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梅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咱們能不能歇會兒?”王中軍突然打斷俞敏洪,看向了鏡頭,俞敏洪口氣有點虛弱,但還是掛著笑容堅持了一下,“華誼危機能不能進一步聊一下?”
“不聊了,別總談危機了……”
王中軍臉色有些不好,自己干了一杯酒,起身離席。
俞敏洪看上去有些尷尬,在剛剛和這位昔日在娛樂圈攪動風云的操盤手、華誼兄弟掌舵人交談時,他一直試圖深入對方最不想談的話題——
鼎盛時市值超過800億元的“中國影視娛樂第一股”華誼兄弟公司近三年來持續虧損,市值一度縮水80%,深陷寒冬。
王中軍“罷聊”之后,又轉回來,兩人點上雪茄噴了幾口,慢慢緩解了空氣中的緊張感。敏感的制作團隊把開頭這段尬聊直接剪到了《酌見》第五期節目的預告片里,后來這期節目上了微博熱搜。
“第一檔由企業家擔任主持人的商業人物訪談”是《酌見》的標簽,它能夠在海量內容中傳播開來,靠的正是新東方創始人俞敏洪采訪企業家時的平視感。
“企業家平時接受媒體采訪時都是有一道屏障的,他有一整套話術都是對媒體說的,而且永遠是一樣的。”俞敏洪說自己采訪的時候,對方如果也用那套話術來跟他說話,“立刻就給我擋回去了,我肯定會打斷他們,他們就算是生氣也沒辦法。”
2020年冬天,《酌見》項目正式啟動,大半年里,俞敏洪戴著口罩出差,先后坐在馮侖、王小川、李寧、王傳福、王中軍、劉永好、陳東升、張文中面前,像一個敬業的記者那樣不斷拋出問題。有人在飛機上拍到他一路看書,發到微博上,“俞老師看什么那么認真?”那是他在去采訪劉永好的路上看劉的傳記,做采訪前的準備。
俞敏洪最早的想法并不是做一檔節目,而是做口述歷史,“帶個錄音筆,約上企業家聊一天。”
“中國的民營企業家不是培養出來的,是像野草一樣,頑強地從地里生長出來的。”俞敏洪想要記錄并呈現這群看似普通的人把企業做大做強的企業家精神,“敢于冒險,意志堅韌,決不退場。”
他還希望能增進溝通,“讓老百姓看到這些企業家的真性情,以及這些企業家在奮斗中間的自我成長和企業成長的不容易,讓老百姓和中國企業家之間達成一種諒解。”他很擔心因為各種力量和因素,企業家階層和工薪階層漸漸形成對抗情緒,“這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極其不利,它會種下暴力的火種的。一個國家的穩定發展是不需要暴力的。”
但企業家都小心謹慎,崔永元此前也有過做中國民營企業家口述史的想法,“很多企業家都怕他,我想這個事情可能我自己來做比較合適。”
團隊里媒體人出身的同事后來建議把訪問做成一檔企業家訪談節目,比靜態記錄更有傳播力。
“我從來沒想過要轉型做主持人,”他呵呵笑著說自己絕不是要跟媒體人搶飯吃,“其實這個項目跟騰訊新聞的合作談下來的時候,我還有點后悔,心想我哪有那么多時間啊!又要采訪還要出差,新東方里還有那么多工作需要我處理。” 但做完馮侖和王小川這頭兩個采訪后,他清晰感受到了做嚴肅訪談的價值,一個正式、認真的訪問形式,“給了我問問題的特權”,也讓受訪者重視對話,開放心靈。

