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風

宜城的早上從一碗面開始。
拉面館是最熱鬧的地方。半人高的大鍋,騰騰的白汽熏熱了師傅的臉,香味一路順風飄,勾著人的鼻子不放。睡眼惺忪的人們深吸一口氣,露水味兒,草腥味,還有立馬讓人清醒過來的牛肉高湯味兒。
好館子往往藏得隱蔽,但也難不倒聞香而來的食客們,走近了,抬頭看一眼——嘿,要是招牌被油煙糊得看不清字,或者干脆只開了扇容一人進出的小門,那就找對地方了。
選個暖和的位子,再一招手:“老板,來碗牛肉面!”
“好咧!”
這里的面館不講究,沒有什么粗面細面少青多青的規(guī)矩,全看師傅的心情。勁道的面團被抻開,咚咚甩在案板上,像個響亮的鼓槌,敲響一日的晨鐘。
在鼓點里等個三五分鐘,一碗熱乎乎的牛肉面就送到眼前。牛肉鹵過的多,因此帶著厚度,裹著的面湯也多。濃郁的五香味兒和高湯完美融合,再加點油潑辣子,辣香、鹵香和鮮香完美交融,打開味蕾只用0.01秒。醇厚的湯滑過喉嚨,一碗面下了肚,整個身體從里到外都發(fā)暖,熨帖無比。
然而這種我以為世界統(tǒng)一的牛肉面做法,原來只有在小城里才能吃到。
上學離了家,難得早起約室友吃面,得到的是一個驚訝的眼神:“你們早上就吃面?那不是中午吃的東西嗎?早上能吃下?”哼,她也太低估安慶人民的戰(zhàn)斗力了。我?guī)е白屗娮R見識”的想法拉她出門,卻發(fā)現(xiàn)大街小巷都是裝修透亮寬敞的拉面店,那股懷念的意味被大燈一照,就只剩下絲絲縷縷了。待面上來,什么?這肉也太薄了,還是燙熟的。前期腌制呢?鹵汁呢?記憶里的味道呢?
“那你就點盤鹵牛肉嘛。”
我嘆氣,恨不得向全世界安利我們的牛肉拉面。
不過說實在的,安慶的面,唯這一種能獨樹一幟。南方嘛,以米為主食,小城人又不會改變創(chuàng)新,面拉了幾十年都不變,什么瓦罐面、鍋蓋面、熱干面幾乎沒有出現(xiàn),就連同屬安徽的太和板面,我都是在大學食堂里才第一次嘗到。
最先吸引我的是聲音——那面團摔打在案板上的響聲太熟悉,仿佛敲響了回憶似的。捧著發(fā)燙的大碗,這次輪到我驚訝了:“這面怎么這么寬?”也確實是寬,足有兩指粗細,厚度也帶勁,像個軟糯的小勺子盛滿了鹵湯,一口下去塞得兩頰鼓鼓,還有浸泡入味的靈魂鹵蛋,在嘴里簡直是個協(xié)調(diào)的小宇宙。呼哧呼哧解決了面,然后開始解決湯,咸香味兒把毛孔都打開了,每一個都在說著享受。太和人民一定有一顆豁達開闊的心,才能想出這樣爽朗大氣的做法來。
再一想,一碗面,無外乎面條、湯底與配菜,可選擇的空間寥寥無幾。然而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面館,卻有完全不同的特色與風味。有的鮮美清爽,有的重油重辣,有的拌上麻醬讓人滿口生香。大家風格迥異,卻屬于同一個大家族。哪怕是貨架上紅紅綠綠的泡面,也是這家譜上的一員。
孔夫子說“君子和而不同”,我覺得面就是君子,看起來是個粗放的狂士,是街邊的大海碗和塑料勺,但像讀書一樣讀它,就會逐漸發(fā)現(xiàn)里頭的玄機。像我先前那樣,只覺得自家的面是最美味的,還沒嘗就抱怨起來,那就真是個損失了。
走吧,吃面去!這碗面里可裝著四方世界呢!