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星星一樣的人

樸之

你見過星星嗎？

在城市高樓里見的嗎？

不好。

我告訴你，看星星要在鄉村，盛夏的鄉村。

坐在馬扎上搖著芭蕉扇，在巷子口，晚風吹拂，天上的星星像燈籠里的燭火一樣，歡快地跟著風一跳一跳，密布在那張黑色的大幕布上，好像在等著被一個孩子裝進許愿瓶。

我裝過。

不小心把奶奶抓回了家。

我和奶奶的交集不多。

不高的老太太，團起來一小只，在門口的老梧桐旁邊，手工編制的蒲團墊在一方青石上，撕一小塊長方形的紙，卷上旱煙，然后白色的煙緩緩地從她鼻子里出來。她靜靜想了想，開口問我：上回王天寶打吊死鬼那事兒，說到了哪里來著？

她其實，不疼我。

我和弟弟差一歲。

她更疼他，我知道，我也疼他。

也疼她。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大多數人來不及好好做完第一項就闖進了第二項里，爺爺就是。

那時候的人大多生得茫然，死得荒唐。爺爺的第一任妻子是生產隊挖河炸石頭時被砸死的。巧合的是，奶奶那天跟著姐姐正巧要飯要到那里，幾經商量，奶奶就留了下來。那時候，爺爺三十出頭，奶奶才十來歲。

武力齊家，是那個年代有效而普遍的方式，男人大多精通。奶奶在擁有所謂虛幻縹緲的思想之前，生計就讓她為一個男人匍匐進生活的泥淖里了。二十歲的年紀，五個孩子跟在她屁股后邊喊娘。

男人跟著生產隊長年累月不回家，她自己種地喂牲畜，操持家里家外，男人回來了好好伺候著，怨言在權衡之后深埋心底。

她生最后一個女兒的時候，在地頭上，沒人幫她。她慶幸，因為那幫親戚在她眼里就和牛身上的牛虻沒什么區別，今天來要個水缸用，明天拿走掃炕笤帚。雞毛蒜皮，家長里短，她應接不暇，又不堪其擾，終于跟著一幫纏腳老太太掌握了罵街本領，專門留著在孩子熟睡的時候罵給上蒼聽。

時光把孩子的身體拉長，裝進去力量，讓他們去和幼稚的自己斗爭，又把父母的身體抽短，記憶壓實，盡管他們經常拿出來撲打，可還是會亂疊成一團。

孩子們紛紛離開家，北上的，南下的，都只拿了幾件衣服、幾塊干糧，老兩口只剩下一頭老牛。

爺爺一天天失去雄壯的身軀，像在冰箱冷凍室里發黑縮水的蟬，齊家手段一日不如一日，奶奶的臟話告別黑夜，見了天日。

那真是掏心掏肺、歇斯底里地罵，我在門外不小心聽到過一次。被人多要走一瓢面掙不回來，修漏水的房頂被房梁壓折手臂，孩子交不起學費連夜搓草繩，一樁一樁，著實委屈。爺爺不吱聲，等她罵完就拖著皺縮的身軀躺回炕上，一天一天地睡，長眠了一樣。

這樣的生活又持續了好久，漸漸地，她罵得少了，因為記憶重疊了，她分不清受的那些委屈具體來自誰，也不再有多余的力氣和入土的人計較。

不了了之。

奶奶去趕集聽書，六十歲的年紀，突然找到了人生樂趣。我就是她的聽眾，她卷上煙，繪聲繪色地重復集市上說書人的話，弟弟追著雞滿院子跑。但是我們要上學了，能施舍給她的時間，少得可憐。

十二月，大冬天，她找了一個暖陽高照的好日子，離開了。不讓父親叔叔他們跪著堅硬的大雪在刺骨的寒風中哭喪，可能是她最后的溫柔。

我想起被她圈在懷里乘涼的夏夜，總覺得我好像始終沒有認識這個人。

她的故事像在另一個維度，她眼里似乎永遠籠著一層翳，包裹著我看不懂的哀傷。

我捉到了她，回家就開始乏力，神婆婆握著我的脈搏，摸摸我的頭，說：奶奶想你了，回來看看你，不用怕。

哦，她也會想我嗎？

后來，我上高中，上大學，鄉村不再是鄉村，星空也不再是兒時的星空。

我遇到了許許多多闖進我生命里的人，各自帶著自己的故事。宿舍里拼命拿獎學金供妹妹上學的舍友，小區里失去消防員兒子的大媽， 用手絹包著糖果的賣羊老頭兒，悉數起來，竟沒人的故事不令人動容。

我們把逝去的所愛比作天上的繁星，愿其恒久地陪伴。像星星一樣的人，在人間的七情六欲里翻滾，或是簡明暢快、嬉笑怒罵，或是冗雜繁復、機關算盡，或是平庸，或是輝煌，終究下了舞臺，去了另一塊幕布前，變成了星。從此，人世間的一切便只有正在經受的人自己體味。

我們是還在人間的星星，撿拾著人間的故事，擦肩而過，彼此傾聽。

我見諸星多明亮，料諸星見我應如是。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