俞敏洪(右)與王中軍

俞敏洪(左)與李寧

俞敏洪(左)與馮侖圖/《酌見》 節目組提供
“俞老師進入狀態非常快,在鏡頭面前非常自然,”騰訊網副總編輯楊瑞春是這檔節目的總監制,她最初擔心熟人訪談難以切中要害,“就像法拉奇說的那樣,采訪畢竟是一場獲取真相的戰斗”,她堅持在節目里設計了一個“喝三杯酒問三個尖銳問題”的環節,方便他突破面子的障礙,問出犀利的問題。
“俞老師的表現讓我們很驚喜,他快速轉變成了一個內容人。自己請受訪者吃飯,不讓對方刪關鍵內容,像老母雞一樣護著自己的蛋。”
二十多年前大學剛畢業時,楊瑞春也去新東方上過GRE班,“那會兒俞老師在體育館里給我們演講,那種質樸真摯一直保留在他身上,我哥也上過新東方,所有的學生都‘老俞、‘老俞地叫他,特親切。”
在謹慎小心的企業家群體中,俞敏洪多年來一以貫之的真實和敞開并不常見。雖然早已成為億萬富翁,他卻總是把農村出身掛在嘴上,常常自稱“農民”,笑言《中國合伙人》里黃曉明扮演的俞敏洪太帥了,“黃渤演我比較合適。”
今年59歲的他,深切感到自己被衰老圍困,他毫不隱藏這種來自體力、精力甚至還有智力上的限制感。在節目里,他逮著同齡人就問,“你說,咱們這么大年紀了,還要做這么多事情,有意義嗎?”
“我很真,他們在我面前也不好意思裝。如果一直裝,那我們就沒有辦法聊下去了。”
不裝,說能說的真話,用俞敏洪的話說“人性的真實就出來了”——
馮侖說自己這些年最煩心的是莫名“干著干著就干成落后的了”;王中軍說自己當初離開體制,以及后來從美國回國發展,都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王傳福告訴他,自己當年不出國,不是報道中寫的一心想要參與社會主義建設,而是因為英語不好,考了兩年沒過……
讓對話變成傾心深談的是俞敏洪身上的非典型企業家特質,他很難像其他的企業家一樣自洽,毫不猶豫地就把做企業的成功當作人生的滿足。
“你的動力是什么?”“最初的動力能夠持續到今天嗎?”“你覺得自己所做的有價值嗎?”“你不糾結嗎?”
俞敏洪的企業家采訪很少集中在具體的企業決策和行業發展上,他更關注企業家生命最根本的動力,關心做企業的這個人。
“人家企業做那么大,都不糾結,就我糾結,”在采訪完陳東升后,俞敏洪擰開酒瓶,舉起瓶子猛灌了兩口。
“我采訪王傳福和劉永好,他們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堅定不移地干自己的事業,人生中也沒有太多的苦悶,唯一的苦悶就是來自企業發展,而且他們堅決相信自己能解決企業發展的任何問題。”
他自己卻常為意義所困,“新東方送出去那么多學生,但青年人的學習交流改變不了整個世界往民粹主義的方向發展,我們做的工作有什么價值呢?K12培訓本來是好的,讓孩子成績中上,自信的孩子才有快樂。可是,過多的培訓班又使得孩子不快樂……”
新冠疫情防控的常態化使各個行業受到沖擊,俞敏洪也受到很大影響。新東方集團面臨成立以來最嚴峻的外部環境壓力,疫情的持續使得新東方的留學培訓和出國業務大大受挫;自去年底到今年初,決策層對培訓機構的喊話和監管的風聲愈趨緊張,占到新東方半壁江山的K12(小學到高中教育)全學科培訓業務正在經受歷史上最嚴治理力度的考驗。
“我會想到我所采訪的企業家朋友,他們的企業、他們個人都經歷過艱難時刻,他們在訪談中展現的堅韌會直接地鼓勵到我。”
當年那個在萬人體育館激勵青年學子的“留學教父”自嘲比很多大學生的父親還要老了。他刻意推辭了許多校園演講的邀請,但仍然想給青年人一些力量,幾乎在每期節目里,他都會請嘉賓給年輕人一些人生建議,“聽不聽由他們決定。”王小川寬慰“老父親”,不必太把年輕人快不快樂當作負擔,每一代人都會自己找到出路的。他訥訥地說,“哦!也是哈。”
沒有上過他的英語培訓班的年輕觀眾透過這個節目認識了昔日的“青年導師”,看到內心焦灼不安的他用生命的終極價值之問打破企業家的刻板形象。在采訪劉永好時,他羨慕對方“快樂點很低”,而“思想復雜”的自己迄今已經吃了三千多片安眠藥。“有個觀眾留言說,俞老師采訪了那么多人,但他始終不快樂,這個觀眾看得特別準,真的是這樣。”
他坦言自己有些厭倦了世俗事務,相比之下,采訪比經營新東方更能帶給他快樂。
“我就感到這也是一個自我學習的過程,下定決心給它做下去。一些很重要的企業家,哪怕他們拒絕我,我去找個十次八次,總還是會答應的。”最開始把俞敏洪擋回去的企業家不少,“好幾個拒絕我的,比如雷軍,他說咱們就別采訪了,你過來喝酒吧!”
“我去跟他喝了三個小時,聊得很好,我就跟他說,這要是架了設備,咱們連喝帶聊,都搞定了。”俞敏洪打算第二季再邀請雷軍,他已經擬了一個近40人的名單,目標是“完整勾勒呈現改革開放40年里的民營企業家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