不可或缺的構成部分,其最新動向和未來趨勢還需要引起我們的廣泛重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